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亚碎冰冰》席云诀

17、摸摸尾巴摸摸角

　　哪吒最近忽然感受不到敖丙了。

　　此事从头说起，还得追溯到二人之间息息相关又无从忆及的渊源：他们本自同根，本源一体，一分为二后，一为灵珠，一为魔丸。只是魔气浑浊暴戾，不易掌控，掠夺和吞噬为其本能，一旦为魔丸所制，即会完全泯灭自身意识。

　　当初正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太乙真人才以乾坤圈封印了哪吒体内的魔丸。只是这些年来哪吒的修为大进，元神强固，肉/体却跟不上日趋精进的法力，他早已不满于受封印桎梏，几次试图释放出半数魔丸之力，将颈间的乾坤圈转移到手腕上，使封印松动……这般行事开初也惹出了一些事端，哪怕仅是半数的魔丸之力，其霸道强悍也不是能任由他如臂使指的，反倒有被反噬的危险，需耗费心神与之周旋磨合。好在有山河社稷图，在里面闹出再大的动静也影响不了外界，加上有师父太乙真人和好友敖丙来为他护法——敖丙往往能以最快的速度、最温柔的手段控制住半魔化的哪吒，自从发现了这一点后，被半魔化的哪吒揍得满头大包的太乙真人就甩手将徒弟丢给了敖丙，自个儿拎着酒壶不知又跑哪儿去逍遥了。却不知这恰恰造成了一个适得其反的局面，每当哪吒睁开眼清醒过来看到面前的人是敖丙时，本已平息的魔气就会难以按捺地翻涌而上，裹挟着一股深刻的不甘和愤怒用力篆刻进他的血肉直抵灵魂深处。

　　他打不过敖丙——哪吒不愿承认这个事实，哪怕是在只能发挥出自身一半实力的困境下，可这句话的确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让他不能甘心。

　　敖丙也曾温言安抚他，劝诫他徐徐图之，不必冒进，急于求成。殊不知自己才是让他愈发感到焦灼难耐的罪魁，纵使哪吒心里也明白，平白将这罪名冠上去好友有多无辜。可他一面是没机会的时候憋得狠了，一面是有机会的时候恣肆惯了，确实不擅长、也无意控制自己的情绪，久而久之似乎被敖丙察觉到了这一点，困扰的人多了一个。

　　再动起手来哪吒发现这人改换了一种方式，不再如之前那般温吞持重，滴水不漏。而是大开大阖，全力以赴，显露出少有的强硬。这让哪吒感到兴奋，每到了这个时候他才会觉得自己和敖丙的力量确实来自于同一颗混元珠，这个怎么看都和他截然不同的家伙拥有着和他相似的力量，只怕是穷尽天上地下、碧落黄泉与他最相衬的朋友——亦是对手。

　　那段时日哪吒和敖丙争斗得激烈，所过处鸡飞狗跳，寸草不生。大多时候还是他败北的多，只是面对这样的敖丙反而没之前那种强烈的不甘了，燃起的更多是好战欲和胜负心。

　　战后他们席地相对而坐，敖丙将有意留存在鲛珠里的画面释放出给他看，烟雾里呈现出了二人斗法时的一幕幕场景，敖丙一招一式耐心和他拆解，引导他如何更好地去控制自身力量。如此一来，二人往往能从实战中各有所得。

　　那一次是哪吒从先前的交手中引发一番开悟，再应对相同的招数时灵光一闪，瞬息间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击，这一招堪称无懈可击，天地亦要为之黯然失色，唯一的纰漏便是没能控制好魔气，下手太狠，敖丙中了招不算，整个人又被魔气缠紧，一时挣脱不能，无力地自云端直直坠了下去，如折翼的飞鸟一般。

　　哪吒大惊，忙驱使风火轮飞身追上去，在半空中及时抓住了对方，半揽住他稳稳落了下去，一落地才看清敖丙竟负了伤，嘴角挂上了一缕殷红的血渍，刺眼得很。

　　哪吒上前一步，还没来得及动作，对方就退后一步轻描淡写地用袖口一掩，拂开衣袖后还是完美无缺的一张脸，抬头来对他微微一笑，由衷地赞叹道：“哪吒，你很厉害。”

　　“那还用你说？”哪吒心里高兴，面上不以为意似的一扬眉，“小爷不厉害谁厉害？”

