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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19.观海登楼日未斜,晴空万里浮云霞(中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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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康熙六十年正月十三日,八个月大的福宜病逝。这一天,胤禛在祭永陵的路上——康熙帝以御极六十年,遣皇四子胤禛、皇十二子胤祹、世子弘晟祭永陵、福陵、昭陵。
玉媚悲痛但并没有失去理性,她对孩子突然而至的病产生了怀疑。如果说女儿的去世是因为她的漫不经心而夭折,对这个儿子,她绝对是小心翼翼地照顾。胤禛前脚出门还好好的,后脚福宜就突然病倒。
玉媚将心中的疑惑告之卓雅,要求她彻查凶手。卓雅为难道:“爷出门在外,若是王府因此乱了阵脚,却如何是好?年妹妹,你先养好身子,等爷回来,自然给你一个公道。”
玉媚知道,等王爷回来,什么证据都会没有了,查也是白查。但她不再纠缠卓雅——她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卓雅当家的难处她不是不知道。
她决心自己查个水落石出。
我因回王府过年,此时还在桃苑。十五那一天,玉媚来了。不等丫头们通报,她就自己打起帘子进来了。我在炕上看书,一楞神,她跪在了我的脚下。
我赶紧跳下炕,扶她起来。她居然一个丫头都没带。夏好几个赶紧上来,将她扶到炕上坐下。夏花给她上了茶。我挥手让丫头们下去。
玉媚原本身体就不大好了,如今更是形容憔悴,泪如泉注。
她趴在炕桌上,肩膀抽动着,哭了半天。我不说话,任她哭。
对一个悲痛如此的人来说,她此刻不需要劝慰,不需要教训,她只需要支持和倾听。
终于,她抬起了头,说:“姐姐,我要查凶手。”
我点头。
她又说:“一时急火攻心,怕忘记什么重要的事情。到这里来,说给姐姐听,看能不能给我捋一捋。我也不敢贸然下手查,万一那人狗急跳墙,我这里也就鸡飞蛋打了。”
我示意她说。
正月初十,爷出去办差之前,还过来看了孩子,那时孩子我自己看着,活蹦乱跳的,在炕上爬来爬去。中午,奶妈抱了孩子去喂奶,也没有什么不妥。我吃饭的时候,孩子就睡在摇篮里,睡得很香。孩子一觉睡到了申时,饿了,又是喂奶。
玩到天黑,突然就有些发烧,奶也吐了出来。后来烧得越来越严重,额头汤得什么一样,我用凉的毛巾给他敷着。这时,着人请的太医来了,他说是天花,没有药救,只能看孩子的造化------
她哭得泣不成声。
天花有十天左右的潜伏期。难道是在宫里?如果那样,就不用查了。但我此时没有点明,还是让玉媚继续倾诉。
天寒地冻的,我不想折腾。那两个孩子已经患过天花,不会对他们有影响,我就坚决不同意去庄子上。大福晋觉得也是,就算了,只是我那院子里的人不准出院门半步。吃的用的都是外边的人送到院门口,我们自己拿进来。
没想,宜儿竟不能熬过三天------
她又哭了好半天,勉强才住了声,抽泣着说:“我进王府十几年,前几年,没有心事,也不想争宠。姐姐说,我不能毁了先生的心血,我——宜儿虽然不是他的,可我——”
我这才打断她的话,问:“妹妹院子里的人可有靠不住的?或者,是新来的?”
她摇头:“都是跟了我十来年的,那几个大丫头,原本要放出去的,她们要跟着我,没什么不妥。奶妈虽然是宜儿出世后才来的,却是家生奴才,一直在王府当差,人也很忠实。”
“这正月天,来串门的人可有不妥的?”
“我素来与王府其他房里的人交往不多。过年时互送些礼物什么的,都只是按规矩,她们好象也不是什么仇恨我有儿子的人——”
我想了想,问:“除夕家宴你带孩子进宫了没有?”
“带了。”
“可曾脱过手?”
“宫里的丫头们看孩子活泼爱笑,抢着逗了一会儿。”
“德娘娘宫里的丫头?”
她点头。我叹:“天花染上身十天后,才会发病。你别查了,我知道了。可是,就是爷知道了,也是不能声张的。以后小心些——”
“什么?姐姐知道有凶手,却不让我查?”
“是的。不能查,查下去没人能收拾,皇上只怕也——而且,你根本就找不到证据的。她从来不留把柄在人手里——除了她想让你看见那个把柄。”
玉媚却大怒:“不管是谁,我一定要他偿命。姐姐,你告诉我。你们怕,我不怕,大不了——”
“大不了,王府里的人,全毁了——”
“姐姐——”她怀疑地看着我。
她突然明白了我说的是谁。只是——
“姐姐,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这样做,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哥哥。”
“我二哥?”
她不解:“我二哥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现在是这样,往后呢?”
“往后怎么了?”
