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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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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385年
萧萧睡不着。
望着满屋子的喜服、喜帕,想着自己明天就要出嫁了,怎么都无法安心入睡。
不是因为舍不得爹娘,更不可能是因为兴奋或者激动。是恐惧,是一种极其强烈的不安的恐惧。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她不知道他的样子,他的脾气,他的习惯,他的生活。她只知道他的父亲是自己爹的同僚。他爹是兵部尚书,和吏部尚书的爹爹是“一帮的”。他知道他家里三代为官,她甚至知道娘的贴身侍婢的姐姐就在他家当丫鬟。可是关于他本身,除了他的名字和大她三岁之外,她一无所知。可是她还是答应嫁了,连反抗都没有。
因为,爹要她嫁。她相信爹爹一切都是为了她好。
因为二十年来,她的生活平淡如水。她心底没有爱着谁,也没有谁爱着她,她没有反抗的理由,也没有反抗的目的。于是她只能用爹爹的话安慰自己,他是一个优秀的男子,他和她很般配。
忙乱的一天。坐着花轿摇摇摆摆从家一路热闹到苏府,唢呐敲敲打打,她却心不在焉。进门,拜堂,她听到厅堂那里传来喧嚣的人声,笑着,闹着,即使隔了很远依然如此清晰。
一个人坐在这新房里,玩弄着胸前挂着的锁。她希望这样无聊的时间快些过去,却又怕面对未知的不安和变化。想着想着,竟已到了她最担心又隐隐期待的时辰。
她绞着手指,紧张地听甜甜的声音说,请新郎掀起喜帕,从此称心如意。
那根绑着红花的棒子在接近自己,一点一点的,她看到喜气洋洋的华丽的房间。看到眼前站着的人高高瘦瘦的身躯。怯怯的,眼光在小心翼翼的移上去,看到一瓣薄薄的唇,一只硬挺的鼻子,刚毅的轮廓。可是,却有一双冷漠至极的眼,只看了一眼,萧萧的心便彻底凉了下来。他没有和她一般的好奇,没有害怕,更没有喜悦,满眼都是冰凉的漠然,冰凉到让萧萧觉得刺骨,冰凉得让萧萧清楚得明了,他忽视她的存在,她于他,不是妻子,而是一床被褥,一只杯子,或者是任何其他无所谓的什物。
洞房花烛的夜晚,萧萧望着那个睡在桌子上的冰冷的背影,泪,悄然滑过。
一整天,没有一句话。他一张脸始终挂着很好看的微笑,好看到几乎完美。可是他笑,只是因为要去见他的父母,她的家人。他陪着她敷衍着一切的礼节,可是始终,冰冷着他漂亮的眼睛。
萧萧也尽量保持着甜蜜的微笑,尽量让爹娘觉得自己嫁得很幸福,她不想让他们担心。
可是,整夜整夜的失眠,无可抑制的难过,还是让萧萧迅速的憔悴。她眼见漠漠一次次的欲言又止,她知道他们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她,可是她不会去逼人的,她学不会。她也害怕知道那个真相。知道他冷的真相。
尽管与苏天至之间没有任何感情,连话都没有说过,她依然努力做好一切妻子应该做好的事情。她为他缝新鞋,为他收拾凌乱的几案,亲自为他泡每一杯茶,夜晚醒来,看他在书桌前睡着,起身为他披衣。她是安分的人,安分到平静地接受一切。
中秋之夜,她独自在池边赏月,念着爹娘。他,不知在何处。
半夜醒来,惊觉自己竟睡着在石凳上。抬眼,忽然慌乱了。苏天至紧锁着双眉站在她面前,就这么紧紧地盯着她,面对不再冰冷的眼睛,她反而突然不习惯了。
她也看着他,她不知道怎么了,可是视线离不开他的眼。突然心酸得很想哭。
苏天至看着面前淡淡幽怨和哀愁的目光。瞬间的不知所措。回来的时候见她不在房里,突然不由自主的跑出来找她。看到她疲惫地睡在月色下面,一瞬间想狠狠的掌自己的嘴。没良心的东西。利用了她,却还是一再伤害。
“对不起。”
“……”
“我有自己深爱的女子。她叫柳依然。可是她是一个平民女子。不是。不是平民。是个在青楼卖唱的女子。我爱她 ,我要娶她,可是爹娘说什么也不愿意。除非我答应娶你,他们才同意让依然进门做小妾。”
“哦。”
她有一点点心痛的。因为没有疑问的被告知嫁给了一个不可能爱她的男人。
“你可以恨我,可是,求你,别恨依然。”
她突然特别特别羡慕那个叫柳依然的女子。有一个这么爱她的人。可是她,大概此生,都无法拥有爱情了。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我就不恨她。”
“把我当好朋友吧,别冷得像一块冰一样。”没有爱情,那就给我友情吧,不然生命真的要变成一口枯井了。
苏天至开心地笑起来,萧萧突然发现他有如此纯净清澈孩子气的笑容。
“你看,这样多好。”
“谢谢你,真的。”