　　“所以，不必急，你可以做到的……”敖丙放柔了声音说，那语气像他娘。

　　那次之后，用他师父太乙真人的话来说，简直是破天荒地，连哪吒都学会了“戒骄戒躁”，和之前的作风判若两人。其实并非敖丙的话起了多大的作用，只是哪吒发现自己忘不了——那天对方嘴角那抹殷红的血渍。每当他魔气翻涌难以自抑之际，那幅画面就会突兀地撞进脑海里，如一只铁铸成的手一般狠狠攥紧了他。

　　于是他在山河社稷图里潜心修炼了五年，到最后终于能完全控制半数魔力，将乾坤圈转移到手臂上，整个人化为如敖丙一般的青年形态。当日为了庆贺，敖丙特意从海底带来了一种冰酿送他，哪吒见到这人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他面前，先平视对方，将一只手掌抻平后从自己的头顶送到敖丙的龙角上隔空比划了一下，于是他满意了，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敖丙摇了摇头，无奈地瞥了他一眼。

　　再修行三载，哪吒法力精进，元神日益强盛。

　　从某一日起他在闭目冥想时隐隐生出了一种感觉，能感受到一个亲近而熟悉的、若有若无、似近还远的气息。

　　那个气息似乎也感受到了他，轻飘飘地向他靠拢，竭力摒除存在于元神外某种无形的阻碍和纷乱的杂质，最接近时他们离彼此近在咫尺，对方试探着呼唤了一声：“哪吒？”

　　是敖丙的声音。

　　“是你。”

　　哪吒没发现自己笑了。

　　※※※※※

　　那是他与敖丙之间的联系，灵珠与魔丸之间的联系，与生俱来，亲密无间，无可分割。而今只是随着他找回自己的本源力量也重新回到他们身上了。

　　起初哪吒对此感到颇不适应，好像脑海里凭空多出了一个人，无形中多出了一双眼睛注视着他，即使他再努力忽视也来得刻意，怎么做都不能完全忽视对方的存在，唯有想到那人是敖丙让他好受一些——敖丙对他来说总是不同的。

　　忽视不了，不如就不忽视了。

　　他在踢毽子时要问一句。

　　“敖丙，你现在在做什么？”

　　对方的回应很快在脑海里响起：“数海马。”

　　“海马，什么样子？和外面的马一样吗，也可以在海里骑？”

　　“唔……很不一样，小小的，鼻子长长的，肚子鼓鼓的。”

　　哪吒想象了一下，“有意思！”

　　在用膳时要问一句。

　　“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也该吃饭了。”

　　“你们龙族吃什么，有啥好吃的？”

　　“龙宫下面就是火山，很方便，可以烤八爪鱼、煮螃蟹、炸海胆……”

　　“听起来都很好吃的样子……”哪吒不由咽了口口水，转念一想又拧起眉头，“等等等等，海底的老大就可以那么猖狂，肆意滥杀同族吗？”

　　“自然都是未成精的生物，它们平时也会吞吃其他小东西，”敖丙的语气一本正经，“我吃它们，有什么不对吗？”

　　“那等你生日宴，也要请我吃海鲜大餐……”

　　敖丙轻笑了一声：“好。”

　　在练功时要问一句。

　　“你的冰玉九天练到什么境界了？”

　　“第十重。”

　　“哼，你等着，此次修炼我定会将烈炎焚天也提升到第十重，到时我们再好好比试比试，看看是你的冰更厚，还是我的火更旺！”

　　敖丙道：“我等着你。”

　　……

　　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习惯了对方的存在和陪伴，空气一样自然，水一样了无痕迹，有了这个过程，必要时再忽视或隔离对方也成了一件信手拈来水到渠成的事。何况这般心念电转也得了方便，哪吒已经很久没用上敖丙送他的海螺了。

　　只是真要等到对方不在的时候，反而不习惯了。

　　那日原本是院子里的桃树在春日开花了，哪吒看得欢喜，想偷了他爹的酒邀请敖丙共饮。

　　“敖丙，你现在在做什么？”

　　罕见的，他等了又等，那头只有一片死寂，迟迟没半点回应。

　　他阖眼屏息凝神去感应，却感受不到往日那股熟悉的气息，再执着地一路深入下去，对方仍是杳然无踪。他和敖丙之间的联系……不知何时竟然断了？

　　哪吒骤然睁开双眼，下一刻嗖的腾空而起，风火轮从天而降，稳稳落于足心之下，蹿起的火焰包裹住他整个人箭矢一般飞了出去。

　　他到了海边。

　　海边的村庄是个极热闹的景象。

　　热闹到有些不寻常。

　　岸边泊满了密密匝匝的船只，像一条长长的搁浅的黑鱼。船上的人洗衣、杀鱼、烧火……吵吵嚷嚷，忙碌不休，一派俗世烟火气。

　　有人一抬头眼尖地瞥见他，当即喜逐颜开，友善地和他打招呼，“是哪吒来了！”

