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记苍茫旧主人》齐柯

7、Chapter 7

　　蒙蒙妖雾之中，有个身影逐渐清晰凸显。那是个灰袍的男人，相貌怪异：脑袋硕大无朋，压得细长脖子仿佛不堪重负的下弯，背脊佝偻；四肢伶仃如鹭鸶腿，招风耳，龅门牙，一双细过门缝的绿豆眼，奸诈冷酷，不怀好意地注视着司空鹏：“我乃陷空山无忧洞的大王阴太岁，你们可是那青灵道人座下弟子？”

　　司空鹏冷笑道：“什么大王，不过是只侥幸修炼成人，会说人话的老鼠精罢了。我四师叔的道号也是你能直呼的？”

　　阴太岁惨白的脸上泛起怒意，冷冷道：“无知小儿，你既然讨死，我便成全你。”他双手一举，面前横出一柄银亮钢叉，雪光耀耀，尖明锐利，乃是他辛苦觅得一块玄铁锻造而成，枪刀剑戟难赛，钺斧戈矛不敌，能洒寒风、生火焰。阴太岁拈钢叉往司空鹏腋下送，司空鹏骈指对天，一道青光从背后射出，碧落剑堪堪击在钢叉尖端上，将它打歪。

　　司空鹏扬腕掀指，碧落剑运转如意，劲气纵横，与玄铁钢叉相斗丝毫不落下风。碧落剑的材质虽然不比阴太岁的兵器那般难得，剑上却蒙萧知行附了一层咒，威力大增，青气隐现，寒意逼人。

　　阴太岁倚恃威能，不曾将罗浮宫的三代弟子放在眼里，如今才知原来罗浮宫的小辈也有如此能耐，喝道：“好小子，这里地方窄，我施展不开，敢不敢同我去宽敞地方比试？”

　　司空鹏冷笑道：“有什么不敢？”碧落剑半空中转折，返回他手中。

　　萧寻牵住他衣袖低声道；“师兄，恐怕有诈，不必同他一般见识，你我还是早日回山上将此事禀明师父。”

　　阴太岁在不远处黑云上讥诮道：“嘿嘿，原来萧知行的弟子们不过如此，都是胆怯之徒。”他拽着钢叉便走。

　　司空鹏轻抚萧寻发顶，笑道：“不用怕，等师兄擒了这只耗子精，扒皮给你做冬衣。”他用剑尖绕着萧寻划出一个方圆半丈的圈，嘱咐道，“阿寻，切记不要出这个圈。我马上回来。”说罢身子跃上碧落剑，呼啸远去。

　　街上萧条凌乱，一片狼藉，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有好奇心旺盛的孩子稍稍推开窗子，后脑勺立刻挨了父母一巴掌，即刻缩回去。萧寻百无聊赖，只好盘腿坐下，支颐打瞌睡，迷迷糊糊中有个熟悉的声音问：“阿寻，你怎么在这？你师兄呢？”

　　萧寻蓦地睁眼，看见身穿雪青衣衫的秀美少女，既惊且喜：“凌霜师姐，你怎么来了？师兄追耗子精去了。”

　　少女乃是青灵道人座下弟子张凌霜，微笑道：“师父他们在山上瞧见这边云雾之中有妖氛，担心你们，所以遣我来看看，若是有险情，也可助一臂之力。”责怪道，“你师兄也是的，明知情况危险，你法力低微，还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你先随我回去。”说罢伸手去牵她。

　　萧寻刚刚张嘴欲提醒，司空鹏留下的那道圆圈痕迹金光闪现，半球型的屏障隐隐凸显，烫了张凌霜的手指一下。

　　萧寻挠挠头道：“师姐，师兄留了道法印保护我。你进不来的。”她迈足出圈，半边身子还没过去，忽然心中警铃大作：同门都知道她没有灵力，无法修行术法，按理师姐应该说“你毫无法力”，为何说的是“你法力低微”？

　　她发觉不对，刚要退回圈中，张凌霜眼中狡黠之色一闪而过，伸手牢牢钳住她手腕。萧寻半边身子在圈子里，半边身子在圈子外，全力挣扎，奈何体格瘦弱，根本无法和对方抗衡，被强制拽出圈子，一个不稳摔在地上。

