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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朝暮(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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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生为人师表自我感觉还是挺称职的,不管晚上干了些什么,什么时辰就寝,翌日早晨他都会准时地出现在知豫面前。
这天清晨他摇晃着疲惫入眠的许大人,语气带了几分指责意味:“藏青,我说你家的窗纸咋这么薄,风一吹就裂……”
睡眼惺忪的许大人在神志不清下,态度十分良好,任那人又捏又掐、又吮又啃,他只管颔首妥协。
“你改天把窗纸重新糊上吧……”
许大人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眼皮蓦地阖上,继续补眠。
游生穿戴整齐,便去给徒儿讲学。
今天知豫的精神状态不佳,拟了题目让她作文章,她抓着笔杆,毫尖迟迟不书纸面,待至她回过神了——那凝于毫上的墨却先她一步滴在纸页上,侵染、化开。
他换下她面前脏污的宣纸,动手给她默了一篇文章、当中内容才讲了一小半,便发现她双目呆滞,神情恍惚茫然。他下意识的伸手过去探她额头——知豫瑟缩了一下,尽管不怎么明显,他还是觉擦异样。
“你这是怎么了?”
知豫目光游移,视线不怎么情愿在他脸上停留:“可能是昨天夜里被子没掖好,着凉了吧。”
游生心想自己昨夜剥得连裤衩都没剩下,今天不照样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他蹙眉,说道:“你可得保重身体,过些时日回去找你姐姐确定一下户籍,把你的名字报上去,今年就可以准备参加院试。”
知豫胡乱地答应着,一双眼睛在书案的文章上左右游移,依旧是那样呆呆的。
游生见她一门心思全不在此,只当她是身体不适,又嘱咐了几件琐事,今日讲学便到此为止了。
接连几天,知豫书不成文,对答不通,全无以往的狡黠机敏,那些学问像是挤在她脑子里、的确塞了个密密麻麻,然而却像是被堵死了出口,难见生天。游生看在眼里,只恨不能往她脑子里凿几个可供文章输出内进的窟窿。
一日,终于忍无可忍地将她招来跟前:
“赵知豫,你最好老老实实地给我交代清楚你这几天都出了什么状况——你若是有什么憋在心里难受的紧只管对我说,好歹我也是受过你的拜师礼。天地君亲师,我自是不敢与你父母相提并论,但你既然尊我为师长,我也不希望你有事情瞒着我。”
知豫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张了张嘴巴、却一个字都憋不出来,接着又委屈地耷拉着脑袋。
他与她说是师徒,当初只看在鸣琴遇知音的份上才答应离忧给知豫讲学。发奋向上的多的是,天资聪颖的也并不为少,然而兼具以上两者并且灵活变通与他投缘的学生却是难以遇求。
他待她的,不仅是师长之恩;她敬他的,也不仅是学生之礼,她不言不语,游生暗暗吁叹,只道:“知豫,别以为你将那几本入学经熟读遍了就能考功名,路还长着呢——别的我就不问你了,但你自己想想,你从小读书是为了什么,你想要考功名是为了什么,你、想想离忧……”
末了,游生自长衫缠绫中取出一小个布包,布料很久然而洗得洁净、甚至有些泛白,他自里头取出两串铜钱、塞进知豫手里:“……你每个月回去,你姐姐都会让你给我带钱,那些我根本就不需要。你跟了我六年,钱我都帮你存着,留作你将来考试的花销——你明天就回家去,在那儿住些时日,确定自己的户籍;这些钱你先攒着,给你姐姐买些吃的用的,虽说你以后还能孝敬她伺候她,但眼前凡是也应该多为她着想。”
知豫眼眶泛红,点了点头,却还是不敢看向他。
县里有户人家砍柴买炭维生,家里有两头牛,一者用于耕作,一者用以驱车。他们在此地算是殷实,每月总要往城里送些干柴木炭,知豫以往就是傍着这便利返城。那买炭的汉子憨厚老实,每次都驱赶牛车过来捎上知豫。
翌日,许藏青亲自将知豫送出门,叨叨嘱咐着的都是些平常的琐事,但那神情俨然慈父送子的关切。
知豫等他说完了,颔首道:“许大人,昨日师父说的我都想好了,请大人为我转告师父,知豫读书是为了自己,考功名也是为了自己,姐姐从小就跟我说、若是不想遭人欺辱,就应该努力地改变自己的身份地位,而我做的一切就是希望自己以后能保护姐姐、不让她再遭人欺辱。”
许藏青展颜,心里对这孩子愈加赞赏。
知豫眼珠溜了一圈,飞快地觑了他一眼,这回将声音压得很小:“……知豫闷在心里一直不敢说,今日便向大人与师父道歉吧,知豫知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在晚上打搅你与师父——呃,大人啊,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把那窗纸重新糊上吧,那纸片儿一戳就破了……”
许藏青僵在原地,看着那少年挎着小包袱上了牛车。牛铃叮铛,人影声音俱远去,他愤恨磨牙、脸上红清白三色争相交替,心里恶毒诅咒饮恨不已——游慕雪,你以后就躺大街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