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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金銮殿,血染的战场。
      遍地的鲜血,汉白玉的雕栏石梁被血染成了刺眼的红色,是那个一肩担起道义八百斤大侠的,还是那位青衣黄衫、恃才傲物的书生的?
      那书生一战惨败,已经浑身是伤,卷发凌乱,满面血污,一身尘埃,使人看不清他的本来面目。即使在场的都是江湖、庙堂数一数二的高手,却没有人能看出他的内伤究竟严重到了何等地步,他周身上下究竟有大大小小多少的伤口。然而,他却像是已经感觉不到了痛,一双鹰样的眼睛死死盯住了站在四大名捕之一身后的那个婉约女子,孩子般赌气地狠狠甩掉了手中的半截断剑:“是你把我害死的,是你把我害死的!”
      那双本该是明亮犀利的眼睛里写满了绝望,深深的绝望,那是发现一生挚爱的人儿却为了另外的人、另外的情而背叛了自己的绝望,一生处在黑暗冰冷的世界,唯一拼死也想要牢牢抓住的一缕阳光,竟然也是虚假的幻像……
      他不怕死,他的心狠手辣在江湖上流传甚广,对敌人够狠可对自己更甚,然而,他却是脆弱的,苦心筹划的周密计策、千算万算心血成空,乃至一身数不清的累累伤痕,他从来没有低下头颅,一生所系,只为情伤。
      傅晚晴依旧没有表情地静静站在四大名捕中间。
      似乎,那天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吧。为了她所相信的江湖大侠,她是真的就那样做了,不管会伤害另外一个人有多深。也许这世上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个知书识礼的权相千金究竟爱不爱自己的相公了。傅晚晴到底还是凡人的血肉之躯,就在她趁所有人不备之际快速抽出逆水寒宝剑指向诸葛神侯的时候终究现出了凄然哀恸的神情,大声喊着让相公快跑,下一刻,她却自刎倒在了铁手怀中,弥留之际仍在叮咛他要永远记住自己,诉说着她已经不知该如何去爱自己的相公了。
      原来,那个人一心一意希望能配得上爱妻,拼命努力着与命运和天意抗争,却只得到了白日烟花一样美丽的迷梦。
      发生这一切的时候他已经在妻子凄然的目光中,拖着受伤的腿万般不舍地离开了,只因他不愿再违背她的意愿,在他心里,是不是还怀着对方不会跟一个柔弱无力的女子为难、终有一天夫妻还能再相见的幻想?

      “不要!”
      冉青潮一惊坐起,擦擦额上的冷汗,方才惊觉适才见到顾惜朝举剑自刎不过是梦中的情景。她再无睡意,披衣下地,推开窗子,外面传来了敲四更天的梆子声,天边的黑幕逐渐变得稀薄,快要天亮了。
      今天是晚晴姑娘的头七,距离顾惜朝和戚少商那震惊天下的金銮殿一战已经过去了七天,而这七天里,每每午夜梦回,她总是梦到那天的情形。
      不是因为惊恐害怕,生在漠北,长在师父身边,自幼在江湖的风雨中磨砺成长,她从来都不是豪门贵族的娇花,只是她却无法让自己不担心梦中那个青衫卷发的书生,深情狂放如他,如果让他得知那天在深宫大内发生事情的真相,如果他知道了傅晚晴已死,又该情何以堪!而那一天,看着他一步一挨的孤独背影离去,她本能地就想追上前,跟在他身边,可是想想自己当时的身份,她是和六扇门的师姐妹一道来的,也可算是代表了六扇门,而他提剑逼宫,算得上是众捕快眼中的钦命要犯,如今好不容易才可脱身离开,若是她失去理智冲动地跟了上前,万一引得那班捕快及赶来大内深宫护驾的禁军侍卫以为要不顾一切代价立即擒拿抓捕他,岂非反而是害了他?所以,她硬生生压下了几乎迈出去的脚步。
      可是,顾惜朝伤势沉重,在这江湖上又到处是想要他性命的仇家,他孤身一人,还能到哪儿去?念及于此,又让青潮对自己那日的迟疑怪责不已。
      她宁愿顾惜朝永远也不知道金銮殿上后来发生的事,不知道傅晚晴已死,坚信着深爱的妻子同样爱着自己,也不再面对世情的残酷。
