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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东极王食言引困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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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虞弦手依然拉着他的手腕,两人的长袖遮住彼此,没人知道他们牵着手的样子,只看见并肩而走的两人。
不知这么走了多久,周遭如话本古籍里龙宫似的建筑金碧辉煌,竟还有些刺目,让纪烬感受到了东极国真是无比富裕。传闻东极国有自己的语言法度货币甚至度量衡,人少钱多,如此看来,还真是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纪烬和岑虞弦走入了一处大殿,整个大殿是无顶的,上方是如脊骨般不规则走势的结构,像大龙的骨架,不知是海底什么生物死亡后形成的。
东极王就坐在大殿正中,面前是珍珠铺满的长毯,他的座椅也是一副骨架,但通体黄金坠满了红色宝石和珊瑚装饰。他看起来中年模样,留着长须,身形也很健硕。两侧站着鲛人和人类,他们见岑虞弦和纪烬来了,正一动不动盯着他们,目光灼灼。
岑虞弦松开纪烬的手,接着行礼道:“东极王万福金安。”
“云岫门。”东极王一手撑头,喃喃道,“惊蟛降世,你们来横插一手,如今还被你们的结印封在海底,你又是想做什么?”
岑虞弦放下手,恭恭敬敬,看似白兔似的人畜无害。
“惊蟛伤我弟子,自然是来讨个说法。”一开口却又不是如此。
纪烬掀起眼皮,看了眼岑虞弦的背影。
“你要何说法?”东极王道。
“一命抵一命咯。”岑虞弦说。
周遭的人发出了低低的嘲笑声。
连东极王都嗤笑一声,换了个姿势道:“伤我神兽还讨价还价,你不会真觉得,把如此神兽上一道封印,便对其产生约束吧?”
岑虞弦也笑道:“你不会真觉得,我上的封印,是随便可解的吧?”
东极王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方才听闻你说了一套战术。”
他目光闪着浅光:“不如把这里泄密的叛徒揪出来,我们再谈其他。”
“叛徒?”岑虞弦冷笑,“我可不屑安插这些东西。”
岑虞弦微微一笑:“这么说来,我这战术是说对了?”
东极王冷哼道:“正如你所言,手段简单,但屡试不爽,且有天然优势,依你聪明才智你若真是猜的,那也正常不过,不必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
“说吧,条件。”东极王道,“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不能一无所获吧。”
“我可以解惊蟛的封印,但你需听我一言。若你用此战术进攻宋土,最终只会让你一败涂地。”岑虞弦道,“你不光折损精兵强将,还会让整个国家陪葬,从今往后你东极王便是千古罪人,要被钉在耻辱柱之上。”
“呵。”东极王笑道,“你便是要同我说这些?我当是什么。”
“我有神兽助阵,从不畏惧。说这些灭国言论,还言我是千古罪人,真不知从何听来的谗言。”
“你不畏惧,倒是为你子民想想,王,我不是在同你说笑。”岑虞弦说。
东极王思忖片刻,好似听进去了,问道:
“那你说,都谈到灭国了,这该有何解法。”
岑虞弦吞咽口水:“您这一役无任何胜算,惊蟛于你而言更是最大的祸害。它乃上古神兽,哪怕你是东极王亦不可驾驭。若你真想保人与鲛人的平安,唯有施展冰封法术,让全体子民假死沉眠一百年。”
“我可助你们生死簿上施展障眼法,逃过地府责难,生死簿百年洗刷一次,若是在这时上不了生死簿、未轮回的魂魄便会被重新洗刷,进入新的百年,那你们转醒便是重生。那时便是逃过一劫,东极国又可延续。”
东极王似乎在思考,周围的人也在窃窃私语,似乎并不相信岑虞弦的话。
“依你所言,是惊蟛会害我国民?”东极王道。
“是。”岑虞弦拱手道。
“那你封印他,竟还是为我做件好事?”东极王问。
“是,不用谢。”岑虞弦笑笑。
东极王怒极反笑,笑得肆意畅快,拍打着旁侧的扶手:“哈哈哈哈哈……”
“足够荒谬。”东极王说,“但你说的头头是道,竟真有些令人信服。”
“是不是说笑,今后种种迹象都会应验。这是唯一规避灾祸的机会,还望您珍惜。”岑虞弦说,“王可否给我一个机会,我们详谈策略。”
“你千里迢迢来,就是为了救我子民,什么都不要?”
