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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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罄城。
一别十载,早不是当年模样。
苏挽颜趴在马车的窗沿,掀开帘子往外张望。
正正好跟骑在马上的苏巍然对上眼神。
“累了?”
她摇摇头,只是探了脖子望向前头。
“快了,照这个速度明日日落前即可到达。”
她点点头,眯眼笑着挥了挥手,示意他回到马队中去。
车窗上的帘子重又合上。
苏巍然望着那合上的帘子怔了怔,垂下眸子似是将方才那个笑容又重温了一遍,才扯了扯那像是从来都不会有什么多余表情的嘴角,轻叱一声“驾”策马往车队前头赶去。
阿离在车里听了方才的话,却发起愁来:“照公子的意思,咱们今儿是又要夜宿荒郊?”
“不要怕。阿离,你想想,幕天席地,星月同榻,多浪漫呀?”苏挽颜说着,还捧着脸满面期盼起来,“若是再挖上几个野地瓜……”
吸溜了一下口水,她乐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小姐,其实重点是野地瓜,是不是?”阿离叹了口气,摇摇头。
“总感觉,出了凉京之后的小姐好像回到了好久之前。”阿离看着那还一脸兴奋雀跃、从帘布缝里偷看外面风景的苏挽颜,欣慰又小声地碎碎念。
日落前,苏巍然果然找了个视野开阔的避风地扎下营来,安顿好值守的班岗,便到家眷的车队这边来看看,可却左右找不见苏挽颜和她那个小跟班。
禁不住锁了眉头,声音也藏不住的带了怒气:“小姐呢?”
“小、小姐刚刚问小的要了两个铁锨……往、往那边去了……”被一把揪住的家仆吓得腿软,结巴道。
他也顾不上去扶,只松开手就急急往指的方向奔去,留下那个吓瘫的仆人跌坐在地。
跑了没两步,苏巍然看到了一脸苦相、不情不愿刨着地的阿离。
“阿颜呢?你没和她一起?”
阿离听到他怒气汹汹的责问,跟被雷劈了似的立刻从地上弹了起来,不知所措地伸手往身后的林子里一戳:
“回、回公子,小姐说林子里应该有很多可以挖,就自己一个人钻进去了。”
话没说完,阿离已经感觉到了朝自己身上射来的万道眼刀,有百般言语要为自己辩解也只能识相地闭嘴。
苏巍然也懒得再多言语,只是咬了牙朝那片树林里头跑,半刻不敢耽搁。
待他寻到所寻之人,那人正蹲在一棵老树底下卖力地用铁锨刨着地,丝毫没有半分紧张防备,倒更像是出门采摘野味的悠哉。
胸中一腔急火攻心,对比她的云淡风轻,更是无从释怀。苏巍然快步走近,一把就把苏挽颜拽了起来。
她懵懵懂地抬眸,本还有几分惊慌失措,可一见来人是他,又刹时解了防备,只歪着头笑嘻嘻咧开嘴甜甜一笑:
“哥哥!”
她喜滋滋还想说些什么,可垂眸再看自己两手空空,又瞬间失了笑意,有些遗憾地抿嘴,小声嚅嗫:
“对不起……跑出来半天,却什么都没挖到。”
本想狠狠训斥一顿的苏巍然噎住了。
他愣愣望着眼前那张蹭上了黄泥灰土的脸,望着那双清澈如同十年前一般没有丝毫杂念的眸子,再低头,视线触及她本该纤细白净的手——此刻的狼狈不堪跟记忆中那双稚嫩却总是伤痕累累、甲缝里满是泥污的小胖爪重叠……
“对不起,小哥哥……我找了好半天,只找到了这个。”
女娃娃脆生生的嗓音又在耳边响起。
苏巍然心底一颤。
他低叹一声,伸出手来去拂那张小脸上蹭上的黄土。
本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他抚上的脸蛋儿越变越红、越变越烫……等到苏巍然回过神来,跟前杵着的苏挽颜整个人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已经石化得连动都不敢动,只是一脸灵魂出窍地呆呆看着自己,跟见了鬼似的。
苏巍然马上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抽回自己的手,背到了身后。
“我让高校尉猎了几只兔子,还不快跟我回去。”
他像是寻她寻得有些恼了似的,语气很是不耐。说着,已经自顾自转身往林子外走去,方才拂过她脸的手却不自觉捏紧成拳。分明行路一整天都不觉疲惫,此刻却口干舌燥,呼吸都乱了拍子。
苏挽颜也觉得不大自在,看他无端端又带了怒气,心里知道是自己乱跑犯了错,便乖乖捡了地上的铁锨跟在后面,没话找话地小声念叨:
“兔兔辣么可爱,肿么可以吃兔兔……”
只见前头本来大步走的人竟是脊背一僵,顿了脚步吼:
“苏挽颜你给我好好说话!”
