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儿防我》Kuse

6、第 6 章

　　06

　　“你说你，干嘛非得选剑宗啊！”上下翻飞的符箓纸鹤用鸟喙啄啄她的手指，“练剑那么累——而且……”

　　杨绯莺的传音渐渐消声。

　　但是红鲤能明白她想说什么。
　　这和收徒大典当日，药谷的长老痛心疾首的话音重叠——
　　“你这不是白白浪费了灵根给你的助力吗？！”
　　“灵根颜色如此鲜亮，极富生机，小老儿好几百年没见过这么好的苗子了！！！

　　无他，只因为武修和音修是众多修行方式中，受灵根影响最小的两种。而这两种修行方式，对虚无缥缈的心性、悟性要求却高到苛刻，高到苛刻不是最离谱的，最让人觉得离谱的是这个“苛刻”也没有个明确的标准。

　　收徒大典当日，看上去板上钉钉的药修好苗子，却毫不犹豫地走到了剑修者的身前。武修当然不限于剑修，但小姑娘转头四顾，像是没找着最想要的礼物，这一副只能退而求其次的样子实在太打眼了。

　　代表剑宗前来收徒的是一个中年男子，面色沉肃，发丝黑白交错，端的是一派仙风道骨、剑意凛然。

　　中年人对她的选择不置一词，只问：“可考虑好了？”
　　小姑娘倒也不畏惧，脆生生地说：“考虑好了。”

　　别人只当她初生牛犊不怕虎。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一种极其强烈的预感，这个选择对某个人很重要，比选择一个让她安逸修行的门派重要得多。

　　她这么想，也便这么回答杨绯莺了：“我感觉这个选择很重要——要在这里等着，很快就能等到了。”

　　*

　　艾斯略特很久都没有“暴躁”这种感觉了——上一次，还是为了在枪管上雕刻出好看的鱼儿。
　　虽然某人在外观上看就是一副上能杀敌下能提笔的男神配置，但实际上他不是个有艺术细胞的家伙，倒不如说：正相反，这家伙是个绝不认输的灵魂画手。唯一值得称道的，大概就是他还算耐心，和在“磨熟练度”这件事上令人心疼到哭笑不得的熟练。

　　不会设计，那便不设计了，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描摹，去复刻眼睛看到的东西就好了；当废掉的铁片和铁屑堆满了身侧画不下去的时候，那就去挥刀、去猎杀、去发泄，之后再无数次拿起雕刻刀。
　　直到雕刻完成为止。

　　*

　　但此刻，久违的躁郁感如同荆棘一样缠绕着心脏，甚至扎进血肉。
　　赤发金瞳的青年立在看不见前路的登天阶梯上，他已经有了一点轻微的高原反应，不由得稍稍暂停。他仰头，轻轻喘着气，不得不闭上眼平复愈来愈强烈的眩晕。

　　——要放弃吗？
　　——放弃吧。
　　——看看山下，灯火璀璨，热饭暖衣。
　　——回去吧，你很饿很累很冷了。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高原反应里包括幻觉。”青年语调平平，却无端让脑子里聒噪的话音蓦然一滞。

　　他抓住脑子清醒的一瞬，骤然睁开双眸。
　　浓雾在夜色里不甘示弱地翻涌，却没能阻止沉而稳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冥顽不灵、毫无仙缘、何苦强求！
　　幻觉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强烈，几乎要震裂他的脑壳。“哈……”分不清他是吐气还是在嗤笑，“我有必须爬上来的理由。”

　　——天生魔种，谈何入道！
　　青年颀长精瘦的身体在这一瞬间承受了不明来源的巨力，只听到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噼啪声，如同老旧生锈的机器。他抿紧了发白的唇，一声不吭。

　　一条数十年未有人徒步登上的漫长天梯上，一条脚步画出的虚线极慢极稳地连接起俗世和仙门。

　　*

　　“气煞我也！”鹤发鸡皮的老人狠狠一杵槐木长杖，身前的几乎有两米高的巨大水镜都跟着震颤，模糊了画面。各个宗门里都有这么一面水镜可以看到问道天梯的景象，但这天梯已经太久没人走过了，除了死脑筋的武修还日日有人查看，其他宗门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了。

　　发丝半黑半白的中年人自远处缩地而来，久违地在波纹荡漾的水镜里看到了百年未见的问道天梯，他扬眉：“怎么气成这副模样，往日有人敢登问道天梯，你可不是最兴奋那个嘛。”