十月里,天至终于娶进了依然。萧萧看着敲敲打打的热闹的苏府,想起几个月前的自己,突然觉得有点酸楚,几乎要流泪了。不能哭,今天是天至和依然大喜的日子,怎么可以流泪呢。
半夜醒来,习惯性地想看看桌子上睡着的人。可是桌子空空的。萧萧心里也空空的。她明白以后再也不用她为他盖被子,为他泡茶,为他披衣,一切都交给依然吧,只要他们幸福,她就可以很开心。
关于这段现在想来有些莫名其妙的婚姻,萧萧心里还是感激爹的。虽然没能帮她找到爱情,可是有一段友情,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第二天萧萧终于见到了柳依然。只一眼,萧萧就喜欢上这个姑娘。她的笑魇如三月的桃花一般甜美可人,淡淡的娇羞让她毫无卖唱女子的风尘味。最重要的,是萧萧觉得,她的笑容是真诚的,她对她笑,让萧萧觉得极其亲切和温暖。
依然握着萧萧的手,一口一个姐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表达自己心中的感激。她是感激萧萧的。不仅是因为萧萧接受了她,不仅是因为萧萧极力替她求情让她能风风光光地进门,不仅是因为萧萧没有仇恨她没有敌视她,更因为,萧萧是喜欢她的,是真心实意祝福她的,是拿她当朋友、当喜欢的朋友的。这一切,依然都看得出来。十年的青楼生活,让她可以很快地辩明眼前人的好恶。依然很感谢老天爷,不仅能让苏天至那么优秀的一个男人和自己相爱,这个男人还有一个这么善良的妻子,让她在一夜之间不仅有了丈夫,还有了一个好姐姐。
转眼已是第二年春天。依然有了五个月的身孕,萧萧似乎比当爹当妈的还要兴奋。每天一醒来就往依然那里跑,给她煮娘家送来给她自己补身子的御赐极品冰糖燕窝,亲自下厨为她烧清淡的小菜,还瞎张罗地为即将出世的小宝宝做衣服,更多的时候,天至去宫里了,萧萧和依然两个絮絮地聊着天,说说各自的故事。萧萧的过去平淡如水,所以大多是她在听,依然在讲。来来去去间,她们之间的姐妹之情愈加深厚,漠漠是心疼小姐的,苏夫人是心疼媳妇的,可是看她们感情那么好,也就不便多说什么了。
六月初的时候,整个北京城流行痢疾。天至主动请缨去主管这件事情。哪料自己却也不幸感染。无奈只能去西山上的苏家别院养病。老爷国事繁忙,当然不可照顾,依然有孕在身,夫人年事已高,更不能照顾。算来算去,萧萧觉得这次自己是义不容辞地必须扛下照顾天至的责任了。带去的侍从是越少越好,尽量减低感染的可能。于是带了一个家丁阿图,再加上漠漠和天至的书僮,五个人匆匆忙忙间赶过去。临走,萧萧还不忘叮嘱苏夫人一定要好好照顾依然,这段日子自己不能陪她,只好麻烦夫人了。
提心吊胆的日子,萧萧整整3天没有阖过眼。她守在天至的床边,目光几乎不曾离开他的脸,他皱一皱眉头,她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他要是小声的呻吟一下,她更是担心得连唇都咬破,手上因拳头攥得太紧被指甲刻出了淤痕。终于皇天不负她的苦心,让她从大夫的嘴里听到千盼万盼的一句,“病情已经稳定,只要好好调养,即可痊愈。”
终于松了一口气了。萧萧趴在天至的床边,看着那张和她生命紧紧相连的容颜。他是她的丈夫,却不是爱人,是她的好友,却又是丈夫。奇怪却又奇妙的关系。她不想去埋怨谁,上苍这样安排,自是有他的用意。想着,渐渐的,模糊了视线,闭上了眼。
醒来已是第二天早晨。她太累了,以至于一睡睡了十个时辰。抬眼,看见天至已经醒来,看着自己。眼神里,是温柔,是心疼,或是难过。
萧萧看着他,又是出神的对视。突然醒过来似的,慌了神,急忙爬起来。
“我,我去帮你打水洗脸。”转身迅速地离开,她不想让他看到她的脸已被他看得红到了脖子根。
老天真的好象很公平啊,躺在床上,萧萧想着。好不容易让天至痊愈了,自己却又染上。这次轮到天至义不容辞了。一来他已经染过,不会再染上,二来她是因为照顾他才会被他传染,当然要他去照顾了。
几天前是她在全心全意地照料,现在换个位,萧萧心疼地看着刚刚大病初愈的人为自己忙前忙后弄得满眼血丝,看他温柔地喂自己喝药,看他体贴地帮自己擦汗,盖被子,看一向气宇轩昂的他手忙脚乱的打翻了洗脸盆的样子,看起来傻傻的。萧萧突然笑起来,笑他难得可爱的样子,他回她一个抱歉的微笑,刹那间,萧萧觉得自己很幸福。
收拾完了,他轻轻地坐在床边,吹吹药,一口一口地喂给她喝。
“天至,下午抽空回去看看依然吧,你有些日子没看到她了,肯定很想她,依然想必也是,别得了相思病了。”萧萧尽量笑着说,尽管心里真的很难过。可是她必须要说的,她不说,他即使很想很想,又怎么能跟她开口说离开。
天至喂药的手一下子定定地停住。他又看着萧萧,还是那个眼神,锁着眉,读不明白到底是心疼还是难过。
求求你,不要再这么看着我。每次遭遇你那样的眼神,我都会难以自制的陷进去。既然你不会爱我更不希望我爱上你,你就真的不要再那样看我了吧。不然,事情真的无法控制了。她紧咬着唇,努力不让眼泪滑落。
“不行,我走了,谁照顾你?”
