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影（修改版）》于小鱼

1、一

　　阳光在小院的黑瓦白墙上镀了层轻薄的金色，让这朴素的院落沐浴在淡淡光辉之中。院子西北角上一株梧桐撑起极浓郁的绿影。门墙细看来原已有些斑驳，却透着一股历经沧桑后的从容淡定。
　　院落之中，苏伽在梧桐树下坐着，那种安静的态度与他粗犷凶悍的外表殊不相称。
　　院门被轻轻推开，白衣人披着满身落照走来。
　　“公子回来了！”苏伽自梧桐树下一跃而起，快步迎上来，傻笑半晌，把这句话又讷讷说了一遍，“公子回来了。”
　　卫知宁向他微微一笑：“你倒闲得很，又在看夕阳。”她面上云淡风轻地笑着，脚下半点也不曾停留，一径向西首的书房走去。
　　“婼先生，可有叶七的消息了么？”
　　“他这次却是小心得很，一点踪影也不露。”
　　“秦叔叔、花兄他们几个偏都有旁的事绊住了，不然以他们的手段来找叶七，怕还要容易些。”
　　“公子这次出去，朝廷水军那里关节疏通了么？出海路线都封锁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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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伽如同往日一般，似懂非懂地听着书房里低低的对话，静静靠在梧桐树下，擦拭着他那把锋芒凛然的大砍刀。
　　小院里的时光像过去的无数日子一般安静地流淌。苏伽偶一抬头时，书房里已亮起了昏黄却温暖的灯光。投在窗纸上的两个人影时而靠近，时而分开，一如平日。
　　那一弯冷月从天边升起又缓缓落下。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书房里的灯“哧”地一声灭了。接着便是轻轻一阵笑声。苏伽透过层层桐叶望去，已是晨光初现。公子想是要出来了。苏伽想着便立起身来。
　　果然书房门“吱呀”了一声，卫知宁却迟迟不见出来。片刻，只听她淡笑一声：“阁下潜伏已久，若不是我开门时你略略急躁了些，我断断不能发现你。据我所知，当今杀手之中，并没有像阁下一般的人才，何不现身一见？”
　　院外响起一串清朗的笑：“卫公子果然了得，这是我第一次暗杀失败呢。”“嚓”地一声，仿佛一叶落地，苏伽只看见一团红影飘入院来，像是一朵朝霞、一簇火焰，极艳的红似乎让初生的朝阳都在那一瞬间黯了黯。细看时，那女子也算不得如何清秀，长发束作男子样式，并不精致的面容却因为女子少有的傲然显得容光焕发。
　　卫知宁慢慢踱出屋子，在朝阳下负手而立，向那红衣女子遥遥笑道：“东方姑娘别来无恙？莲花寺一别月余，不知姑娘与叶宫主的伤可曾痊愈？”
　　东方红抿了抿唇，并不答话，细长的双目里蕴着凛冽的杀气。
　　片刻寂静。忽听得一声长笑，小院里走来个素衣男子，他只是一个人静静地走来，却恍如千军万马般震慑人心。“有劳卫公子挂念了。叶七闻知秦先生、花兄各有俗务牵绊，恐公子寂寞，特来造访。”
　　卫知宁眼中锐芒一闪，唇边的微笑却毫不动摇：“多谢。”
　　叶七又向前走了几步，与东方红并肩而立，冷峻的脸上，便连笑容也是刀刻出来的一般：“不敢。”
　　苏伽看不懂他们的神色，却不由自主地把刀柄越握越紧。
　　院子里的空气像是一张弓，被无形的手愈拉愈满，只待一触，便要崩裂。
　　苏伽从侧面望着卫知宁，她负在背后的双手轻轻扣着腰带。他知道，那腰带下藏着锋芒绝世的名剑承影。他知道，这双纤瘦的手转瞬便会变得无比坚定，翻覆之间，生杀予夺。他知道是这双手在生死关头将他救起，给了他一个新的人生。他也知道这双手……在某个夜晚，会在书房里那青衣男子的掌中，恢复女儿的温柔。
　　他恍恍惚惚地想着，手把大砍刀的刀柄握得死死的，指掌生疼。
　　他听见卫知宁淡淡的声音：“一战如何？”
　　他矍然一惊。
　　叶七竖起右掌，掌缘竟泛着森然的冷光。
　　他竟练成了手刃之技！苏伽脱口叫道：“公子不可！”
　　“怎么？”卫知宁回转头来，她唇边一贯的淡淡笑意，此刻在苏伽看来不知为何有些悲凉无奈。
　　“公……”苏伽只说了这一个字，便再说不下去。他犹记得卫知宁自帝都回来的路上是怎样竭力压制体内碧蚕蛊之毒，回到梧桐巷时，双手已抑制不住地颤抖。况且、况且……
　　他自梧桐树下踏步而出，立在卫知宁身前：“公子金玉之躯，怎能轻易与尔等动手？不如由我代劳罢。”
　　叶七朗然一笑：“自不量力。”