　　她抬头望去，假张凌霜已恢复原形，原来也是只丑陋的耗子精。

　　“你！”萧寻懊丧不已，用力捶地面。

　　耗子精得意地大笑，朝她吐了口气，腥臭得像腌了几十年的腐乳，萧寻直接被熏晕。耗子精把她扛在肩上，催动咒语，站立的地方尘土飞溅，身子沉入地底，只留下一个深坑。

　　且说司空鹏追阴太岁而去，两人斗了一顿饭工夫，阴太岁晃了一个虚招，扭腰遁去，司空鹏本来还打算追，顾念萧寻还在原地等候，只好收起被激起的好胜心，折返去接她。

　　然而返回原地，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圈子里空空如也，司空鹏大惊，快步上前，发现圈子不远处有一个深坑。他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自责不该受那妖孽激将，害得萧寻被擒去。刚想施展遁地术追踪，闻得空中传来响亮鹤唳，巨大的阴影漂浮而过，是白鹤展翅的身影。

　　白鹤上一人飘然而下，鹤氅仙风，步虚凌波，正是凌虚子萧知行。他在琢光山上遥望城镇，见忽然乌云蔽日，妖气冲天，掐指巡纹，算着今日萧寻有劫难，所以速速乘白鹤赶来相救，不想还是迟了一步。

　　萧知行目光四下一扫，问：“你师妹呢？”

　　司空鹏苦着脸道：“师父，我……我中了那妖怪的记，害得师妹被抓走了。”

　　萧知行看见司空鹏留下的那道法印，又瞥见那个纵深的土坑，大致猜到来龙去脉，恐怕是司空鹏中了那妖怪的调虎离山之计，与他斗法之时萧寻被抓了。他知道这个弟子的缺点，平日时常告诫他切莫逞好胜，免得被有心人利用，如今果不其然。但现在也不是数落他的时候，叹道：“你先回去，我去寻你师妹。”白鹤载他振翼而起，顷刻间钻入茫茫云霄之中。

　　司空鹏垂头痛拍自己额头：萧寻要是找不回来，自己怕是百死莫赎。

　　那厢萧寻被阴太岁部下擒去，昏昏沉沉，被泼了一盆凉水才渐渐转醒。睁眼是四个硕大的鼠头攒成一团盯着他，萧寻惊叫一声，往后缩了四五步，心有余悸地盯着他们。其中一个耗子精嘴边还挂着晶亮的涎水，萧寻摸了摸自己的脸，幸好——干的，就是有些灰土。

　　他们应该是还没有完全修炼成功的耗子精，只能维持人身兽脸的形态。

　　萧寻环顾洞府，光线昏暗，霉味冲鼻，除了这四只妖怪，还有不少连人身都不是的小耗子精也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一想到跟这么多耗子共处一室，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只垂涎的大耗子精尖细地笑了两声，舔了舔嘴唇道：“这小家伙细皮嫩肉的，蒸熟了蘸酱一定很好吃。”

　　“蘸什么酱！”另一只大耗子精持不同意见，“依我看，切成一片片的，剞上核桃纹，加羊角葱爆炒，一准好吃得很。”

　　其余耗子精笑道：“还念念不忘去年那半盘羊角葱汆炒核桃肉呢。”

　　年长的耗子精道：“不如熬汤，加些豆腐鸡枞，舌头都给你鲜掉。”

　　最开始发言的那只耗子精嚷道：“莫说莫说!还是蒸了吃的有味!”

　　“听我的，熬汤！”

　　“没见过世面！爆炒爆炒，不好吃我把头割下来给你们当凳子坐！”

　　三只耗子精争论不休，惹得其他小耗子精也各抒己见：

　　“油炸怎么样？骨头留下来抹盐腌，下酒好菜。”

　　“红烧好，浓油赤酱，有味。”

　　“煮……煮了吃省柴，还通便。”

　　“去！你们说得都不对，烤是最好的，遇火油都滋出来了，解馋。”

　　一窝耗子精七嘴八舌地讨论，萧寻听得心头直冒火，要不是受制于他们，真想拍案而起，怒喝：“你们当我是死的吗？！征求过我的意见吗？！”

　　阴太岁被他们闹得心烦意乱，猛地一拍石座扶手，吼道：“吵吵什么！都给我闭嘴！”

　　耗子精们被这晴空霹雳似的一嗓子震慑，瞬间缄口不言，噤若寒蝉。

　　一直未发言，捻须沉吟的一只耗子精问道：“大王，依我看，这小娃娃还不能吃。”

　　阴太岁阴沉沉地问：“怎么？”