      然而纸里终究包不住火,以那个人的心细如发,旷世之才,这些事怎么可能瞒得过他,他,今天是一定会来的吧。别说是设立在六扇门里的灵堂,就算是刀山火海,为了妻子,那个人也敢不皱眉地闯一闯。
      青潮虽然只见过顾惜朝两次,一次不过是山下匆忙的遥遥一望,一次在金銮殿前一瞥,他亦早已是周身浴血,狼狈不堪。然则就是这匆匆两面,在她心里,莫名地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只觉得和他熟悉得像是已经相识了很久一般,没有原因的,就是理解他,相信他。
      可是,傅晚晴停灵在神侯府,今天,想来又必定是一个不平静的日子吧。
      青潮正想着,前厅灵堂那边忽然传来了穆鸠平扯着嗓子的叫骂声,心中不知怎的就是一悸,当下来不及多想,急匆匆赶了过去。

      布置得肃穆霜染的灵堂上,顾惜朝已经来了。铁手双手抱胸,站在一旁观望。他虽答应了晚晴的临终遗愿要放过顾惜朝,但顾惜朝在江湖上结下的仇家实在太多,像戚少商、连云寨这样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倘若人家势必要讨还血债,他纵然是一言九鼎的御前四大名捕也觉理屈难以阻止。
      顾惜朝本人却似乎是什么也没有想,低头望向怀里早已失去生命女子的目光中盛满了柔情,痴痴地笑,口中喃喃不断念着:“晚晴,我们回家……晚晴,我们回家……”仿佛痴爱的妻子随时都会睁开眼睛,再柔柔的回应他一声:“相公——”穆鸠平染血的一剑深深刺入他的胸膛,他单薄的身子一个趔趄,几乎摔倒,而他却恍无知觉一般,只顾温柔地低着头,抱紧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儿。
      青潮赶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穆鸠平恨恨地抽出插进顾惜朝胸膛里的长剑,顾惜朝却似是无知无觉一样,痴痴地笑,爱怜横溢地看着怀中用全部生命去爱的女子,一步一个踉跄,心心念念地只是要带她远离她不喜欢的世间纷扰,“晚晴,我们回家……”
      青潮的心狠狠揪了起来。
      到底是六大寨主兄弟和连云寨的血仇,穆鸠平怎么可能才刺了一剑就轻易善罢甘休,戚少商一个没拉住,“阵前风”的名号毕竟也不只是叫着好玩的,穆鸠平随手扔掉滴着血的长剑,一把抄起枪来照准顾惜朝背后就是猛力一刺。他那一身的蛮力就算是戚少商若不打起精神也制服不住,顾惜朝身躯剧烈一震,削瘦的身子几乎被洞穿,再也抵受不住,倏然倒在地上。
      他却恍若未觉,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傅晚晴,穆鸠平的枪就像是刺在了不相干的人身上,他只是奋力地撑起身子,在自己流淌下的血泊中努力爬到了晚晴身边,重新将爱妻搂回怀抱。外界再没有什么人或事能够打扰他和她在一起的世界。
      铁手一直站在傅晚晴原本停灵的地方,进退两难。
      青潮是闻声赶过来的,距离较远,眼睁睁看着穆鸠平背后下手枪刺顾惜朝,仓促之间一时竟来不及阻止,顿时头脑中“嗡”地一声,眼前霎时间出现了一片血红,心中唯剩下了一个念头:不能,我绝不能再让任何人伤害他……
      此时戚少商也已按住了穆鸠平,叫道:“老八,住手!”穆鸠平挣扎着大嚷大叫:“大当家,别拦着我,我要给红袍姐她们报仇!”突然蛮力一拧挣开了戚少商的束缚,大步上前挺枪再刺。在这红了眼的莽夫心里,不将那个青衫单薄的书生大卸八块就难消心头之恨。
      顾惜朝仍然犹若未闻,他的腿被熊牙刺伤,左足微跛,就那样一步一挨拖着步子,任凭血满衣襟,艰难地走下灵堂前的台阶,慢慢地抱着妻子离开。穆鸠平横枪带风从背后出手,想到马上就能给六位寨主兄弟报仇,心中充满了复仇的快意。
      电光石火之间,一道白光倏地闪过,疾驰如电,只听“珰”地一响,穆鸠平顿觉虎口发麻,竟然拿捏不住赖以成名的宝贝兵器,长枪脱手坠地。就见冉青潮长剑直指他的鼻子,素颜似水,美目含威,挺身挡在顾惜朝身畔,厉声道:“姓穆的你要再敢伤他,我就先杀了你!”
