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少年初遇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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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将过，溽暑却不曾退去。
正午时分，蒙着淡乳色软烟纱的青木格窗外，附在翠树上的几只碧蝉却拉长了调子，唤得有些百无聊赖。
纪云涯从青竹皮的书卷中抬起头，轻点着书桌，开始不动声色地打量起眼前的男孩来：估摸是六七岁的年纪，罩在青灰布衫里的身子很是瘦弱，相貌虽极清秀但面皮却如瓷般苍白而薄透。只见他微微抿起薄唇，眉目间像是落了了几点湿漉漉的桃花。
只见男孩怀中抱着一盆兰花，侧过身子靠书桌边上。小小的脑袋一下一下地往胸里点去，像是将头埋进怀里。而双目半睁半闭，睫毛颤颤的，像是能随时都睡过去的模样。
啊，那眉眼倒是像极了临川，这性子也甚是……
纪云涯不禁莞尔。
一旁立着的中年女子是他的姑姑，与男孩还有他的父亲一般同样生了一双桃花眼，虽然因辛勤劳作而生了不少皱纹，面色略暗，但容貌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娟丽。
她初来时还不住地打量纪云涯，面上有些古怪。只是在与先生谈了几句后，一双眼便笑成了一弯月牙，言语轻快爽利：“真是多亏了纪先生肯收留！我那苦命的弟媳死得早，只留了这么一个小儿子。弟弟又忙着读书种花，也没时间好好管教他……哎，本来生活就很艰难了，现在又碰上了打仗……”
“我听说疆界上的几个县已经被割让出去了。”
“可不，也不知道这新国主是怎么想的，就算再穷再偏僻的地方那也有人住着呐！现在倒好，到处是卫国的匪子烧杀抢的，哪里还有让人喘□□气的地方！想来天子脚下总安稳些，我们便好不容易搞了两头驴子拉车，一家老小慌忙收拾收拾就来京城了。一路上倒是有惊无险。只是离了京城那么些年，也不知道该找谁，去哪里找，临川就提了您。于是，我们也就能仰仗您了……”
余光却瞥见侄儿单薄的背脊在书桌边上一滑两滑，快要睡到地上去了，把怀里的兰花摇得颤颤巍巍。
姑姑暗暗拍了记男孩的背心，惊得男孩猛地抬起头来，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忙站直了身子，往自己的姑姑那边靠了靠。
姑姑瞪了侄儿一眼，又向纪云涯赔笑道：“虽然我这侄子年纪小也没见过什么世面，性子也单纯得紧。不过，书念得可好了！……”
“这些临川都已在信中提及……”纪云涯敲着书桌的手顿了顿，果断地截了她的话，只眯起眼单单问那男孩道：“《诗解》学了多少了？”言语轻柔。
男孩一手抱稳了兰花盆，一手揉了揉眼，：“……已学了□□成。”
□□成。《诗解》。
若不是过分的聪慧便是过分的自大。
“唔，那就把第三十四章解的那首诗的倒数第二句，背给我听听。”纪云涯随意地向后靠在藤椅背上，伸手端起了桌上的白瓷茶盅，手指修长而美好。
那应是男孩的姑姑的妇女乍闻此言，面露难色：“哟，瞧您，这不是为难……”
却见那男孩看了纪云涯一眼，有些苍白的脸上露出了认真的神情，略略回想了片刻，道：“千丈红绡博一笑，谁料浮云不堪老。”一字一字用力地念完，眼睛亮亮的。
姑姑乍见纪云涯不语，以为是外甥答错了，忙赔笑道：“纪先生，其实轻尘还小，读得书还不多……而且平时在家又疏懒惯了……若是错……”
“不错。”纪云涯又笑了，已是而立之年的面上，眼角的纹路不深不浅，却恰到好处地显出了成年男子的魅力。
姑姑察言观色，知道自己的侄儿答对了，不禁喜上眉梢，将男孩怀里的兰花捧过来，小心翼翼地往桌上挪了挪：“家里穷，车又小，一路上也带不多东西。满院子兰花砸的砸埋的埋，剩下的估计也要叫匪子糟践了。就这盆‘出云君子‘是我弟弟育出来的新品，硬是扛上车的，也算是历了千辛万苦。不知道先生喜不喜欢。”
一边又催着男孩给先生跪下拜师。
男孩对着自己的姑姑很是乖顺，恭恭敬敬地退后几步，跪在地上认认真真地向纪云涯磕了三个头，唤了一声，“纪先生。”
纪云涯点了点头，略抬起手：“起来罢。”扫了一眼桌上的那盆名为“出云君子”的兰花，花蕾将开未开，尖端深紫而花托如雪，乍眼看去，好似一团紫烟浮在一朵白云之上。
暮云深处染烟霞。
他沉思了片刻便抬起头来诚恳地道谢道：“替我同临川说，兰花我很是喜欢，就先收下了。至于学费还有伙食之类，索性都一并免了。只是我要提醒的是……”
并不在意姑姑面上的喜色，纪云涯只将话锋转向男孩，神态颇为亲切：“这书塾不同于别处，是息国国主钦立的官塾，里面都是些皇亲国戚，重臣卿相之子。虽我管教得不算疏漏，但总有些脾性娇嫩的公子少爷，每每出些状况……”他揉了揉额角，唇中带笑却言语颇为无奈地道，“尤其是得多远些一个叫韩鄢的孩子……”
立在一旁的男孩正欲回话，却听得门后传来一阵没遮没拦的烂漫的笑声，随即一把清脆明亮的声音响起，言语中带着几分忍着笑的嗔怪：“纪先生，没见过像你这么背后说人坏话的！”
纪云涯一下便听清了来人的口音，但笑不语。
而男孩闻言，好奇地转过身去，只见一颗小小的脑袋从门上的花格后露了出来，门应声而开——屋内突被带入了一片绚烂而热烈的阳光。男孩只觉得眼前一片的金光灿烂，头晕目眩，晃得眼都看不清。他向后一步，略略扶住了桌角。
隐约觉得来人有一张带笑的脸，明晃晃的，比此时的阳光更甚。三分的活泼烂漫，七分的伶俐万端。
模模糊糊的身影一直立在门外，似是含着笑，问了他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啊？”
男孩难受地睁开渐渐恢复视力的眼，也不禁笑得浅浅地回道：“傅轻尘。”
“轻尘啊……我是韩鄢。”
那一瞬间，傅轻尘只觉得四周一下子明朗起来。
饶是很多年以后，他仍记得初次见到韩鄢时的模样：那张年少轻狂的脸上肆意地铺陈着张扬，恣意。他是那样的意气分发，朝气蓬勃，是那样笑得十足得讨人欢喜，动人心魄。
那日，他站在门外，而自己站在门内，不远不近，只隔着一道窄窄的门槛。
灼热的阳光从韩鄢的背后跌跌撞撞地卷进来，温柔地映出对方明朗而瘦削的轮廓，却狠狠地抚在傅轻尘苍白而微诧的面上。
只是过了很多年以后，傅轻尘才蓦然发现，其实他从遥远僻静的小山村，千山万水地举家迁到繁华如斯的国都来，只是为了这个瞬间。
他和韩鄢相遇的瞬间。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少年初遇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