“……哦。”
她垂下眸,暗暗叹了一口气。
原来今日已非昔往,当初撒撒娇就能哄住、噎住的小哥哥早就不吃这耍赖的一套。
苏挽颜讪讪垂手,低头随苏巍然的脚步走了出去。
往营地去的时候,她又回首望了望这片林子,再看看抛下自己和阿离径自走在最前的苏巍然,欲言又止。
阿离却止不住要说话的嘴。她偷瞥一眼前头的人,抬肘拱了拱身侧的苏挽颜,小声道:
“刚刚发生什么事啦?公子吼得好大声!地面都震了两震,我在外面都被吓了个趔趄,还以为你俩在林子遭难了呢!”
“阿离,遭难这么不吉利的话你都说得出……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好不好呀?”苏挽颜哭笑不得。
“啊呀,我说真的呀 。刚刚真的好可怕!他一吼,林间本来休憩的鸟儿都给惊走了一片呐。”阿离不是那么没有主见的孩子,别人让闭嘴就闭嘴那是不可能的,哪怕那人是小姐。
“咳,阿离,你可知道,哥哥他是习武的。习武之人听力都比起一般人要好上许多,也就是说……”
“说什么?”
“也就是说,此刻你与我在他身后说的悄悄话,应该一字不落全落在人家耳中啦。”苏挽颜冲她眨眨眼。
阿离的小脸儿一下子刷白。
果然,小姐说的没错。
公子背在身后的手,握拳握得更紧了。
脑补了一下自己的脖子被掐在这指节分明、青筋毕露的手底下,阿离觉得嗓子很疼。
“欸?阿离?你怎么不说话了?”苏挽颜捂嘴笑,“刚刚叽叽呱呱说个没完的是哪只小麻雀呀?”
“呜呜……哼!”阿离撅着嘴,看向分明就是在逗弄自己的那个坏心眼小姐,却再不敢开口。她可不是那么没有眼力见的孩子,一般别人让闭嘴就闭嘴那是不可能的,除非那人是公子。
回到营地,苏挽颜把高校尉那边送过来的两只烤兔子匀给了需要搬东西、赶车的几个男家仆,自己跟着侍女们一起啃了干粮。苏巍然虽然有些不愿,但也没说什么,只交待了那几个吃了荤食的男丁一定要值好夜,尤其是看好小姐的马车,不让她到处乱跑。
小姐傍晚时乱跑,惹得将军动怒的事,家仆们心里也都心有余悸,自然再不敢怠慢。于是真的光是她马车周围就值了三个家仆,个个都特别像回事地抱了根长矛守着坐在地上。
“这知道的晓得车里待着苏家小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凉京押解到塞北的什么重犯呢。”阿离掀起帘子,往外瞥了一眼,摇摇头。
“……”苏挽颜撇撇嘴,“我只是想吃野地瓜而已好么?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这么接地气的小姐你不懂得珍惜,那下次只能差你一个人在荒野里挖地瓜了,挖不到不准回来。”
“野地瓜就那么好吃吗?”阿离实在是不懂,“你一个公子一个,罄城人都这么喜欢吃地瓜的嘛?”
“唔,好像也不是。”苏挽颜摸了摸下巴,认真地思考了一番,“可能是一种情怀……吧?”
“……”阿离懒得再掰扯,干脆躺下盖了被转过身去睡了。
“你呀,真是个好大脾气的阿离。”苏挽颜也不气,探身帮她掖了被子。
夜寂无声,守卫在车边的家仆们都怀抱着长矛打起了瞌睡,几日劳顿,随行的人们也确实跟着累得不轻。她却始终没有睡意。只能趴在窗边,扒开帘子仰头看星星。
忽然从不远处的草丛里射出一颗石子,竟不偏不倚射进了掀起帘子的车窗里,轻轻落入她怀中。
苏挽颜将那碎石拾起,托在掌心里借着窗外的星光辨认——是一块不过小指盖大小的细碎不规则却透光晶莹的灰绿石头。
她忙将碎石握紧在掌心,小心翼翼跨过拦在身前的阿离,从马车上蹑手蹑脚爬了下来,想要去草丛里寻找投石之人,却不想刚刚落地,就一脚踢到了地上的什么东西。
心中一惊,下意识去看,却只看到自己脚边撒落着七七八八好些个个头不小的野地瓜,根须上都还带着土,显然才被刚刚挖出来。
她眉心一凝,握着石头的掌心不自觉攥得更紧了。
低头提了裙,刚要抬脚,却被凭空一声“苏挽颜”唤住。
苏巍然自然放心不下那些家仆守着,趁了空马上过来看她,就刚刚巧撞见某人又偷偷摸摸想要做些什么,语气也就又带了几分威慑和怒火来。
纵然低低一声,也足够惊醒那些正在打瞌睡的家仆。大家纷纷慌乱地在茫然中擦了口水,撑着长矛的杆子跌跌跄跄站直,怕被责骂,个个眼睛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连头都不敢抬。
他没空训斥家仆,只是大步冲被抓包石化在原地的苏挽颜走来。
可走到她跟前,苏巍然便一眼看见地上那摞野地瓜。
他看看地上,又瞟了一脸做错事心虚模样的她,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似的转过身来望向她方才面朝的那丛荒草堆。
夜风凄凄,荒草无根。
墨蓝色的无垠星空下,那片寂寥又苍茫的野草随着寒风簌簌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