      穆鸠平一愣,不明所以:“冉姑娘,你……”不只是他,在场的铁手、戚少商连同息红泪,一时间全都怔住。几个人均想冉青潮虽然与顾惜朝并无仇恨,可是也素来没有交集,她又是秦冰心和安瑶的同门姐妹,今天这摆明了维护顾惜朝的态度不由不令人震惊。
      “冉姑娘,你看——”铁手心道冉青潮毕竟与大师兄、三师弟的心上人渊源颇深,急忙上前打圆场,穆鸠平怎肯善罢甘休,眼见得顾惜朝已拖着伤腿渐行渐远,当下弯腰拾起长枪,一声大吼:“我不管你什么冉姑娘绿姑娘,今天我非杀了顾惜朝不可!”抬脚就往前追。
      冉青潮澄如秋水的目光中寒光一闪,身形微斜,剑锋已出。戚少商临阵经验极为丰富,见她颜色骤变,早已心知不妙,快步抢上拔剑相迎,“啷”地一声两剑相交,迸出数星火花,穆鸠平死里逃生,惊得呆了,顷刻间浑然忘记了再去追杀顾惜朝。
      戚少商脸色一变:“冉姑娘,你这是干什么?”兀自心有余悸,想不到冉青潮一个弱质纤纤的少女竟然说打就打,出手便取人命,他只要反应稍慢半分,连云寨最后一位寨主兄弟这时恐怕早已保不住了。息红泪生怕冉青潮再有什么出人意料之举,急忙抢到戚少商身边。
      冉青潮横了一旁的铁手一眼,继而转向戚少商,俏丽的眉目间隐隐含着煞气:“我说过了,今天不管是谁,只要敢在我面前再伤他半分,那就休怪我剑下无情了。铁二捕头,麻烦你转告在下两位姐妹一声,就说冉青潮去了。”横剑倒退几步,全神戒备着以防再有人上前,目光一一扫过铁手等人,突然转身追着顾惜朝去了,远远地抛过来一句话:“谁也不许跟过来——”
      息红泪望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神情若有所思:“这位冉姑娘……”
      穆鸠平仍然不肯服软,再要折腾,早被戚少商死死拽住:“老八,顾惜朝的命太贱,不值得脏了我们兄弟的手!”
      息红泪却转向铁手:“铁二捕头,这位冉青潮姑娘不是六扇门第一女神捕秦冰心的同门师姐吗?她——”
      毕竟是自己亲口答应了晚晴的,到头来,却仍没能护好她惟一放心不下的丈夫,铁手一时间有些恍神,过了一会儿才道:“大概是因为她并不信服咱们的礼法吧,毕竟她不是宋人。”
      “她不是宋人?”戚少商和息红泪均感惊讶,不由得重复了一遍。

      顾惜朝抱着晚晴,不知走了多久,口中喃喃地念着:“晚晴,我们回家……”然而不断涌出的鲜血却让他勉强支撑的一口真气消散殆尽,视线渐渐模糊,终于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就此失去了意识。

      “晚晴,晚晴……”
      朦朦胧胧中,顾惜朝感觉自己身处在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茫茫白雾中,再向前一步,就是万丈悬崖,可是,可是即使隔着重重迷雾他也能感应得很清楚,对面山崖上那个向着他浅浅微笑的美丽女子,就是晚晴,他的晚晴……
      本能地呼唤着晚晴的名字,他不顾一切地想要回到晚晴身边,牢牢地抓住幸福,再也不要放手……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不管怎样努力仍然像是和晚晴隔着难以跨越的千山万水距离?不知什么时候,身体上火辣辣的感觉似乎减轻了许多,全身大大小小每一处伤口都渗透着丝丝的凉意,而左腿上,一股柔和的真气被输送进来,从足底“涌泉穴”起始沿着经脉游走,静静而平缓地助他打通被熊牙阻塞的经脉。
      顾惜朝突然睁开眼睛,失血过多再加上长时间的昏睡让他的目光一时间有些恍惚,但随即就注意到他是躺在一个山洞里,身下铺着厚厚的稻草,一个秀雅大气的少女半跪在他的身边,双手紧紧抓住他左足,正在全神贯注为他运功疗伤。
      山洞中篝火噼噼啪啪地响着,映在少女侧着的面孔上,她脸上明显杂糅了江南佳丽的清灵秀美和北地胭脂的英姿飒爽两种特质,唇角紧紧抿着,端严清冷的模样像是一枝不与百花争俗艳的寒梅,见到他醒了也不多话,目光中淡淡流露出来的却是发自内心的喜意。
      “晚晴,晚晴在哪儿?”顾惜朝神智一恢复清明,立即想要挣扎着起身去找晚晴。
      青潮急忙抽出左手扶住了他,右手仍牢牢抵在他“涌泉穴”上,诚挚地道:“顾夫人很好,你再忍耐片刻,我马上帮你打通被熊牙挫伤的血脉,你就可以去看顾夫人了。”