“万岁爷万年之后——”
“这个老女人,她究竟要什么?要什么?连亲孙子也下手——”
“儿子她都能下手,孙子为什么不能——”
玉媚咬牙,说:“难道,我的孩子,就这么白白地——”
“再看吧。你还年轻,往后会生很多儿子的——”
五
胤禛的悲痛难以言表。四十多岁,添了儿子,怎么说,都是爱如珍宝的。八个月大,爱笑爱闹的孩子,谁看了不喜欢?说没就没了。
胤禛大发雷霆,要惩罚下人。玉媚拦了他,将我的分析说给他听。于是,他虽然恨得牙痒痒,却还是泄了气。
因为待在王府别扭,过完十五,出了年,我就要回圆明园。
胤禛生气:“你就不能为我想一想?她孩子没有了,我——”
“你做你应该做的,没什么。但是,我只想过自己的日子。”
“为什么?你们不是和好了吗?你都能劝得她——我没在时,她的事只找你商量——难道你——”
我不想解释,只是说:“玉媚必须养有你的孩子。否则,年羹尧不是那么好收拾的。以后小心点。反正娘娘也不待见她,没事少让她进宫。圆明园水面宽阔,我住着自在。你别生气了,这两年,不那么太平,万事小心——”
“你总是一个人住,我怕——”
“你放心,在她眼里,我已经没有什么用了。她现在盯的是玉媚。她要让年羹尧知道,他的妹妹并不得王爷的喜欢。他这个大舅子,并没有被你看重——”
胤禛叹气。
“我在王府里,你难免要分一些心思在我身上,所以我还是住在园子里比较好——”
“园子里太冷清了,我又忙——”
我说:“几个丫头都不错,能歌善舞,又一个个鬼精灵似的,我那里,其实很热闹——”
他没办法,只好放我出门。
三月,大学士王掞先密疏复储,后御史陶彝等十三人疏请建储,康熙帝不许,王掞、陶彝等被治罪,遣往军前效力。王掞因为年岁太大,充军由儿子替了。
圆明园里的桃花开了,胤禛前来赏花——他知道我对桃花的喜爱。
我们在桃林里漫步。
“王府里的桃花开得也很好——”他说。
“花开自在,哪里管人的境遇?”
“王师傅前日里来找我。”
“他?他死心塌地地为太子,找你做什么?”
“前些日子,他上密折,让皇阿玛复太子位,被阿玛原折退回。于是联系御史们联合上折子,请建储。他们都被罚了。王师傅老了,他的大儿子替他充军了。他找到我,说皇上对太子已经死心了,要我——”
“为什么找你?大臣们不是还是看好老八和十四吗?李光地死的时候还说‘举朝八王最贤’。五十七年,十四代御驾亲征,仪仗同皇帝亲征,号称大将军王,大臣们的风向转向十四——”
胤禛说:“王师傅是太子的师傅,也是我的师傅。他完全是忠于社稷,而不是皇帝和太子。他说,十四弟才堪大将军,却不是治理天下的好人选。老八一党只是为己谋私利,为了当太子,竟然找杀手暗杀当时的太子二哥——这件事情虽然皇阿玛五十三年死鹰事件后提起过,我们却并不知道详情。
王师傅一向为二哥所倚重,所以知道得很清楚。他也没有详细跟我说,只是说,老八为了权力不择手段,不是人君所为。他的贤,只是为了结党,装出来的,根本就是伪君子,为真正的君子所不齿。”
这话从老夫子嘴里说出来,是很严重的了。王师傅作为正统的名教弟子,坚守圣人之训。以大臣身份说某皇子是伪君子,恐怕若不是恨之入骨,是说不出来的。
“那他希望你保太子?”
“他要我自己谋太子位。”
“什么?”王师傅会说出这种话?
“王师傅说,如今皇上已经过了鼎盛之年,却坚决不肯复太子位,是对二哥彻底死心了。为了天下社稷,他要我争取太子之位。他说,入朝为官几十年,被拜为太子太傅几十年,却没有教好太子,是天下罪人。
他说,这么多年来,只有我办差,不谋私利,不结党,还多次保太子,有天下为公的心肠,要我千万不要因为顾及兄弟之情而手软。后面他说的和顾先生差不多,就是说要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吏治要清。
另外,这些年来土地兼并严重,无田地的百姓丁税已经交不起了,要改革。还有,就是说,南边的蛮荒土人,不懂得礼教,故常有祸乱。必须在那些地方,派官员推广儒家礼教,教化百姓——”
“他有没有告诉你怎么谋太子位?”
“没有。但他把以前为太子所用,现在仍旧在朝的官员名单给了我。他说,这些人是他的朋友——”
“既然是师傅的朋友,自然都是正人君子。目前不要去笼络他们。天下大定之后,他们自然会为你所用。”
六
康熙六十年九月,上制平定西藏碑文。十月,上召抚远大将军胤祯来京。
十月初九,玉媚产一男婴,胤禛大喜,起小名福惠。
年羹尧因经略大军后勤供给有功,升任陕甘总督。玉媚在王府的地位几乎盖过大福晋卓雅。但她仍旧小心谨慎,宽待下人以及胤禛的其他妻妾。德妃娘娘的存在,就像一把悬在她和儿子头上的一把剑,不能不小心应付。
因为我老不回王府,紫堇就带了弘昼来看我。
因为新添了儿子,胤禛对弘昼疏忽了一些,这孩子有些不高兴,因为他阿玛好久不曾带他出去玩了。
圆明园里十分清净,弘昼好热闹,遂有些怏怏不乐。
葡萄今年正当年,硕果累累。想起往年和老师闲聊时,她说过一个简单的酿葡萄酒的方法,遂心里一动,对弘昼说:“天申,今天娘今天收葡萄,请你帮忙,可好?”
