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朵]时来星转》加芯灯笼

1、一朵

　　01

　　当朵朵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刘启就吻过她。

　　小脸冻得青里发紫，婴幼儿特有的柔软四肢让刘启不敢轻握，生怕自己捏坏了她，就再也听不到她呀呀发语的声音了。妹妹，这个妹妹从水里来的。好多人接生了她，保护了她。姥爷这么说。

　　从水里诞生的她，获得了从灾难里活下去的权利一样，小小的，嫩生生的，像一朵没生出颜色的花瓣由洪水中无数的手指推着浮现在刘启面前。

　　她是你的妹妹啦。

　　她叫朵朵。

　　朵朵。刘启珍重地念她的名字，小心地铭记下来。在爸爸去到遥远的太空做星星之后，他感觉好像自己从此短暂地失去一个亲人，现在，他又拥有了一个，一个需要自己保护的亲人——他的朵朵，他的妹妹。于是他亲了她一下，在额头，又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包裹起来。

　　这个吻是为了温暖她，也为了向她承诺。从此，你是在我身边另一颗重要的星星。

　　这是一颗在家里慢慢养育长大的行星，好像有着自己的轨迹一样，刘启把自己当成小哥哥，尽职尽责，帮朵朵套毛绒绒的衣服，淘气的时候装模作样地打她的手背，但生气都是假装的。他多喜欢她啊，当成生命里不能割舍的部分，当成全心全意对待的的重要的人。

　　真的是重的不得了，朵朵一进去，刘启的心就塌方了。所以小时候他就隐隐惯着朵朵，带着她跑东跑西，尽可能地去玩耍，偷偷地带不同口味的蚯蚓干给她，睡前总喜欢拿根羽毛挠她的脚，逗得她笑地喘不过气然后气恼地捶他。

　　朵朵长大了。朵朵长得好漂亮。

　　刘启觉得很自豪。

　　上学时逢人他就跑上去说，这是我妹妹，她好漂亮，是吧。我以后要给她买好多氢气球和蚯蚓干，还要带她去看星星，就是地表上很漂亮，就像我妹妹一样漂亮的星星。朵朵跟在身后地捂着嘴笑，害羞地不肯露出一点声音。

　　刘启倒是不害臊，听大人随口附和他夸起来，还两眼亮晶晶地深表赞同，直到十几岁之后，青春期叛逆期一起降临，他才羞于说这么幼稚直白的小孩子话了。

　　他的青春期来的迟，全靠忙着照顾朵朵。担心她挑食瘦骨伶仃的，担心她乱跑到处沾泥巴点，还担心同班的男生喜欢她骚扰她好好学习，虽说朵朵平时也没多醉心于课堂，但刘启莫名坚信要是小男生打扰朵朵，肯定会有很糟糕的事情发生。

　　在刘启眼里，朵朵就是他捧着的、怕雨点给砸着了的花骨朵。只不过到了叛逆期，他得别扭地悄悄捧着，不张扬，不给别人知道。

　　但刘启没觉得自己中二叛逆，是个不懂事的小屁孩儿。他觉得自己的焦躁、愤怒以及不安都来得很有源头，源头就是那颗破星星，一个跑到外太空去的骗子，走了十几年，现在就要飞回来了。刘启不承认自己开心，也很想对他发火，更想骂他，装作恨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听他的话。

　　恨是个很强烈的词。刘启恨刘培强吗，其实也不尽然。

　　只是被欺骗了十七年，他以为可以看见星星，一抬头就可以，但住在地下城，这是不可能的，学校外的模拟屏很完美，显示的蓝天白云却都是虚无的，就算到了地面，也是没有传说的夜晚和点点繁星的永昼。