      顾惜朝对自己的伤势从不在意,心里满满的都是牵挂着晚晴,还想再挣,然而青潮按住他的手力道虽然轻柔,却甚是坚持,稳稳不动,决不允许在这运功的紧要关头出什么岔子。以他此时的体力无法挣得动,也只好又躺回到了草垫上,口中默默念着:“晚晴……”
      又过了片刻,青潮感到顾惜朝腿上的经脉俱已打通,方才缓缓撤回真气,站起身来,看到他目光中痴痴的神色,心底里悄然一声叹息,悉心地扶起了他,走到山洞靠内的一块平滑石板前。
      傅晚晴静静地躺在石板上,长发铺散在身下,如同往日一般的娇柔美丽,只是,苍白的面颊上早已失去了生命的血色。
      “晚晴!”顾惜朝颓然跪倒,颤抖着伸出一只手,轻轻抚着爱妻的秀发,悲不自胜,眼神中流露出凄哀、伤恸、痴狂,万种情愫,伤自难耐。
      青潮心中跟着一恸:他一身的内伤外伤,如果再如此自伤自哀,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痊愈?想到此,她没有再劝说什么,转身走到篝火边上,取下上面吊着温热的一只瓦罐,倒了半碗白粥,捧到顾惜朝身边:“顾公子,你身子才好了点,吃些东西再说吧。”
      顾惜朝听若未闻,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晚晴的脸庞。
      青潮内心又是一痛,俯下身子,半跪在顾惜朝面前,直视着他茫然失神的眼睛:“顾公子,我也是在江湖的刀光剑影中磨砺着长大的,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顾夫人用自己的性命换回了你的,是想让你活下去,连同她那一份一起活下去。只要你好好的活着,顾夫人的生命会因为你而延续下去……”略停了一停,还有的话其实她不想说出口,但事实摆在眼前,不是不想说就等于没有,“现在江湖上有很多人都要找你的麻烦,不止是你的仇家,更多的是想借着杀你而扬名立万的宵小。”顾惜朝嘴唇开阖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青潮了然地点点头,“我知道你不把那些放在心上。不过人性就是这样,尤其是他们打着冠冕堂皇的借口,好像拿着一块道义的遮羞布就不管干什么都理直气壮了,他们或许害不了你,但是在顾夫人身上泄愤却绝非没有可能。”她并不是信口胡诌,自从金銮殿一战顾惜朝惨败之后,还有这几天外出采买粮食药品之时,常常能听到一些江湖人士旁若无人地议论怎么着擒杀顾惜朝以扬名立万,其中不乏大言不惭要利用傅晚晴遗体的伎俩。
      顾惜朝悲怒交加,神色终于有了动容。
      青潮轻声道:“所以你更不能作践自己,只有你好了,才能保护顾夫人在九泉之下安息不被打扰。”
      半晌,顾惜朝无语,默默接过了粥碗。他抬起头,第一次仔细地看向青潮,三分不解七分淡然地问:“你不是六扇门的人吗,为什么还要救我?”金銮殿上虽然匆匆一瞥,他却还记得这个冰冷若雪的少女当时是和四大名捕站在一起的。
      “我不是六扇门的,上次在金銮殿也可以说是给人帮忙,或者干脆说是凑热闹去的。而且,我也没觉得你有什么地方做错了。”青潮微微一笑,所说的每一个字皆发自肺腑,“你们汉人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个天下又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而是天底下黎民苍生的天下,要是当皇帝的不能让老百姓有好日子过,就像那个赵佶那样的,那换了他也是应该的。”她平时洁若冰雪,却也冷若冰雪,这时轻轻一笑,似乎带着梅花的淡淡幽香,给这山洞也平添了几分温暖。
      顾惜朝微感惊讶,晚晴除了劝他收手、或是希望他做大侠之外,说得最多的就是他做错了事一定会受到惩罚,除了居心叵测的傅宗书之流,她是第一个人赞他逼宫逼得好的。他纵在伤痛之余心思敏捷亦不输于往日,留意到青潮刚刚的用词,眉头一蹙:“你说‘我们’汉人?”
      青潮见他肯从自轻自贱的伤逝中逐渐抽身,心情甚好,开心地解释道:“江湖上‘冰火门内冰火两重天,八大弟子唯五在中原’的口号你总听说过吧?我在师门排行第六,我们八个师姐妹只有五个是宋人。冉青潮是师父为我取的汉名,当然我是从小长在江南的,不过我是蒙古人,我的蒙古名字是勃尔只金•诺玉。”