　　他故作倨傲地点了点头，低头咳了一声抿去嘴角的笑意，问道：“老丈，今天出海的人怎么这么少？”

　　“唉，”那老丈捻着胡须摇摇头，“你不知道，这海里今日闹了水怪！”

　　哪吒一蹙眉，“水怪？”有敖丙在，此海域怎会闹水怪？

　　“有人可是亲眼看到了，一长条的，蛇一样，翻江倒海，差点让出海的船散了架，”老丈若有所思地嘟囔着，“总不可能是龙？我们商议过了，这里的龙和三公子不是好朋友吗？对了，三公子来的正好，如能代我们去问问龙王最好！我们愿以三牲供奉他老人家。”

　　“我记下了。”

　　哪吒飞远了。

　　海岸边都是人，敖丙又不知出了什么毛病，或许不方便在老地方相见？他在海面上漫无目的地绕了一圈，没见着村民口中的那劳什子“水怪”，于是找了处僻静的孤岛落脚。

　　他怀疑那就是龙，难道会是……

　　哪吒拿出了一直贴身带着的海螺。

　　悠长的海螺声萦绕在海面上，被海风一路带出老远，惊动几只胖海鸥逃逸般疯狂扑棱着白翅飞远。

　　哪吒歇了口气，正准备吹第三遍，身后骤然响起一个冷清的声音：“你找我做什么？”

　　哪吒面露惊喜，回头看过去，表情顿时僵在了脸上。

　　敖丙的大半张脸掩在兜帽下，只露出挺拔的鼻梁和形状姣好的薄唇，丝缕紫发柔顺地散在雪白的衣襟前，发端竟沾染着几分水汽，他整个人的气息没来由的低沉阴郁，像个刚刚从水里钻出来的水鬼。

　　——时隔多年，他竟然又披上了这顶头蓬？

　　哪吒看着就手痒，伸手朝他一把抓过去，“你这个人……不对，这条龙怎么回事？”这一手自然落了空。

　　敖丙的身法如流风回雪，轻盈地闪避了开去。

　　哪吒不依不饶地追上去，“我怎么感应不到你了？”

　　敖丙足尖轻点，看似随意地抽身幻影，“感应被我切断了。”

　　“哈，你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哪吒皱皱眉，“难道你现在还比我强？”

　　“我只是比你更能静得下心一些。”

　　“那当然，你属冰，能把自己都冻成冰棍。”哪吒用力瞪着再一次从自己手下闪过去的人，“那你知不知道，我火相，生来脾气爆，有人一声不吭切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我还以为他运气不好被煮了被炖了被清蒸了，临了发现他只是又把自己变成这副人不人妖不妖的样子，小爷有多火大！”

　　敖丙一怔，“抱歉，我无意……”

　　哪吒瞬时腾挪到他面前，携雷霆之势一拳轰下去，咬着牙恶狠狠道：“要打，就正面来！”

　　敖丙举起双臂格挡，法力罩在一起的力场稳如磐石，冰森的寒气从二人相触的地方蔓延开，与炙热的红炎对峙，冰火不融，难分高低。

　　正是相持不下的时候，敖丙神色一动，腰肢微一颤，整个人的气力陡然松弛下去，事发突然，哪吒一惊，忙撇开肩头，一拳堪堪从敖丙脸侧滑过去，自他的肩窝击中地面，登时砸开一道道裂痕，他整个人只能随着这一蹴而就的力道倒下去，不偏不倚压住了敖丙。

　　哪吒一脸怒容地抬起头，“你搞什么鬼？”

　　他看不清敖丙的脸，也实在看对方这身遮遮掩掩的装扮不顺眼，粗暴地一把扯落敖丙的兜帽，对方下意识抬起袖口要挡，哪吒隔着衣袖用力捏住他的手腕，见他又要举起另一只袖子，哪吒当即吹了声口哨，混天绫迅速蹿上去缠住了敖丙的手腕，层叠着紧紧绕了好几圈，这么一来敖丙整个人是束手无策了。