　　苏伽仿佛可以感觉到卫知宁落在他背上的目光，依旧难以明了，却似乎多了些波澜。他咬紧了唇，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加上我，以二敌二，或许要有自知之明些。”婼先生沉稳淡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甚至还带着一贯的冰冷。一角青衣拂过苏伽的手背，苏伽转过头，便望见婼先生那冷冰冰的神色，依然没有半点动摇。
　　“你——”卫知宁蓦地冲上前去，拉住婼先生的衣角，失声叫了出来。
　　苏伽从没看到卫知宁脸上现出那种惶惑和无措。
　　婼先生转头凝视着卫知宁，并无一言，只是慢慢将衣角从她手中抽出。
　　卫知宁微仰着头，也无言凝视着他，惨然一笑，松开了手，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
　　苏伽还没有来得及捉摸清楚这一幕，婼先生便在他耳边低低说道：“先攻东方红。”
　　苏伽听惯了他吩咐，大砍刀毫不犹豫地向那红衣少女劈去。婼先生也不见如何动作，身形如轻烟飞逝，扑向东方红，行动极迅捷，却让人觉着极冲淡舒徐。待他到东方红身前，袖底忽然翻出一缕寒光，直逼她心口。
　　东方红纵然剑术超拔，在两人骤然夹攻之下，也狼狈之极，勉强挡住了苏伽的刀，同时身形急闪，避过心口要害，却还是被婼先生袖底的短剑擦伤了手臂。
　　苏伽眼角一扫，却见叶七挥起右掌，不来相救东方红，却向卫知宁劈去，手刃劲风到处，激得卫知宁发丝衣袂猎猎飞扬。“该死的！公子她怎能受这劲气！”苏伽怒骂一声，就待返身相救。
　　眼前青影一闪，却是婼先生抢在他之前向叶七掠去。婼先生经过苏伽身边的一瞬，苏伽甚至看见他脸上带着罕有的淡淡笑意。
　　叶七右掌临时收回转来，劈向婼先生。婼先生却对叶七那一掌恍如不见，身形如轻烟飞逝，欺到叶七身前，手中短剑也不见怎么晃动，就已刺入对手身体。而那一记足可碎岳的冷叶刀，也结结实实地斩在婼先生背上。
　　这一剑好快，叶七满脸错愕，握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苏伽看到婼先生的身子无力地跌出去，重重落在地上。他手中的短剑，留在了叶七的胸口。
　　而不远处的卫公子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来。一向如飞雪流云的白衣，此刻凌乱地颤抖。
　　叶七惨笑：“这就是‘连诛剑’的绝招‘灭灵’？”刚才若不是他及时躲开几寸，这一剑就正中心脏，他定然是立毙无救。也不等回答，他就扶着东方红的手，踉跄着挣扎离去。
　　苏伽正自犹豫着要不要追击，眼前白影一闪，卫知宁扑到婼先生身前，抱住婼先生枯叶般的身体，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用力咬着下唇，却怎么也止不住双唇的颤抖。
　　苏伽看着她颤抖的唇渐渐渗出凄艳的血色来，满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有怔怔看着，无意识地把手中的刀握得更紧些。
　　卫知宁勉强一笑，握着婼先生的手，贴在自己小腹上。
　　久久，婼先生终于挣扎着张开眼来，含笑望向她，轻声道：“不要忘记……”他身子轻轻一颤，就此安静地闭上眼睡去。
　　不要忘记……什么呢。苏伽恍恍惚惚地想。他觉得这话浑不可解，却又觉得，卫知宁一定都懂得。
　　卫知宁雕塑一般，跪坐在婼先生身边，仍是将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小腹。
　　春日的晨风里流淌着鸟语花香。苏伽却觉得那风把自己的身子越吹越冷，终于他瑟瑟发抖，颤声道：“他……婼先生……”
　　卫知宁默然不答。
　　苏伽记忆里那些画面，也瑟瑟发抖起来：

　　卫知宁在榻上睁开眼来。婼先生轻轻拾起她的手，颤声道：“有了身孕，怎么不和我说？”卫知宁脸上罕有地红晕一转，并不答话。

　　卫知宁从院子外回来，婼先生勉强板住面孔，嗔道：“整日只管奔波，也不晓得自己保养。”

　　夜月下，卫知宁掌心里托着一把婴儿戴的金锁，笑吟吟的，眉眼俱柔。

　　苏伽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卫知宁缓缓立起身来，道：“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