      顾惜朝当然听说过“冰火门”。据说,掌门人秦烨已是知天命之年的中年妇人,然而内功深湛,容貌姣好,仍维持在盛年之时,因为不忿江湖绿林道上“男尊女卑”的不成文惯例,昔年曾立誓要别开天地,另创一门女儿家的武功绝学,不仅苦心造诣完成誓言,并且创立“冰火门”,与韦青青青创立的自在门齐名于江湖。“冰火门”内皆是女子,秦烨心高气傲,生性争强好胜,对门下的女弟子管束极严,而且收徒之时对弟子的天赋、资质、人品无不严加考核,宁缺毋滥,而一旦收为门人,即倾囊相授,绝无一般门派所谓的“藏私”之举。秦烨一生共收了八个女弟子,各个俱是聪慧灵巧的上等资质,而她虽身为女子,不仅能摒除一般人持有的门户偏见,更放眼天下,坚持众生平等,所收的弟子中不仅有宋人,更有其他民族聪明伶俐的女娃儿。冉青潮便是她十三年前游历蒙古草原,无意中遇见,看这小女孩资质绝佳,是以收为弟子带在身边的。只不过“冰火门”虽然以武学渊源冠绝江湖,但因为她这一门中人极少在江湖上走动,所以声名虽然响亮,却罕有人见识过门中女弟子们庐山真面目的。
      一时间,两人再无话语,青潮转身给篝火添柴,山洞中惟有火苗吞噬柴草时的劈啪轻响。过了片刻,顾惜朝突然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睡了有多久?”晚晴已逝,他自是了无生念,伤恸难以自己,然而青潮所说不无道理,他还不能死,不仅因为这条性命是晚晴用自己的命换回来的,他要替晚晴一起活下去,更重要的是堂堂七尺男儿,爱,是珍藏在生命之中刻骨难忘的,他是顾惜朝,决不能亦不屑效仿一般俗人做那婆婆妈妈寻死觅活的惺惺之态。就像他并不认为自己当初的选择何错之有,而他必须顽强地活下去,方有可能挽回尊严,屹立起男儿不屈的铮铮风骨。
      “你都睡了三天了。”青潮微微偏着头,黑白分明的眸子眨呀眨的,这时候的她像足了一个不韵世事的小女孩,语气里却满满地溢着担心之后的欣慰之情,“不过还好,你到底还是醒了,我这几天给你输过去的真气还算是有点用处。那天你就那么带着一身的伤,浑身是血地晕倒在汴梁城门口,我真是担心……”语气突然带了几分羞涩的迟疑,雪玉般的面孔上微微一红,才又接着说道,“你的伤急需要找个安静的所在静养,城里的客栈肯定不行,况且,还有顾夫人在,我知道你醒过来后一定最惦念她,我不能让你第一眼看不到她……”她回眸望了一眼躺在石板上的晚晴,声音有些低沉,本来明亮的眸子一刹那竟流露出些许苦涩。
      有的时候,她真的不能谅解那个已经逝去的女子,为了所谓的侠义正道,和这个事实上早已烂透了的世道牺牲了自己的相公,又用自刎换命之举逼着诸葛神侯和铁手答应她不再为难丈夫。可惜,以她的聪慧竟不能明白,如果连你都不能一心一意地照料守护他,又怎么能要求别人这样做?生又何欢,死又何惧,夫妻二人本就应该生死与共,患难相随,即便是天真的塌下来,至少还有彼此,两个人的温暖总好过一个人的凄凉。可是那个女子怎么舍得抛下他一个人在这其实并没有给过他们多少温暖的黑暗世道上!还是你真的以为你这样做都是为他好?生前的希望为他选择了,身后的道路为他安排了,却唯独没有想,在他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江湖风波恶,不是小女孩绮丽的梦幻,乱世家国哀,也不是有一两个大侠就能通了天,人一死最容易,在这风雨飘摇人不如犬的岁月,狠心地扔下他一个人独自面对……
      青潮下意识地甩甩头,死者已矣,日后的路只有生者才能走下去,而需要直面担当的还很多,她不能再被这些遐思岔开心绪了。
      顾惜朝静静地看着青潮面容上变化着的神采,很是奇怪地,他天纵奇才,机智无双,一身傲骨而偏偏被迫自幼从江湖最底层打拼奋斗而起,因此养成了孤寒桀骜的性子,不仅不习惯与人距离太近,更是遇人常留三分戒备,三分警惕,这几乎已经成了改不掉的习惯。而世上唯一能令他真情流露的,不过晚晴一人而已,就算是知己如戚少商,情势所逼下最终仍免不了刀剑相向。但此刻,他却几乎是本能地觉察到眼前这个来自漠北草原的少女并无恶意,心中仍是感伤爱妻早逝的愧疚悲恸,他无意于仔细分辨这种本能的感应从何而来,只是能感觉到在她面前他能够放松下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
      像是听到了顾惜朝心中没有说出的声音,青潮继续解释道:“而且,我,我也不知道你们的惜晴小居在什么位置……”她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低下了头,长发低垂,挡住了面上的神情,“我只好把你们带来这里了。这儿是汴梁城外四十里的龙骨山,至少运功疗伤时能少些打扰。不过这两天我出去采办米粮,虽然加紧了小心,但若是有心人着意留心——”她蓦然抬起头,神色严肃起来:“不行,这地方也不是那么安全了。你腿上的伤,明天我再为你运一次功就能恢复。我们必须尽早离开此地。”