　　抛弃他的，欺骗他的，是一颗十七年来都望不见的星星。连自己儿时的话也无意中成了谎言，刘启说过，要带朵朵看星星的。

　　这个承诺他开始恨爸爸的时候就不再提了，默不作声地装作是忘了，朵朵缠起来刘启也有意地转移话题。

　　除此之外，刘启不会忘记妈妈的死亡。她一样被抛弃，被火化在炉内，像被吞进了另一个专门为她燃烧起的太阳里。熄灭后，就只剩下一堆灰。

　　其实刘启未必不知道，长大后，理解能力也提升了，他明白放弃妈妈的决定是最优选择，是无奈而饱含希望的妥协。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是会想，妈妈难过吗，害怕吗，被放弃的时候。尽管有对自己能活下来的欣慰，但她死亡的时候还是会想哭吧。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不会放弃朵朵的。

　　刘启在睡不着的时候，常常就想这些莫须有的选择，想着没有到来过，而无法否认不会降临的生离死别。毕竟在“流浪地球”计划启动后，生离死别和锥心之痛就是地球的常客，尽管不受欢迎，但它们仍旧在不经意时刻到来。

　　永远都不会抛下朵朵的。刘启暗自做了准备，做了选择。

　　02

　　户口，户口。我想出去看看。

　　朵朵这么说的时候，刘启眉头就皱起来了，他好多次都没答应她，她要是哭了，就专心哄哄她，给她买新的头绳，带好看花纹的那种，要是还是哭闹，刘启就咬着牙不肯答应。

　　但朵朵想出去。姥爷很爱她，小时候成宿地摇她哄着她睡，刘启很疼她，什么都想着她给她最好的，连放学都给她领书包，怕压坏压酸了她的肩膀。

　　可朵朵想出去，她和姥爷和户口在地下城生活了很久，但她父母的尸体，曾经包裹着她的女人的肚子那么温暖，一想到那个肚子、隔着肚皮抚摸她的手掌还游荡在地表的冰河之上，她就难受地想冲到地表上找到他们。

　　他们还在等我吧。在生命的最后一秒，在悲伤害怕的严密缝隙里，还是抓紧时间流着眼泪爱我，把我推向有光亮的地方。

　　韩朵朵想出去，去找父母的尸体，一想就想了好多年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十几岁了，具备了初生牛犊的虎气，足够勇敢到可以出去了，就央求刘启带她一块儿出去。

　　一次没答应，刘启怕她在外面冻着，朵朵解释说有防护服控制恒温，他捂着耳朵弓身快速逃跑，朵朵追不上他气地直跺脚。两次没答应，刘启怕她在风雪里走丢了，朵朵竖起四根指头并列，认真发誓不会乱跑，他狐疑地打量她半晌后丢出句“不信”，急得朵朵拿课本赶着敲他的板寸头。

　　第三次刘启答应了，虽说马上后悔了，但看着欢天喜地的朵朵知道反悔也来不及了。他也有私心，想出去，到另一座地下城躲刘培强，他要回来了刘启不想见他。这种行动俗称不成熟的离家出走，当然，刘启否认这种不成熟。

　　他也没想离开朵朵，没想丢下姥爷。可能潜意识里，刘启知道自己只是闹脾气，闹了十七年，总得有个闹出名堂的结果，没法等刘培强回来干脆地叫他一声爸。他就是别扭，还有少年式的一腔孤勇。

　　可能他不知道这是冲动。刘启只想借姥爷的车跑地远远地，就在刘培强快要回来的时候。

　　只是身后跟了个小尾巴，刘启生气也生不利索，只能宝贝着。给她拿头盔，戴头盔，拉她在自己身后站着，扶她上车系好安全带，还吹牛说自己上来过，结果第一次到地表开舱门时不知道弯腰，和朵朵吃了一嘴雪渣渣，尴尬地暗自记住下次要搂着她弯腰躲风雪。

　　车上挂着佛珠，摆着弥勒佛像，朵朵好奇地摆弄着看，刘启自认为是个天才，口里念着驾驶口诀，挂挡启动摸方向盘，轰的一下就撞上了隔壁车位，朵朵一下子没坐稳差点摔倒座位后边，抱怨问着你到底会不会开啊。

