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记苍茫旧主人》齐柯

4、Chapter 4

　　天际刚泛起鱼肚白，萧寻就醒了。

　　她抱着被子闭眼发愣，回忆刚才的梦境。她每次醒来都不太记得梦中内容，只有迷迷糊糊的印象，这次的梦……好像她梦到自己变成一条龙了。

　　这梦还真是越做越离谱了，不过要真能做只龙倒是件值得开心的事，遨游山川，万里腾翔，实在是太刺激了。

　　人不能只活在梦里，天亮就该回到现实世界，一天的任务，从扫院子开始。

　　秋季的凉爽将夏季的燥热一扫而空，清晨的风中带着湖水的清凉，吸入肺中十分惬意，连带着扫地这种事都变得不那么令人抗拒。

　　其他的弟子也陆陆续续起床，最小辈的夹着书去上早课，稍长些得先去后山操练，牢固基础。扎马步、击打沙袋、踩桩挑水等是男弟子的项目，女弟子体质稍弱，不宜做这些严苛训练，马步也是要扎的，再就是绕着后山跑步、打打拳之类，学得更深些的师兄师姐们则是练剑、修术、排演阵法。

　　熟识的弟子们看见萧寻，冲她打招呼，萧寻嘴里叼着素包子，挥挥手示意。

　　萧寻不姓萧，本该姓张。她出生于一个叫牛头村的地方，说是上古有神牛为保护民众，受妖魔重创而死，村庄正好建立在它的头倒下的地方，故有此名。故事虽感人，但村庄并没有因此沾上福气，相反，村庄附近土地贫瘠，庄稼难以存活，又常常干旱，不适宜居住，勤劳肯干的年轻人纷纷拖家带口离开此地，除了些孤寡老人顾念旧土，而且力有不逮，就只有一些惫懒顽固的人不肯搬迁，萧寻的生父张大富便是其中一个。

　　他名字叫大富，其实一点都不富，为人又懒惰愚钝，别的男人都带着妻儿去别处讨生活，妻子周氏也劝他搬家，可是他懒得动，便在这贫瘠村庄里窝着。

　　萧寻前面还有两个姐姐，张氏夫妇一心想要个儿子，不想第三胎又是个丫头，气得几天都吃不下饭。张大富不想再养个赔钱货，趁着夜色把婴儿偷偷抱到山里扔掉，没想到第二天被砍柴的李老汉捡回来了，被埋怨怎么粗心大意地把婴儿掉在了山里，没奈何，只好养着。周氏憋着一股气，又过一年，终于生下了个儿子，夫妻俩欢天喜地。没几年，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了，恰逢有牙人晃荡到此处觅生意，见张家一穷二白，女儿又多，劝夫妻俩卖一个，也好换些钱养家。

　　大女儿二女儿还可以做工补贴家用，过几年还可以嫁人，夫妻俩没怎么多想就和牙人签下契据，把老三卖掉。

　　萧寻跟牙人走的那天，周氏安慰她，谎称牙人是远方亲戚，带她到自己家住几天。萧寻年纪不大，却聪慧异常，一早就知道此次去便没有回来的机会，但看着父母养家辛劳，权当不知道他们的盘算，一脸懵懂地跟牙人走了。

　　牙人到了城中，转手把她卖到一家妓院。老鸨见她脸色枯黄，身材瘦弱，长得也不标致，神情又木讷，本不想收，抵不住牙人舌灿莲花，说女大十八变，木讷是木讷了点，但是温驯好调教，心思稍稍松动，便把豆芽菜似的小女孩买下了。

　　萧寻心知若是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于是故作痴痴傻傻、举止笨拙，年纪渐长，反而不如从前，导致老鸨一见她就痛骂当年把她卖过来的牙人，自己也是猪油蒙了心，精明一世却栽了跟头，心中烦闷便赏她几个耳光。萧寻也不反抗，被打几巴掌总比一辈子陷在泥潭里强。几年下来，她把妓院的结构、龟公们轮班的时序摸得一清二楚，旁人见这孩子整日浑浑噩噩，目光呆滞，丝毫想不到她有如此心机，某一天竟被她找准时机偷偷溜了出去。

　　龟公们反应很快，发现她不见了立刻出门搜寻。萧寻脑子转得再快还是比不上成年人的体力，慌张无措时突然看见路边茶摊上有个喝茶的道士，俊眉修目，看起来温和可亲，心里下了一个注，当即扑上前去大喊救命。

　　龟公们瞅见她，就要捉她回去，可是忌惮那名道士在一旁，一时不敢放肆。端国崇奉道教，道士地位尊贵，平民对道士不敬甚至会被惩戒，两个龟公想着平时见过的道士，依葫芦画瓢地行了礼，说：“道长恕罪，这是我们家逃出来的杂役，不甚叨扰了阁下。”

　　萧寻忙道：“我是被卖到妓院的，道长救我！”

　　龟公们吃了一惊，萧寻平日一句短短的话都说不清楚，老是痴痴傻笑，没想到眼下口齿清晰，眼神明亮，分明灵巧机敏，哪里还有往常呆傻的影子？

　　其中一个龟公怒骂：“好啊你个小蹄子，原来这几年都是装的！我回去告诉妈妈，看不打你个皮开肉绽！”

　　道士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淡泊，却隐含威仪，龟公立马噤若寒蝉。他转过头对萧寻道：“你继续说。”

　　萧寻便把自己的身世说了一遍，俯首道：“道长若能救我，我愿意当牛做马侍奉左右。”

　　道士见她年纪不大，这般情景下思路言辞都异常清晰，远超同龄孩童，脸上脏兮兮的，但一双眼睛宛如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湛然若秋水，可见是灵秀清华之辈，根骨不俗。又想自己游历归来，只不过是在此喝杯茶略作休息，便恰好碰上了这桩事，也许是冥冥注定与这孩子有缘，便同那两个龟公商议，赎下这个孩子。