      顾惜朝虽没见识过她的武功,但从适才她为自己用内力打通经脉来看,已知她内力修为的不凡,他自然更是了解,习武之人,山林之中风餐露宿本不算什么,她所以专程下山采买米粮,全是为的自己重伤未愈,烧烤油腻对身体无益。这种知觉令他心底暗暗一惊,他一生桀骜清高,天下间能令他动容的惟有一个情字,自从与晚晴成亲,夫妻间固然是相敬如宾,然而却总是为了外界旁人而起分歧,晚晴执念于心目中的江湖大侠梦,他亦不肯放弃用自己双手为爱妻打拼一片天空的骄傲。及至晚晴逝世,蓦然回首,一生所系唯情伤,何况晚晴尸骨未寒,无论于人于己,他都不想再沾惹这个情字,遑论眼前这个少女是真正发自内心肯关心自己的。
      他俊朗的眉目陡然间阴沉了下来,正待开口,山洞外突然响起了粗鲁的谩骂:“顾惜朝,赶紧给老子滚出来?”“姓顾的你别躲,有种的别当缩头乌龟,快出来受死!”污言秽语,吆喝连连,从声音判断来人着实不少。这些人中有的既能跟踪到冉青潮的行迹,那便绝对不可小觑。
      堂堂七尺男儿,怎能忍受宵小如此辱谩?顾惜朝面色一沉,清朗的眸子顷刻间精光大盛,充满不驯的阴鸷,右手本能地伸向腰间去摸小斧,摸了个空方才惊觉这贴身的兵器早已不在身边。
      青潮柳眉一挑,素颜顷刻间挂满寒霜,适时站了起来,左手轻轻搭在顾惜朝肩上,微一颔首,右手指向他适才躺过的稻草铺里侧:“运功疗伤用不着兵刃,你的小斧在那里。外边的人是我一时不察引来的,自然由我去料理。”言尽于此,她回手随意一甩长发,淡定地走出山洞。

      顾惜朝周身的杀气霎时间以泄如注,似乎在一瞬间感到了说不出的疲累,整个人跪坐在地上,仍是保持着刚刚的姿势。他的目光温柔地流连过傅晚晴宛若沉睡的面容上,就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而外面来的那些装腔作势之徒,亦早已不被他放在心上。他不是戚少商那样对什么事都不防备的大侠,可是他更相信,交在那位少女手上的事,他已不用再费心,而撞上她的人,只能是自求多福。
      山洞外只听得一个粗嘎的声音道:“小姑娘,你是谁?”另外有人不断吆喝起哄,吵嚷着管她是谁先杀进去除害再说。
      即使在淆乱纷扰的环境下,青潮清冷的声音依旧清晰可辨:“冉青潮。”
      “冉青潮是谁?”
      “噢,某家想起来了,你是不是就是‘冰火门’秦烨那个蒙古女徒弟?”
      “蒙古人又怎么样,蒙古人也管不着我大宋武林的事儿!”
      “小姑娘,不想死的就快让开,别挡着大爷们的道!”
      “‘冰火门’的弟子在这种地方干什么,难不成你也跟那‘玉面修罗’是一道的?”
      外面众人一时间喧哗大起,或猜疑,或威胁,极尽芜秽猜度之能事。顾惜朝在山洞深处看不到外面情形,却能猜得到,来者断不会单凭嘴说这般客气,定是早已亮出了刀剑威胁,说不定正准备杀人硬闯。
      青潮的声音仍然冰冷:“谁敢乘人之危伤顾惜朝半分,我定让他血溅当场。”不卑不亢,语调甚至没有太大的起伏,只是在平静地述说一个事实。
      “臭丫头,大爷看你不像‘冰火门’的人,准是个冒牌货!”
      “杀了她!”
      “瞧这小丫头长得还不赖,这么维护‘玉面修罗’俩人肯定不一般,今日干脆一块儿杀了!”
      青潮淡然自傲的态度显然激怒了众人,一石激起千层浪,众多打着为民除害旗号的江湖浪人顿时像炸开了锅,骂骂咧咧,什么龌龊秽烂的都骂出了口,更有人杀心大起,心想干脆杀了这个“玉面修罗”混在一起的蒙古丫头,反正她是自甘堕落,日后就是说起来也不怕秦烨找上门算帐,挺刀拔剑,喧扰吵闹成一片,杀气腾腾就奔青潮砍去。
      顾惜朝只听到青潮说了两个字:“自找!”
      霎时间,山洞外剑气纵横,顾惜朝跪坐在洞深处晚晴的身边,看不见外面的战场,却听得外头的大汉“唉哟!”“你……”“丫头好狠的手!”惨叫连连不绝,那几个骂得最凶的大嗓门痛叫起来原来声音也不低。
      众人惊叫惨呼声中,突然,一个明显阴沉许多的声音煽动地大声道:“大家别怕,那丫头也受伤……啊!”话音未落即便发出一声凄厉嚎叫,随即没了声息。
      顾惜朝目光一寒,她受伤了?
      洞外却突然没有了声音,顷刻间安静了下来。
      青潮冷冷地道:“今天本姑娘没兴致跟你们胡闹,快滚!一人留下一条手臂权作当头了,别逼我杀你们!”
