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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笑林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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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晃晃荡荡的出了府。树尔靠在窗边,撩开帘子,即将入夜的怒京城里华灯初上,街道上行人稀疏,处处炊烟袅袅。
“这个时辰出来,已是看不到什么了。”金步日的手指在车壁上有节奏的叩着。
“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是吧?”树尔回过头对他说,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黑暗中愈发放出光来,“能下去吗?”
“你倒是很会得寸进尺。”边说金步日边让车夫停车。
金步日优雅的先下了车,正要回身去扶后面的树尔——却见她先是一屁股坐在了车前板上,再一下跳到了地上。这一连串的动作倒是一气呵成,只是把旁边的下人们吓了个半死。尤其是手里还拎着个踏脚的张胜求,瞪大了眼睛,张张嘴却是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能这么做吗?反正也没其他人,没有什么关系吧?”树尔才反应过来。
“没什么,走吧!”金步日忍住笑,一把拉住树尔的小臂,向前走去,“你想上哪去瞧瞧?”
忽略掉小臂上那麻麻痒痒的感觉,树尔兴奋地说,“青楼!”
“青楼?什么是青楼?”金步日停下脚步。
“没有青楼?那妓院?乐坊?那有什么地方可以听曲儿赏舞的?”树尔真是掉汗了,什么地方嘛,居然没有青楼!
“笑林苑。”终于,金步日没有再摇头了。
走过一条大街,拐进深长的巷子,走出来,又是条大街,再走了几十步就到了——不是很起眼的乌木大门,门廊上挂的灯笼上果然是三个大字——“笑林苑”。
金步日也不敲门,直接一推门就进去了。门里的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天井,中间的大台上空荡荡的,今日想是没有公演,大小不等的房间环绕着天井,门边便有楼梯通上去。金步日拉过门边悬着的一个铜铃,轻轻摇了几下,不一会就有一个留着山羊胡的掌柜模样的人小跑了过来:“公子与夫人是来听曲,还是观舞啊?”
金步日看向树尔,树尔好奇的张望着说:“都要吧。”
“好嘞,您这边请。素琴,领两位客人上佑仁号!”掌柜引头上了扶梯。
上到二楼,已有一青衣女郎侯在一旁:“公子,夫人,奴家是素琴,请随我这边走。”
佑仁号是三进出的套房,厅里放着桌案和坐榻,中室里摆放着大小琴台,与内室用珠帘隔开。
“请两位稍候,乐师和舞娘即刻便到。这墙上的曲牌和舞牌,两位可先行挑选。”素琴说完便退出了房间。
“这笑林苑,就只做歌舞表演吗?”感到十分新奇的树尔在房里四处转着。
“差不多,这里的东家是京城商会总执事,人称东萧侯的张泽林。”金步日看来还挺了解,“但笑林苑不是只为了生财所开,张泽林酷爱音律,开笑林苑是为了与天下同好共赏妙音曼舞。为了不影响居民,所以玄武大街东半边都被一起买下了,外围的是乐师舞娘的居所,不然即便有朝廷颁下的夜营令也无法经营到深夜。说起来,这里的果酿不知还是那么好吗?”
“你常来吗?”树尔看到中室里有一把琵琶,开心的拿出来,“想不到,这也有人会这个!”
“那应该是张泽林从番邦搜寻来的乐器。”金步日为自己倒上一杯茶,“你不是也命人做了一把?想来是会了。”
“自然。”紧紧弦,树尔轻轻划拨,“乐师还没来,我先送你一曲,不过那墙上的我可都不会。”
“萧将军说你在楚地时弹过一曲甚是凄然的,就那个吧。”想不到这萧未欢还是个大嘴巴。
“哦,好。”树尔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下,多亏现在指甲长长了不少,不然弹起来可是费劲,“这一支,叫《月光》。你听仔细了。”
一段哀长的前奏后是淡淡徐来的歌声:
月光色女子香
泪断剑情多长
有多痛如此想
忘了你
孤单魂随风荡
谁去笑痴情郎
这红尘的战场
千军万马有谁能称王
过情关谁敢闯
望明月心悲凉
千古恨轮回偿
眼一闭谁最狂
这世道的无常
注定敢爱的人一生伤
树尔不敢把调起高了,嘶哑的嗓子可好没好全呢。
一曲终了,不去按弦定音,任由余音飘荡,似是其情欲断难断。
“《月光》?”听完的金步日不置一词,只是轻声重复了一遍歌名,再便低了头不去看树尔。
“想不到,这位夫人也是个中好手。”随声进来的是几名女子,当先一人明眸皓齿,爽朗地走到树尔身边,笑着扶起树尔,“还以为这怪琴在咱们金国只有我们几人会弹呢。”