　　出来都出来了，卡也偷来了，不，是借来了。不会也得会了，不会也要必须会。

　　刘启抿抿嘴唇，希望用不在意的样子来表示刚才是个意外，难得一遇的意外，天才开车只需要几秒碰撞的磨合，而已。接下来的一段蛇形走位刘启也面不改色，仿佛车就该这么开似的，唬地朵朵倒安下几分心来了。

　　车辆巡查来的猝不及防，无证驾驶被关押在意料其中，和没做功课祈祷不会被点名做示范例题，却没侥幸逃脱厄运的结果似的。刘启和韩朵朵在看守所大眼对小眼，尴尬沉默中抽动嘴角，彼此摆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没想到逃过了地下城朵朵的一句口误带来的东逃西窜，最终还是被关到看守所里了。连车都没来得及摸热，没时间下车好好看看外面。

　　朵朵有点沮丧，姥爷舔着脸行贿未遂被关进来后，朝着刘启发脾气，又抬手作势要打朵朵，手臂还架地高高的，她就仰面大哭，还拿拳头揩不存在的眼泪，像受了好几顿吨委屈似的。姥爷被吓地当场手就软了，刘启也差点被骗过去真的心疼了一会儿。

　　接着地震了，房体跟没做好的掉渣饼一样，稀里哗啦地砸了一地水泥馅料。被仓皇拉着逃跑时，朵朵竟然想到学校不知道会不会塌，这几天也肯定不能上学了。关押门开的还算及时，救了中澳合资的年轻人，刘启紧紧跟在朵朵身边，隐隐意识到危险成批次地不停降落。

　　每一次降落，都一定会带走很多人的生命。他一定要在她身边保护她。

　　03

　　叛逆期的时候，刘启叫韩子昂不是姥爷，而是“老东西”、“老东西”之类蛮横的叫法，叫韩朵朵也不是妹妹，而是“你”或者“朵朵”这种直接的称呼。姥爷掉下去那一刻，他还在喊老东西，嗓子都快被那种尖烈的声音割开了。

　　那截绳子永远地掉下去了。刘启不知道，他的姥爷在寒霜里推开门，像摘下一枚风尘仆仆的帽子一样，摘下头盔坐在沙发上，回家了。

　　生命是最后一张返程票，姥爷到家了。

　　但刘启又失去了，他不明白火种，那颗黑不溜秋缝里冒紫光的巨大球体代表什么，一条人命和二十五万条人命，难道真的可以摆上天平形成高低倾斜吗。所以他咬着牙齿要王磊赔他的姥爷。朵朵在一边哭，是真的热的眼泪，淌在冰天雪地里很快就散发了热度。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失去了，几乎浑身发抖，无法再前行。朵朵脑子里一片混沌，甚至不知道该责怪谁，是她偷了姥爷的卡，害姥爷到外面来，又无能为力地看姥爷掉下去。和几岁时知道父母的死讯不同，这次她看见了，而且永生不会忘。

　　现在他们身边只剩下一个人了。刘启身边是朵朵，韩朵朵身边是户口。不够再失去了。

　　刘启恨恨地盯着救援小队，理智回笼后压抑着沉默，带着朵朵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遇到李一一，赶往苏拉维西地下城，“收留”了快解散的171-11救援小队，知道杭州地下城被岩浆吞没，王磊的妻子孩子都死了，救援火种来地太迟，牺牲了好多都是徒劳无功。满车沉默的幸存的人，刘启就想起了姥爷常说的话——珍惜当下，世事无常。

　　他的余光收揽着朵朵的身影，心里还疼痛难忍，却也不是那么难熬了。流浪地球上的人，应该把死别的痛苦当成家常便饭了，再难吃，也得咽下去，活下去。

　　希望，未来。还有朵朵。

　　为了爱的人活下去，为了活下去来爱，本质都相差无几。到达苏拉维西时已经有异国的救援队率先抵达了，饱和式救援让刘启松了口气，没有赶不及的覆灭，又有人活下来了。这一点空隙里他想到自己要更多地爱朵朵，为了活下去，也为了她活下去。