      接着是众人哭爹喊娘跌跌撞撞逃命而去的声音。
      顾惜朝慢慢站起来,从青潮说的地方找到了贴身的神哭小斧,他自己知道自己陷入疯狂那几天失去意志,哪怕雷家庄来一个刚习武的孩子都能杀了他,随身兵器也不知丢到了哪儿去,真难为了她还能找回来。他也没什么好带的,所有的一切,除了晚晴,也就只有这几把小斧了。
      他转过身,青潮正从外面走进来,她左臂上中了一剑,衣袖上血迹斑斑,显然伤得不轻。不过看情形,她已经为自己点过了止血的穴道,进来之前也敷过了金创药。
      顾惜朝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你受伤了。”
      “不碍事。”青潮浅浅一笑,“此地不宜久留,刚才那些家伙没这么容易善罢甘休的,你还要疗伤,犯不着被那些败类拖累了,我们应该赶快离开。”
      顾惜朝看着她,目光转冷:“是我必须带着晚晴走,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谁说你需要了?”青潮侧过头,睫毛长长的,在火光的映照下给白皙的面庞上投下小小的光影,“人是我的失误招来的,自然由我去料理。我不是同情,不是怜悯,也不是犯了什么侠义心肠必须为之,因为我本来就不信那一套,我只知道,我愿意在你身边,帮你打发掉那些还不值得你出手的魑魅小鬼。”虽然相处时日太短,她却知道这世上,有些人,可杀,不可辱,更不会平白接受旁人哪怕是出自善意的恩赐,而一身书生意气的顾惜朝,正是各中卓尔不群的典范。事实上她也从没想过要如何如何昭示自己豪迈侠义的心思,可是为了那个人,即使素来不愿过多解释,她也索性抢先把话说在头里。
      平日里,顾惜朝一身青衫的打扮,斯文而俊逸的五官,眉目间浓浓的书卷气,无不昭示了他不过是一位儒雅博学的羸弱书生。而只有真正见识过他出手对敌的人,才清楚这个单薄俊美的书生凌厉之处,狠绝利绝,对人,亦对己。他不过静静站在那里,面色微沉,明澈的眼眸里已经射出了冰寒入骨的戾气:“顾惜朝从来不需要旁人施舍,要走的,只是我和舍妻。”
      青潮轻轻叹了口气:“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干吗非要把话扭着来说?”
      唇一抿,鹰一样锐利透彻的眸子狠狠盯上了面前的少女:“为什么?”跟她说话,不用费什么力气,也不需要费心掩藏什么,直接,并且犀利。
      深吸了一口气,青潮不想骗他,平时不是最瞧不起那些宋人女子扭扭捏捏之态吗?她碎玉般的贝齿紧咬着下唇,豁出去了:“因为我,我……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喜欢你。”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略带紧张地看着顾惜朝的反应,注意到顾惜朝似乎想说什么,她急忙一摆手,请他先听自己把话说完,“不要问我原因,没有原因的。你可能不知道,在你去逼宫之前我就曾经见过你,在连云寨,不过那次是匆匆一瞥,所以,我也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喜欢你的。你不用给我讲过去你在千里追杀戚少商时做过的事情,那些事江湖上传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个版本,可是我知道,人在江湖上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有哪个是手上从没沾过血腥的?就算是‘九现神龙’戚少商,在逆水寒案里他是冤枉的,可当年‘灭绝王’楚相玉起兵反抗大宋的朝廷,他不照样也是维护朝廷的钦犯吗?那一场仗他带人和铁手他们杠上了,‘南寨’前寨主伍刚中等人也是在那一役殉难的。顾大哥,”她不自觉地改了称呼,就连自己也没意识到,因为大胆的坦诚吐露心声而气息有些快:“你可以不屑我说的每一个字,但我相信,没有人是生来就愿意打杀的。你更不会那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我就是明白。”
      “我的家乡在蒙古大漠上,那里没有中原的繁花似锦,也没有江南的四季如春,有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茫茫草原,和就像是跟天连在一起的沙漠。我们大漠的子孙,都是在大漠的风沙中磨砺长大的,倘若有哪个软弱的抗不住,那他就不配做草原儿女,一辈子都被人瞧不起。在我的家乡,没有血统的高低贵贱,没有出身的尊卑与否,惟有真正的英雄,不向命运屈服、不对权威低头,敢和老天爷抗争的,那才会受人推崇尊敬。也只有这样的人,大家都心甘情愿地服气,听从他的调遣,所有的族人都愿意为其效命。我们蒙古人,不吝金银,不惜权贵,只敬重真正有本事的好男儿。”