“别喂了,我自己来吧。”夺过他手上的碗,低下头喝药,泪狠狠砸进药里,不留一丝痕迹。他这样的关心,萧萧是受不起的,只一句,便已让心中的防线决堤。萧萧心里在苦苦的乞求,乞求他别再做一些会让她爱上他的事情。如果爱上他,她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依然。
“我真的没有关系,还有漠漠他们可以照顾我。你回去一次吧,依然肯定想你想得揪心呢。”
天至本是打定了主意不回去的,可拗不过萧萧的坚决。再说自己也是真的很想依然。梦里都全是她的影子。于是带着书僮,嘱咐了漠漠几句,便回了趟家。
没在家呆多久,只是匆匆用了些点心,和娘还有依然说了几句话,看到依然和娘都一切安好,只是很担心他和萧萧,他也放心了。心里还惦记着萧萧,于是想着争取在晚饭前赶回去。
刚进门,就看到漠漠和阿图,还有请来的几个大夫忙作一团,心里“咯噔”一下。漠漠看到他回来,好象积了几辈子的泪一下子哗啦啦的流下来。见她急的话也说不清楚,天至猛蹬一下脚,冲进了卧房。
躺在床上的人儿脸红得不象话,满头的汗,双眉紧锁,手拼命的拉着床单,原本纤嫩的手此刻已经红肿,还暴起了青经。嘴里不住地呻吟。看到她那么痛苦的样子,天至觉得自己心都快裂开了,可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握着她的手,希望能给她力量。想说些安慰的话,脑中却早是一片空白。只能不断重复着说,萧萧,撑下去,撑下去,撑下去……
渐渐地,眉头不再紧锁了,汗也收了很多,她不再挣扎,好象睡着了。
可是天至依然不敢离开。他后悔刚刚回去了一趟,不知是什么地方有了闪失,让病情突然加重。如果自己始终守着她,或许根本不会这样。
萧萧梦见天至要离开她了,要和依然一起过世外桃源的生活。她乞求他不要走。于是梦里她在喊,天至,天至,天至。天至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可是他还是走了,没有一丝留恋。于是萧萧一个人在小池边哭了,哭得好伤心好伤心。梦里,她喃喃自语,天至,我是爱你的,爱你的啊。
梦外,天至坐在萧萧的床边,听萧萧呼唤他的名字,听见萧萧说,天至,天至,天至。天至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
于是他握紧她的手,我不走,我绝对不会走的。
天至,我是爱你的,爱你的啊。
他顿时泪流满面。
清晨,萧萧醒了,惺忪间就看到天至又温柔又心疼地看着自己。她不知为何不想再逃避,放任自己就这么沉沦。
他柔声地问,今天比昨天好些了吗?
“大概是回光返照吧。”萧萧苦笑,“依然和娘他们还好吗?”
他又这么看着她,不语。
“怎么了?”
“萧萧。对不起。原谅我此生无法爱你。可是来生,来生只要你还爱我,我一定用一辈子去爱你。相信我。”
“你在胡说些什么。是不是前几天发烧把脑子烧坏了?”努力给他一个笑容。因为不知如何去回答他的承诺。
“我是认真的。”
“……”
入夜,萧萧忽然病情急剧恶化。弥留之际,她痛苦地喘息,一只手抓着天至的手臂,另一只手拼命地比划着,指着向下的方向。他明白她的意思,于是一边哭一边拼了命地点头。她笑了,笑着闭上眼睛。直到僵硬了冰冷了,笑容依然凝固,手,还是那个向下指的姿势。
我相信你,你一定要记得给我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