　　老人闻言，胡子都快气得燎起来了，深红色的长杖笃笃笃地敲出几点火星来，“天生魔种，竟敢、竟敢……”他“敢”了半天，到底也没憋出什么更坏的词来：“——竟敢上我仙界挑衅！”

　　“咦？魔种？”中年人蹙眉，细看，不由倒吸一口气，“这小子竟是已经爬到七千三百一十八阶！”这已经是看不到凡俗人世的高度了。

　　水镜渐渐趋于平复，中年人也把镜中登梯者看得更分明——在高耸入云、看不见前路也看不见归途的问道天梯上，青年赤发金瞳，每次都必须借助唇齿辅助着艰难地呼吸，一吞一吐产生的白雾缭绕在他俊美得堪称锋利的眉眼间。

　　中年人想着，这时候怕是快撑不住了吧？
　　他忍不住试着将精神力凝成一丝，去探一探青年的底细、那个“理由”。

　　怎料水镜里的青年霍然抬头，冷冷地扯了扯唇，他的唇色因血液不畅而呈现出近乎死气一般青紫，看着分外惊悚。中年人脑海一阵刺痛，他的精神力竟是被对方识海里狂暴的煞气强硬地打回来了——

　　伴随着一阵一阵的抽痛，中年人在这一轮试探里竟感受到了对方那强悍的神识——对方的精神力俨然修炼有成，而且他可算是明白“魔种”一词是何意了。

　　“大长老——这！”中年人骇然转头，难以置信：“身无杀孽却有如如此骇人的煞气！”
　　要知道，在此界中拥有这般煞气的家伙屈指可数，无一不是犯下了尸山血海的杀孽，早成了没有理智可言的怪物，别说爬七千三百多阶的问道天梯了，怕是刚踏上这阶梯就要被心魔折腾到魂飞魄散。

　　大长老叹息抚须：“所以，才说是‘天生魔种’啊。”

　　仙门大宗收徒，除了世家推举具有潜力的孩童之外，仍为凡人留了一线通途——问道天梯。拷问道心、检测心性和悟性，这是武修仙门最为重视的试炼。

　　不沾杀孽因果，却又有着满身煞气和异于常人的相貌——除了“天生”，简直不做他想。抛开这倒霉催的“身世背景”，就凭着以肉身徒步攀登高耸入云的天梯、生生顶住了七千多次天道叩问这两点，这青年所展现出来的心性毅力，活脱脱一个剑修天才。

　　也难怪虽是大长老没有对他下杀手，虽是叱骂和劝诱，但总归不伤其性命，回到凡俗人间，还有办法可以过一些安生日子。

　　然而……
　　“这么死倔死倔的样子，我还真觉得你说对了——‘天生’。”
　　中年人揉揉额头长叹一口气，不过他惜才归惜才，虽是喟叹着，倒也没有像大长老那般出手把他劝回去，反而对大长老道：“你可收手吧，我还不知道你？硬生生用法力多做了数百道阶梯，又有什么用？拦得住？”

　　“我是看不过——”老人气结，反驳道，“敬生，你修众生道，当晓得‘天生’二字是多少无可奈何之事的起源。”

　　“但这是他自己选的道，”李敬生一边说着，一边隔着水镜极度认真地观察他，如同观察自己的生死大敌一般。

　　水镜里赤发金瞳的青年，每一步都走得很沉很慢，比起人，倒不如说是某种踽踽独行、蛰伏在黑暗的猛兽。

　　“众生道意，花鸟虫鱼也好，人神妖魔也好，皆是活在当下。”李敬生心底敬他飞蛾扑火一样的孤勇，但也同样忌惮他或许有朝一日会化身为择人而噬的凶兽，他收回视线，像是提醒一般说：“现在，他顶着道心叩问七千多次一意孤行，连天梯都问无可问了，你又何苦枉作天意。”

　　大长老哑然，犹豫了一瞬。
　　若非他生造了数百阶梯，青年其实已经被问道天梯送到“仙境”了——就是当初杨绯莺找到红鲤的那个收徒大典所在地。

　　只可惜……天生魔种。
　　问道天梯，阶数越多潜质越高，受到的道心拷问必然更严苛，修为在身或能扛住前头的数百阶，后续有多少阶尚无人知晓；若有人能以肉身走过，只怕仙界宗门怕是随他挑选。

　　现在，只怕仙界没有魔种的容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