      “所以,顾大哥,也许跟你比起来我还是太过单纯幼稚了,你受过的苦、你经历过的白眼和轻侮都是我想也没有想过的,但是我真的明白。因为我和你都不信什么命运天定,我们都是靠自己的双手打拼,坚持心中永远不会被大风沙掩埋的抱负志向。我更不觉得你有什么过错,其实你所经历的那一切,是另外一种战场,事后口中随便说说当然容易,那些自命的侠义道只会骂你,可是如果当时当地换了他们会怎么做?铁手不就是个例子吗?是他给毁诺城埋下的炸药,就因为他是赫赫有名的四大名捕,因为他牙齿一碰轻而易举就说出了‘后悔’两个字,所以人们就把什么事都推到了你身上。其实很多事都不是你的本意,但是往往事到临头,已然没有了选择,而你也从来不屑于为自己辩解。顾大哥,我不是想看透你或者别的什么,我所说的全部都是真心话,我真的相信。”
      青潮努力地平复了一下呼吸,从来没有一口气对人说过这么多心里话,感到脸上仍是火辣辣得灼烫,她的神色却十分坦然:“我们蒙古儿女向来惜英雄重英雄,我自己也弄不清是不是因为此,但是,顾大哥,我喜欢你。我知道你心中忘不了晚晴姐,而且,她才刚刚去世……可是我不想对你说谎,在你面前说一些言不由衷的假话,在我心目中是一种不能原谅的罪过……”
      “今天,我对你坦白心意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为你问,所以我就直言相告。不过顾大哥你放心,我喜欢你,但这是我一个人的事,跟你是否喜欢我没有关系,我也绝不会借此逼你什么。这几天你在睡梦之中念念不忘叫的都是晚晴姐的名字,我知道,她是你的妻子,你心里爱她,永远也放不下她。其实,谁是生来就没有感情的呢,你对敌人虽然有手腕智计,可是你对晚晴姐的这份诚挚深情,令世间多少王孙贵族、文人武者相形见拙,我也正是喜欢这样随性至情的你。不管你心中有谁,有没有我的一席之地,那也都是你一个人的事,我没有资格、更不想干涉你。”
      说到这里,她倔强地昂着脸,洁白的贝齿狠狠咬着,像是个刚刚发过了脾气的任性孩子:“总之就是一句话,我心里喜欢你,我愿意对你好,无论你要怎么看我,可那全是我甘愿的。与你无关。”她愤愤补上最后一句,挑衅似的看着顾惜朝。虽然是豁达豪迈的草原儿女,然则毕竟仍是云英未嫁的女儿家,如此对着心上人大胆的坦陈心事,她双颊早已羞赧得红酽似火,却硬是不肯低头。既然已经如实说出来,她就不会后悔,更不认为真心的倾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顾惜朝微微一怔,看着面前少女倔强执拗的容颜,一时之间,眼前竟闪过晚晴温柔精致的脸庞,忽而又想起了鱼池子里风情万种的英绿荷,不觉内心暗暗一叹。至少有一点青潮没有说错,没有人是生来就喜欢打杀的,他更并非天性凉薄,只不过看尽了人来人往的世态炎凉,当一个年幼的孩子伸出双手只为从母亲那里得到些微温暖,得到的却是妓院的老鸨和打手因为降了头牌花魁身价而迁怒的毒打,当只有五岁的男孩眼睁睁看着一群凶神恶煞从母亲那里抢走从小相伴的孪生姐姐,又一脸□□地死盯着自己满口污言秽语,当失去姐姐的一月之内又亲眼目睹了本是卖艺不卖身的母亲因为不甘受辱从高楼上一跃而下,而侮辱母亲的正是江南势力首屈一指的所谓大侠,黑暗的世道除了屈辱和折磨带给他的就只有亲人的离散和生存的威胁,纵然是咬紧牙关用一身傲骨维持着出淤泥而不染的孤高骄傲,然而在那些把持着这个世界最高权威的王侯公孙眼中,尊严又能值得了几个钱?有才学又算得了什么?尝尽了人世间的冰冷阴寒,想要顽强地生存下去就只能比这个世道更加冷漠无情。而世人从没有给过他哪怕分毫温暖,他又凭什么那些大侠一样动辄为了那些曾经无耻践踏侮辱过他的世人拼死拼活?
      只有,晚晴,他生命中唯一的阳光,他曾经拼了命也想要抓住的一丝温暖……又有谁知道,他强逼着自己冷酷无情,以为自己能够做到,而他也确实几乎就成功了……可是,他明明不喜欢英绿荷的,他最瞧不起的就是她这种女人,画眉的小小手腕只是想要利用她逃出鱼池子那种不见天日的地狱,可为什么,看着她在眼前咽下最后一口气,听着她吐露“我就是喜欢你正襟危坐,笑看风云的样子”的最后心声,他的心,竟也感到了尖针悸刺一样的疼痛?而晚晴的离开,则几乎带走了他曾经引以为自傲的坚强活下去的力量。如果从来没有得到过,也就再无所谓失去,有生之年,他是再不愿累人累己了。

      然而,纵然是心意已决,内心深处却有一个遥远却清晰的声音分明在告诉他,眼前这名冷过冰雪、倔强如草原上空飞翔的雪雕一样的少女,不是英绿荷,更不是第二个傅晚晴,她是独一无二的:冉,青,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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