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泪》鎏滟珮

1、chapter 1

　　苏玫的生命分两半，十四岁之前，她是苏府里最无忧无虑、受人宠爱的大小姐阿玫；在那之后，一碗苦涩的药汁，使她丧失了拥有子嗣的能力，她在家里的地位一落千丈，因为无人会看上一个不能传下子嗣的女子，那么，她对苏老爷的仕途就毫无作用了。
　　苏夫人却没有放弃阿玫，一直求父亲继续培养她、栽培她，“阿玫虽然不能生育了，但老爷您是知道的啊，阿玫很聪明，和阿柳一样聪明，您不能耽误了阿玫的一生啊！秦氏那个贱妾做的事，您为什么要让阿玫承担呢？”最终，父亲放松了对大女儿的控制，允许她扮作男子，出府游玩，并开始令人教她识字、绘画，而不再拘泥于绣花、舞蹈等。现在回想过来，苏玫也是因祸得福：若是没有秦氏嫉恨母亲，端了断嗣之药给母亲，而阴差阳错之下她一饮而尽，从而断绝了子嗣，那么，苏玫也就不会像男子一样，拥有对那时的女性而言更广阔的自由。

　　初见似乎是个夏天。她一身书生打扮，只把眉描得更加粗黑了些，长发挽成了髻，裹在淡蓝的小帽里，怀中抱一包蜜饯，是阿柳最喜欢的杏脯。平时母亲不让他吃这些东西，他只好托大姊姊给他捎一些。正这么想着，悠然漫步在人流涌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忽然天降大雨，货摊都很快便收起来了，她没让筝儿跟着她出来，这里离府上可又不近，没法冒雨跑回去——权衡之下，只好就近躲入一家茶楼。
　　茶楼里倒是暖意融融，人声鼎沸。她随店小二坐下来，抬眼环视四周，有个说书的正讲在兴头上，不知讲到了什么段子，那叫一个巧舌如簧、口水四溅，幸好他站在一个稍微搭高了的台子上，一众茶客也都听得兴致勃勃，也没觉出什么不妥。

　　苏玫一边愁着今天回去的时候势必会耽搁，一边无奈掏出仅剩的一些银子，要了一壶西湖龙井、一碟梅花糕。此后她便一直坐在茶楼角落的这张小桌子上，等雨停。她也想叫人捎话回府上，叫筝儿带伞叫她回来，但又担心这平民百姓的不靠谱，再把苏巡抚的大女儿扮男装私自出门这等消息传出去，她可不敢想这后果如何。眼瞅着窗外这雨下得仍没有停的意思，反而似乎越下越大，她无机可施；茶楼里依旧客来客往，说书的说完一段嘬口水又开始了下一段，人人都聊得火热，唯独她冷冷清清，故而又急又闷。

　　门厅里不知何时又进来了两位客人。掌柜一瞅这两个男人，一人当先，身着青竹暗纹的锦服，皮肤白皙，身材略瘦，眉间似乎萦绕着一丝愁绪；又看另一人，也是一身锦服，但剪裁简单利落，腰间配着一柄剑，剑鞘上似乎还缀了一颗绿宝石，此人身材结实，皮肤略黑，看不出什么表情。掌柜一双小眼睛滴溜溜一转，走出柜台，笑脸相迎：“二位客官，欢迎光临！里面请，里面请！”忽然一个小伙计窜过来道：“二位客官，对不住，对不住，咱茶楼客位已满，不能招待二位啦！”
　　掌柜变了脸色，一巴掌拍在小伙计脑门上：“长点眼神儿！但凡上咱福源楼来的，都是咱的客人！你快去腾出来一间上等的雅间出来，招待这二位爷！”
　　“不必了，掌柜的。”当先那人开口，声音似乎浸在雪水里，冷冷的，“只要在大堂里找个座就好。”
　　“哎、哎！行！”掌柜瞅了一圈大堂，干枯的手指指向角落里一个衣衫单薄的背影，“那人在这磨蹭了一个时辰了，也没打赏说书的，也没添新茶，就把他打发了吧！”
　　那青年男子微微皱了皱眉，道：“不必。”说罢便向角落里走去。苏玫正百无聊赖，忽然听得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扰了，可否共占一桌？”她惊得猛然起身，不料男子微微倾身，她脑门撞上了男子的下巴。苏玫“嘶”的倒吸一口凉气，眼前顿时金星乱窜。那剽悍男子冲上前来，急急问道：“公子怎么样？没事吧？”见他无碍，又冲苏玫大声道：“你这个小角色，见了……”后面一截话生生扼在喉里，因为年轻男子回眸一记锋利的眼刀，震得他后脊发凉。但随即男子又对苏玫道：“抱歉，是我失礼了。可否……”
　　“坐坐坐！”苏玫没好气地回答，那两人也不客气，四方四正的木桌，年轻男子坐到她对面，剽悍男子坐到她右侧。她抬眼一瞥，便把茶壶、蜜饯、糕点移到左手边。掌柜凑上前来，还未开口，剽悍男子便粗声道：“一壶西湖龙井、一壶红茶。不烦酒菜了。”掌柜又小心翼翼道：“二位还要点什么糕点么？”“芙蓉糕吧。”剽悍男子回答。话音未落，一言不发的年轻男子道：“这是梅花糕么？”苏玫正出神，忽然被剽悍男子拍一下肩，力道很大，估计是为报刚才伤了那年轻人之过。她晃了一下身子，恨恨地抬头，刚想声讨，却又不敢，只好忍痛小声道：“是。”年轻男子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道：“那就梅花糕吧。整日吃芙蓉糕，吃也吃腻了。”剽悍男子愕然抬头：“公子，夫人说……”又是一记眼刀，他只好噤声，心中嘀咕：今天少爷这是怎么了？
　　不一会儿，二人的茶、糕点都上上来了。苏玫自从回答之后，便不再正眼看旁边的两人，将头转向说书的戏台，也不回头，一手摸索回去拿梅花糕吃。但那惟妙惟肖的声音和满堂喝彩的嘈杂，却不曾落入她耳中。反倒是身边二人，始终不发一语，只是安安静静地喝茶。又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雨势渐停。她松了口气，起身便走，心绪纷乱，目无焦距。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了苏府大门口。苏夫人和弟弟苏柳、丫鬟筝儿都焦急地等在门口。苏柳眼尖，远远地看见了她，一边叫着“姐姐！姐姐！”，一边从台阶上飞奔下来，冲入苏玫的臂弯。苏玫感觉怀中一阵暖意，终于把心绪理清，却发现自己把那一包蜜饯落在福源楼了。
　　心下一慌。
　　不过又想，没什么的，大可明天再出门再买一包。又不缺这点小钱。不过是阿柳，又该郁闷了。
　　她把身体蜷在被子里，在黑夜中慢慢阖上眼。明天再去。
　　第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她揉着眼睛坐起，却发现周身骨节酸痛。筝儿见她醒来，递上一块湿热的毛巾：“大小姐，您昨夜发了热，夫人便让奴婢给您服了些药，小姐昨晚烧的昏昏沉沉，这才不知。郎中说，大概是小姐昨日淋了雨，这才发了热。夫人嘱咐说，今日小姐就不要出门了，也不要叫小姐，让您睡到自然醒。”苏玫点点头。或许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