他点头。
我们几个人就去剪葡萄。我对天申和丫头们说:“好的你们尽管吃,不好的却不要扔了。一个筐装好的,一个筐装看着不好吃的。”
“娘,那就备一个筐就好了。”
“为什么?”
“我们大家拣好的吃了,也就只剩下不好的了。”
众人笑。我戳了他一指头,说:“我就看你们能吃得了多少?明日早上牙都酸倒了,那我才高兴呢。明日有好吃的,我就一个人吃了。”
紫堇叹道:“从那年天申和元寿大病一场,我就想开了。随他怎么着,只要他平安就好。他阿玛偏也是这个心肠,有好玩的事情,一定带上他。今年正月祭祖,都要把他带上。元寿跟着先生,天天读书。这两个孩子,相差只有三个月,可学问呢,足相差了十岁不止。”
我宠溺地搂着天申,说:“学问可不一定要在书房里才能学到。天申,给大家说说,祭祀祖宗有什么感想?”
天申挠了挠头:“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人啦,活着的时候东想西想的,死了可就安静了。”
紫堇听了大怒,要打他:“你这破孩子,说的什么话?”
我拉了他走:“你今年才十岁,能想到这一层,已经很不错了。人一辈子,活着就爱折腾,所以呢,人和人就不大一样。可若是死了,再不一样,也一样了。”
紫堇骂我说:“姐姐,看你成天教孩子什么?”
我说:“我教他什么?我教他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今日,好葡萄大家吃了,样子差一点的,我们酿酒。”
“娘还会酿酒?从没听说过。”
夏花说:“别说五阿哥没有听说过,就是我们也没有听说过呢。”
“往年忧心,没有心情。酿酒啊,必须得有快乐的心情,喝酒的时候,心情也才会快乐。如今天申都长成大人了,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所以,今日就请天申帮我一起酿酒。你先吃个痛快,再做事,心里就高兴,来年喝酒,心里也高兴。”
天申说:“吃多了牙痛呢!”
我笑道:“你吃到心满意足,恐怕还不至于牙痛,若是贪心,想把好的全一个人吃了,牙就要痛了。”
这孩子素有慧根,一点就明白了:“娘是说,随性而不贪,就能快乐。若是想要不该要的,就会很痛苦。”
我拍拍紫堇的肩膀说:“怎么样,不比跟着先生在书房差吧。孺子可教也。”
紫堇笑道:“姐姐素来说头多,我哪里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为儿子,都是好心,你放心好了。”
一时间,大家动手,七手八脚地,将葡萄从架子上剪下来了。天申觉得好玩,竟忙着做事,顾不上吃了。
一会儿,虽然已经十月了,却仍然忙得满头大汗,我有些心痛,对夏月和夏圆说:“你们二人若是吃够了,就去烧点水,给五阿哥洗澡。若是没吃好,就兜一兜,边吃边干活。这孩子满头大汗,若不洗澡换衣,怕是要着凉。”
二人答应着去了。
天申问我:“娘,葡萄都有了,酒如何酿呢?”
“先要把葡萄洗干净了,挂起来,晾干了。”
我对夏花和夏好说:“这筐好的留着慢慢吃,你们抬回屋去,用布盖了。这一筐不好看的,我们酿酒。先摆在这里,等天申洗澡换衣了,再去海子里洗。”
众人答应着回屋。红李心痛,说:“格格,你没事让个孩子折腾什么?你看他一身的汗。”
天申说:“姨,干活好处多着呢。杏苑的杏子和娘院子里的桃子,每次我都能吃到最好的,因为我自己能上树摘。四哥总是让他的小幺儿动手,那小子只为着交差,随便给四哥摘一兜子。偏他还好意思拿回去给兰姨娘吃——”
众人大笑。因为红李一直照顾天申,紫堇无以为报,就认了红李做妹妹,让天申叫她姨。
紫堇笑骂道:“这些聪明,他都学到了,就是不知道怎样做正事。”
我说:“这十来岁,吃喝玩乐,都是正经事。你看,他就知道,若是想要得到最好的,靠别人是不行的,只有自己动手。你每年吃的桃子和杏子都比兰沁要好吧。你记住,往后兰沁不管怎样有福气,她都不如你有福气。”
红李说:“五阿哥虽然不像四阿哥那么勤奋,学问却并不少了他去。说起聪明来,他比四阿哥一点都不逊色。听小厮们说,四阿哥背一首诗,读三遍就会了。可五阿哥,看一遍就会了。他啊,就是被格格和王爷给惯坏了。”
紫堇不出声。
我说:“惯,我们是惯了,可你怎么就知道是惯坏了呢?”
红李讪讪地,也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