　　有些不对劲……

　　哪吒眯起眼睛凝神端详着敖丙的脸，对方没看他，撇开头阖着眼，细节处却暴露了他此时的心绪。只见他往日端正的发髻今日竟不曾束起，只柔顺地散覆在腰背上，又凝聚着一层水汽，仿佛才在海水中浸泡过一般，掩映着染了薄红之色的面容。一双长而密的睫羽正不住颤抖，实在显眼……哪吒从未见过敖丙这个样子。

　　好一会儿，哪吒才发现了奇异之处，敖丙身上那不同常人之处似乎有些不同以往，他的目光凝聚在了对方头顶。

　　“你的角……”

　　那一处比起平日来似乎变得更透明，又隐隐有些发红，像块莹润而玲珑的玉珊瑚，可怜又可爱的样子。

　　哪吒缓缓伸出手去。

　　敖丙受惊一般霍然睁开了眼，“不要碰！”

　　而哪吒的手已经落了上去。

　　一经触及，敖丙整个人就是一颤，抿紧了唇也压不下从鼻腔里发出的一声轻哼。

　　他的脸更红了。

　　哪吒也吓了一跳，睁大眼睛望着他，“怎么回事？”

　　“我……”敖丙一启唇，声音里透着几分虚弱，“该换角了。”

　　换角？哪吒凝眉琢磨了一番，他联想到蝉蜕、蛇蜕和蝴蝶破茧……之类的。大概是类似的过程？

　　“你感觉怎么样？”他更凑近了一分询问对方，“难受吗？”

　　敖丙嗫嚅着：“有点。”

　　那是一种涨痛麻痒的感觉，不算多剧烈的疼痛，却极其刁钻敏感，任他百般按捺也难以忍受。

　　敖丙索性跑出来躲得远远的，不愿惊扰旁人。无奈角上的感觉这几天来越发强烈，让他辗转难以成眠，偏偏越抓越疼、越痒，到后来他已无力维持人形，化为原形潜入海底，想找块石头好生磨一磨，没想到险些酿出祸端……他也不敢再变出原形了。

　　敖丙是自己唯一的好友，往日又助他良多，到对方有困难的时候，他没有不出手的道理。

　　于是哪吒出手了，用最柔软的指肚轻轻蹭那对小巧的龙角，“我帮你摸摸。”

　　敖丙想拒绝，可身体轻易背叛了他的意志，哪吒是个天生的小火炉，整个人周身的温度都温暖极了，他的意志力在那种柔软而温热的触碰下溃不成军，那是此刻最能抚慰到他的存在。他忍不住想更亲近对方，去更紧密地贴合对方的触摸，从喉咙里不自觉发出轻微的哼声。

　　这样子不大像龙了……哪吒默默想道，有些像镇上花大嫂家养的大白猫，每日午后在台阶上靠着门槛晒太阳时就是这个模样。

　　随即他瞥见一条尾巴从敖丙雪白的衣袂下偷偷钻出来，尾巴尖微微翘起。

　　哪吒的目光顿时定在上面挪不动了——确实是龙。

　　他又有些手痒了。

　　只是此刻他的两只手都握在敖丙两只龙角上，敖丙整个人又贴在他身上，他实在腾不出手……好在他还有其他的手。

　　哪吒无声无息地在背后幻化出四臂，一条手臂伸长了探出去，藤蔓一般。他眼疾手快，瞅准空隙一把抓住了那点尾巴尖，那滑溜溜的尾巴在他手里一颤，再往里一缩想要挣脱开去，哪吒顺势一路秃噜上去，五指扣拢握住了整条胖乎乎的尾巴，又把尾巴掀起来去抚摸不常显露的内侧。

　　敖丙嘴里的哼声大了一分，很快被他咬紧唇瓣咽了下去，他整个人都在发颤，腰肢似乎更软了，柳条一般虚软地栽进哪吒怀里，哪吒下意识揽住他，能闻到对方身上那种混合了冰雪和海水的独特气息，干净而不染纤尘。

　　敖丙微蹙着眉，仿佛忍耐着什么，忍耐的似快慰又似羞耻，让他的神色显得既迷乱又矛盾，带着一种奇异的脆弱感。他一张脸已红得滴血，感受到哪吒的注目又更低下头去，任由动作间被拂乱的头发流泻下来掩去自己的神色。

　　哪吒不免移开了视线。

　　他的脸也有些发热，不知道为什么。

　　他抓着敖丙的龙角和尾巴，心里觉得很喜欢，舍不得放开它们。

　　他也很喜欢它们的主人。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