　　两个龟公没法擅自做主，便把道士领到妓院与老鸨商议。老鸨得知真相，狠狠瞪着萧寻，没想到这孩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心机，自己都被她糊弄过去了，但对方是个道士，若是不答应也不好打发，只得点头同意。

　　萧寻脱离苦海，心下高兴，却没有流露脸上，道士瞧她不动声色的模样，更觉得殊异不凡。

　　萧寻恭恭敬敬叩首道：“多谢道长救命之恩，从此以后，我一定尽心侍奉您……”

　　道士拂尘轻挥，孩童便觉得自己被一股大力托起，直勾勾地望着他。清俊的男人微笑道：“我不是想让你做我的侍女，我是想收你做徒弟。”萧寻一愣，面露不解。男人将自己的身份娓娓道来，她方知他名为萧知行，道号凌虚子，乃是罗浮宫掌门逍遥子座下三弟子。

　　萧寻家境贫寒，又在妓院长大，没有念过书，见识浅薄，自然不知“罗浮宫”三字的分量，但见男人鹤敞飘逸，神采焕然，也隐隐觉得被他收为弟子当是天大幸事。兴奋劲刚起，她想到自己蓬头垢面，实在不懂这个神仙般的人物为何要收自己为徒，迟疑道：“您……您为什么要收我呢？”

　　萧知行呵呵笑道：“咱们道门讲究顺应自然，听从缘分，你我相遇便是缘分。而且我看你是良才美玉，入我门下，日后必成大器。”说罢轻抚孩童发顶，并不嫌弃她脏乱。

　　这番话教萧寻听得懵懵懂懂，可她看对方神态，猜到应该是夸赞自己的话，点头道：“谢谢道长，我愿意做您的徒弟。”

　　萧知行大喜。

　　彼时萧寻只有个供使唤的乳名，萧知行觉得粗鄙俗气，便让她随自己姓。参玄证道必须上下而求索，萧知行对这个徒弟给予厚望，取名为萧寻。

　　萧知行带她回罗浮宫，打算悉心栽培，然而发展却让他大失所望。

　　萧寻开不了灵窍。

　　要知道开启灵窍乃是修道的第一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修道最讲究资质，资质有好有坏，天赋差一点没关系，只要勤下功夫，前途也没有那么黯淡。但灵窍开不了则是彻底与修道无缘了，可若说萧寻与修道无缘，不仅萧知行不信，其他的师长也觉得不可能。他们授课之时，萧寻永远是领悟最快的，举一反三融会贯通，但是到了实践环节，无论如何她都运不出一丝灵力。

　　世上也确实有些人天生愚钝，开不了灵窍，但萧寻怎么看都不属于此类，那么只有另一种可能——她的灵窍被人封了。但这种可能也令人费解：萧寻家世普通，又有谁会向她平凡无奇的父母寻仇呢？

　　萧知行翻阅了宫中无数书籍，尝试了各种办法，甚至向道友借过法器，还是开不了萧寻的灵窍，不由十分郁闷：萧寻若是资质普通倒也算了，明明天赋过人，却因为迟迟开不了灵窍而耽误修行，实在可惜。

　　萧寻每每见师父为自己的事忧心喟叹，心中格外过意不去，甚至请求萧知行将她赶出师门，免得拖累他。萧知行梦然醒悟，发觉自己太过渴求徒弟能有所建树，反而乱了道心，惭愧不已，反过来安慰萧寻，让她不必担忧，尽心传授她一些不需要开启灵窍也能做的修行，并且鼓励她博览群书，将来总会用得上的。

　　萧寻打扫完轮值的区域，和结束了操练的同门们一块去听课，课后受萧知行传召，同另几位师兄师姐前往明心堂。

　　萧知行端坐在蒲团上，身旁站着一个身量瘦高、衣着华丽的男孩，肤色呈现一种病弱的苍白，愈发显得目如点漆。他脸型尖俏，生得十分秀丽，若不是服饰发型，萧寻等可能要误以为他是个女孩。男孩似乎非常腼腆，一见他们来，便有些局促地略略低头。

　　萧知行指着弟子们道：“星饶，这些便是你的师兄师姐了。”

　　二弟子陈淑君清脆地笑问：“师父，这是你给我们新收的小师弟啊？”她性格爽利活泼，从来都是快人快语，大伙都已经习惯了。

　　“是啊，早上才收的徒弟，他叫陆星饶。”萧知行对男孩笑道：“这是你二师姐陈淑君。”男孩颔首，轻轻喊了声“二师姐”。

　　陈淑君噗嗤笑了，忍不住道：“小师弟，你怎么细声细气得跟个姑娘似的。”抬头见师父眼神略带不赞同，也觉得此话不妥，忙对惭愧垂头的男孩道，“师弟，这句玩笑话你别往心里去。”其他几个人心里也有如此想法，还没来得及笑出声，看师父表情没敢表露。

　　萧知行依次给陆星饶介绍，礼貌地叫师兄或师姐，介绍到萧寻，他明显有点迟疑，之前的同门年纪比自己大，入门比自己早，叫师兄师姐是应该的，可是之前萧知行提过萧寻，比自己还小半岁，这声“师姐”有点叫不出口。

　　萧寻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笑了一下：“你叫我阿寻就可以了。”

　　陆星饶松了口气，从善如流：“阿寻。”

　　萧知行点头道：“也是，你俩年岁相仿，叫师姐反而疏远。”他嘱咐弟子们：“星饶身体不是很好，你们平日要多多关照他，既是同门，要和睦笃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