　　今天之前，北京地下城贴了好多福字，出了新口味的榴莲味蚯蚓干，窄小的酒吧书店照常营业，居委会发的饺子还没尝到是什么馅，朵朵新学的课文《春》还没背全，刘启穿过烟雾缭绕的棋牌室，搓麻将的噼里啪啦声响满了一耳朵。然后他们一起离开了这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那时候，刘启还觉得应该掩饰对朵朵的喜欢，不说她对自己的重要程度，以为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笑笑闹闹地走，再帮她拎几年的书包，赶几年的幼稚小男生。没想到这么快，他就必须爱着她，依靠着这种力量生活了。

　　地球要毁灭了。和它身上的所有菌类、冰雪、灰尘和无法诉说的爱。

　　全球通讯的声音温柔而悲天悯人，回荡在永昼的白光里，有种即将破败的音律。这让刘启感到一丝荒谬，他看着朵朵头发上扎起的一小揪头发，俏俏的，把挡住眼睛的发丝都抓到后面，展露出一双迷茫而悲伤的眼睛，正望着刘启。

　　我们要分开了吗。在死亡之间。

　　刘启不能回答，他还有希望。于是他首先安慰朵朵，他抓住朵朵的手，隔着防护服，恒温隔着冰天雪地的空间，隔着世界毁灭的时间靠近另一个恒温。刘启靠近朵朵，望着天空诡谲的色彩不一的大气云层，他想起三只红气球，心里迸发出希望。

　　然后就是孤注一掷和流尽鲜血的拯救，拯救自我和地球，还有家人和爱人 。大家都在努力，因为家在前方。死也很正常，死得其所，至少烟盒里还有一张“记得穿秋裤”，让人流着血的时候都情不自禁要笑。

　　刘启没被压碎，Tim闭眼跳下去的时候吓得哇哇大叫，一瞬间将他拽离安置好的火种装置内部，他听到朵朵的哭声和强行镇定着的说话声，她在请求救援，在自杀、暴乱、崩溃之中尽力地说话，那么稚嫩惊惶而充满勇气。他几乎想马上到朵朵身边去。

　　躲在发动机下，木星爆炸。刘启抱着朵朵，她的防护服都脏了，嵌满碎石冰渣，皱起来像个笨重的破被套，可他觉得她那么可爱，于是在轰鸣的巨石撞击中抱着她，成保护的姿势。

　　转移到装载车，然后装载车被击碎，朵朵掉落地太远，刘启只能尽力伸着手，甚至抽离骨架他也愿意，要去抓住朵朵，一只手不够，他就伸出两只手来构建一个空的怀抱，急速掉落，落地之前朵朵回到了他的怀抱之中。

　　之后朵朵回想起来，仍觉得那一刻非同寻常，好像平生第一次，第一次喝热汤烫了嘴，好了之后就忘不了那种味道。刘启说那是狗屁不通的浪漫。

　　是吗。总之最后朵朵笑了，眼睛弯的像月牙，在刘启身边边蹦蹦跳跳边不遗余力地取笑他。刘启回击说，你傻不愣登掉眼泪给我捂着面罩的样子，也挺蠢的啊。

　　木星爆炸了，学校也放假了。

　　刘启也看到那颗迟到的带着三十万吨燃料的星星了，刘培强没骗他，地球毁灭的最后时刻，他带刘启看了星星。流泪之后，他决心也不食言，主动提起来带朵朵看星空的约定，会看到的，百年之后，还是万年之后。

　　希望是闪闪发光的钻石，因为人类珍惜才有价值，希望是家的方向，朵朵在身边，刘启就不会和家走散。总有一天，银河流淌，满天繁星会重新经过地球的夜晚。

　　人类不会再是游子，无山无水无家。等到承诺实现的那一天，刘启一定会，一定会煮十碗白香香的米饭给韩朵朵。

　　然后一起去看星体美丽地运转。

---

作者有话要说：　　流浪地球太好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