“多谢夸奖。”树尔把手中的琵琶还给来人,走回金步日身边,他却不同声色的移开了一些。
“夫人刚才弹得这种曲子,咱们可不会,只能委屈您先从曲牌里挑一个了。”看来打头的这女子是这帮乐师中的头头。
树尔挑了挑眉,正想回话,却感觉衣摆被人抓住了,回头一看,是一个娇小的姑娘,穿着翠绿的衣衫,看起来只有十四五的样子。
“怎么?”树尔问。
“夫人的曲子,很好听啊,能写给我吗?”女孩的声音怯生生的。
“可是我不通音律啊,我弹给你看,你自己写行吗?”树尔看着这个白瓷娃娃般的小姑娘,心情大好。
“那麻烦夫人了!”小姑娘忙不迭地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掏出了笔墨和一个小本,以茶盛为砚,准备好了笔,瞪着大大的眼睛,一脸期待地看着树尔。
为小姑娘又弹了一遍《月光》,树尔没忘了写下歌词递给这小姑娘碧歌。
“夫人的琴艺精湛,却不知可否与却娘切磋一番?”最先说话的那名琴师似乎不想轻易放过树尔。
“却娘,这不妥吧,要是让掌柜的知道了,又该罚你了。”其他人都劝却娘。
“别拦我!别跟我说你们不想知道除了你们自己,这世上会演奏这琴的人都是什么水准!”看起来,却娘的脾气可不怎么好说话。
“夫人,你就和却娘比比,要是胜了,为夫有赏。”金步日冷冷说道。
拜托,谁稀罕你的东西,还“赏”!咬死你!树尔对着金步日瞪瞪眼磨磨牙却只换来他一个不置可否的笑容。
算了,比就比呗,反正也没什么关系,树尔一把抢过金步日手里的茶杯,仰头倒了一口——除了金步日用过的,茶杯都被翠屏用来当砚台洗笔用了。
“好,那就比吧,不过我得先说,不能指定曲目哦!”开玩笑,谁知道这里的曲子
“那却娘先献丑了。”却娘怀抱琵琶,轻一拨弦,一曲清韵婉扬的《渔歌子》:“春水孤篷发棹讴,彩虹为线月为钩,桃花浪,杜若洲,此处垂钩钓玉虬……”却娘的声音不似一般女乐娇腻,一如她烈爽的性子,清脆利落,也甚是可人,只是这词的淡然脱白就顿失韵味。才这样想着,却娘左手吟柔上拉,翻上新调,右手纤长手指几下挑提,连接上大幅分拂,张口振声唱到:“地雄河岳,疆分韩晋,重关高压秦头。山倚断霞,江吞绝壁,野烟萦带沧州……”这一阙《望海潮》端的是意气沛然、豪情激荡,以却娘一女子之声唱来丝毫不显颓势,反而更为清亮,弹勾抹剔提渐被扫扣滚轮拂而替,“千稚严城,五更残角月如钩。西风晓入貂裘。恨儒冠误我,却羡兜鍪。六郡少年,三名老将,贺兰烽火新收。天外岳莲楼。想断云横晓,谁识归舟。剩着黄金换酒,羯鼓醉凉州……”唱到这里,却娘嘴角咬着谑笑,恍然间,手中的琵琶仿佛成了游侠手里松松提着的长剑,又如清狂文士邀月同饮的雪瓷酒樽……
曲子结束于浅处,两手各在品相上捻拢一番,休音顿声。
“好!”树尔情不自禁的鼓掌叫好,“姐姐这后一阙《望海潮》真真是‘铁击珊瑚一两曲,水写玉盘千万声’!”
却娘虽有些执拗于琴技,倒不是轻慢不智,当下笑盈盈受了赞,将琵琶交到树尔手上:“夫人,请赐曲。”
细细看手上的琴:上好紫檀木的琴身,相位、背部的厚度阔度都刚刚好,褚色玛瑙的相打磨得圆缓宽扁,象牙质的品纤薄挺立,泡桐面板、象牙覆手,还有黑牛角的珍子,是一把正宗的“古琴”啊!树尔没出息的想到了它的价格。
弹什么呢?树尔抱琴坐好,略一思量,有了计较:“姐姐先奏的《渔歌子》想来不是心头所好,意境全无,我虽是艳羡姐姐的豪情,却只有一腔淡漠情怀,就也以一曲轻歌回赠姐姐。”树尔轻轻哼着,似是无意挑拨却成了曲调,这是她很是喜欢的一首琵琶曲《踏古》
“西风一叶下晴川,换酒讲鱼不用钱,卢渚畔,蓼洲边,暮醉醒来月满船……寒江独钓去还来,机静应无鸥鸟猜,冰柱折,雪梅开,坐拥羊裘夜未回……负薪行唱路迢迢,几朵梅花担上挑,风正紧,雪初飘,曲中犹自忆前朝……”淡淡然唱词,叙叙然弹曲,大异于却娘的音色曲风,树尔避开正面比较,用音乐引众人飘然至了江岸水边,冬夜茫茫,寒空素衣,逍遥漫步……
“夫人与却娘所求尽然不类,但却娘钦服夫人风骨,不逊男子间推崇的清流名士呢。”
看着这样真性情不矫饰的女子,树尔很是好奇,笑林苑老板张泽林会是怎样的一个生意人,手下赚钱的琴师竟然能够保留这样纯美的心性,那老板定然不能至是个凡俗商贾了:“姐姐技法比我高超多了,有人赞琵琶奏师才技云‘正始之音其若何?朱弦疏越清庙歌’,我看姐姐也足堪此句。”
见两人和睦结束,其他乐师也凑了上来,众女兴致盎然的谈音论乐,全然忽视了仍坐在榻上独饮的金步日。
“少爷,少夫人,时辰不早了。”门外,张胜求唤道。
“怎么,夫人就要走吗?这可对不住了,我一心比试,误了两位今日的娱兴。”
“没有的事,能与却娘姐姐这样的国手相较,是树尔之幸。”树尔扭头看见金步日掸掸衣摆,向房门走去,突然想到了什么,“姐姐,听说你们这儿的清酿最是出名,今日已不能多留,却不知能否赠给我一些?也不知下次要到何时才能来了。”
“小事,你自要掌柜的去取便是了,反正都是我们姐妹自己酿的,不是什么贵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