　　老耗子精道：“罗浮宫毕竟是大宗，人才济济，单是一个三代弟子就能和大王您斗得个平分秋色……”他未觉察阴太岁的脸色森寒几分，继续慢腾腾道，“若是真杀了她，罗浮宫举众寻仇，我们……”

　　阴太岁勃然大怒：“放你娘的狗屁！我还怕了他罗浮宫？！要来寻仇爷爷我等着！去，把这小道士剁碎了炒，盛一碗放在我儿子坟前！”说罢进里间休息。他有个干儿子名唤金毬，乃是黄鼬修炼成精，对他一向孝顺有加，平生最为好色，总喜欢在山下做些偷香窃玉的勾当，有一日正巧被青灵子撞见，被打得神魂俱灭，一命呜呼。阴太岁为他收骨殓尸，一心想找青灵子为干儿子报仇，

　　这回生擒了萧寻，他本来还没有动杀心，可是听老耗子精碎碎叨叨，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这小道士，看他罗浮宫能怎地！

　　老耗子精被训斥一通，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低头不言，其他耗子听了阴太岁的话，兴高采烈，最得意的莫过于最开始提出爆炒的耗子精，摇头晃脑，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

　　一伙耗子精拿大拇指粗的麻绳把萧寻捆得结结实实的，准备把她放到案板上切。萧寻多嘴问了一句：“不洗一洗吗？”

　　耗子精们一愣，连忙道：“对对，该洗，该洗。”说着就要来扒她的衣服，萧寻暗骂自己嘴欠，大叫道：“别别，我自己来！哎、哎哟！”

　　耗子精们听她叫唤，好奇地问：“怎么了？”

　　萧寻道：“没、没事。”

　　耗子精们继续要扒她的衣服，其中一个喊道：“停，她脸色有点不对劲。”

　　萧寻脸色苍白，眉头紧锁，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滴落，显然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有耗子精嘀咕：“她是不是病了？病了肉发酸，不好吃。”

　　萧寻虚弱道：“我……我没病，我就是前几天外出采药，吃了几株草，这几天总是肚子疼。”

　　“你吃的什么草？”

　　萧寻断断续续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吃的那草，叶片是扁形的，摸起来光滑，花……花是金黄色的，有点像金银花……”

　　耗子精们齐齐望向那只最老的耗子精，就是之前被阴太岁训斥的耗子精，他是无忧洞中最博学的。

　　老耗子精迟疑道：“听形容像是断肠草……”

　　他话音刚落，有小耗子精精立刻惊惶喊道：“那可不行！吃了她我们都得死！”

　　“哼，你们听这小道士的鬼话，说不定她只是故意这么说，指望咱们不吃她。不然，她刚才怎么不叫唤，偏偏这时候叫唤？”

　　萧寻道：“你们不知道，我自从吃了那草，有时候几个时辰肚子都不痛，有时候它又一连痛几个时辰，我也拿不准什么时候痛，什么时候不痛。不过我想也不打紧，诸位要吃就吃吧，只求把我炒得好吃一些。”

　　耗子精们又要动手，又有耗子精喊道：“慢！这小道士有鬼，她误食了断肠草，身上都是剧毒，哄我们吃她，一家子都死了。”

　　有耗子精不干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耷眉抱怨：“一会有毒，一会没毒，一会又要毒死一大家子，到底还吃不吃？真麻烦！”

　　作恼的耗子精气呼呼道：“埋了埋了！免得还费柴火！”

　　萧寻忙道：“别！我从小怕黑，你们把我埋了，底下黑咕隆咚的，孤零零一个人，到时候满是怨气做鬼，天天来你们洞府，烦也烦死。”

　　性急的耗子精破口大骂：“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们已经被你烦死了！那你说怎样才满意？”

　　萧寻用余光摄取各怪脸上的表情，慢腾腾道：“我倒有个主意。”

　　“快说快说。”

　　“人都是水做的，我若吃的真是断肠草，毒素早就渗入血液里，你们只消把我放在蒸笼里用大火蒸，毒素都随着水汽被蒸发，我身上就没有毒了。”她偏头问那只老耗子精，“老人家，您最博学，您看是不是这个理？”

　　老耗子精突然被点名，支吾了两声，含糊道：“是、是这个理。”其实他对此一窍不通，但萧寻让所有耗子精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总不能失了这个面子，只好摆出懂行的姿态。其余耗子精见他也点头，自然深信不疑。

　　最开始提出蒸着吃的耗子精高兴地说：“我就是说嘛，还是蒸着吃好，安全、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