“自然。”岑虞弦道。
东极王闭上眼,没有言语作答。纪烬不知这沉默为何意,只是静静等待。
旁侧,一个瘦高的鲛人站住,对着岑虞弦他们二人道:“你们二人,跟我来。”
纪烬马上就警觉起来:“……”
岑虞弦察觉到他紧张,单手摆摆示意别动,接着道:“这是何意。”
“王认为可谈,你们二人,随我去王的寝宫。”鲛人道,“再细细说。”
“……”原来是谈和,纪烬这才收了戾气。
岑虞弦道:“那就有劳。”
鲛人对他们做了个“请”的姿势,岑虞弦便跟着他走。纪烬快步跟上,同他并排走着,道:“他信了吗?”
“不知道。”岑虞弦道。
“你算算。”纪烬压低声音道。
“算不出!”岑虞弦瞪他,“真当我神棍?!”
“没经历过吗。”纪烬说。
“没。”岑虞弦说,“你就祈祷他肯听我们说话吧。”
两人走了半路,岑虞弦还感叹:“海里真大,快绕着汴梁走一整圈了。”的时候,前方的鲛人回头道:“到了。”
“到……”岑虞弦面色一暗,面前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连鲛人也都好似悬浮在空中似的,他开始觉得不对劲,忍不住道,“寝宫?东极王睡这里?”
他话音刚落,两侧忽然出现比人高出几尺的水幕。那水好似有灵性,一下缠住了两人的手脚。纪烬反应很快,额间金光一闪便要释出仙灵,但很快,他便发现,因为他们本来就在水中,此刻,隔绝在外的水淹没他们的口鼻,口中的绮贝魄所剩无几的灵力,让这种不知何时会来的窒息感如影随形。
“为何我们被放归海中?”岑虞弦道。
“你们妖言惑众在先。”鲛人在水中自如游动,翻腾一圈,腰后鱼尾划出绚烂的水波,“东极亡国之言说出之时,你们就应知道后果。”
“句句属实,为何要质疑关押!”岑虞弦喊道,“速速放了我们!”
“你们的绮贝魄快要失效了。”鲛人冷笑道,“就在这里等死吧。”
面前的水幕合上,手脚的力道加重,水中的浮力和手脚上的力道如四面八方而来,遏得人喘不上气。
鲛人已经游远,这如水牢一般的地方,是深海里最真切的黑暗。
“师尊!”纪烬道,“可用法力挣脱吗。”
“挣脱了我们也出不去。”岑虞弦道,“原路返回的话,绮贝魄难以支撑到出海。”
岑虞弦用力挣脱了两下无果,额间的图腾骤然亮了起来。
他道:“来不及了。”
纪烬道:“我们是不是都要死在水中了。”
岑虞弦听罢,回头看他,笑笑:“和为师死在一起好么?”
“不好。”纪烬脱口而出,“我不想死,我们要活着出去。”
岑虞弦动了动手腕,道:“放心,自然不会让你死。”
他说罢,纪烬就感觉一股从胸口倾泄而出的力。那力量之大,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哼。
那瞬间,口鼻中浸满了水,让纪烬咳嗽出声,而后,他被黑暗吞没了。
这昏迷是短暂的,纪烬恍然间听见有人在叫他,他大力挣扎着醒来。一睁开眼,发现面前是岑虞弦。
岑虞弦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见他醒了,表情才有些松动:“你终于醒了。”
“师尊……”纪烬从他怀中坐起,“我怎么了……”
“东极国要倾塌,海水倒灌了。”岑虞弦道,“趁着绮贝魄还未实效,快些出去。”
“且慢!”纪烬惊慌道,“为何忽然会发生倾塌!”
他话音刚落,方才还有些晕眩的头脑清明了些,随之而来的是耳边的各种哀怨的动静。纪烬不知这深渊深处的哀鸣从何而来,只是觉得瞬间充满着他的耳中脑内,无法忽视。
“师尊。”他蹙眉道,“我头好痛,这里有人在哭。”
岑虞弦伸出手按揉了几下,道:“先出去。”
“师尊……”纪烬受不了那些愈发放大的声音,单手抓住岑虞弦的手臂,“我、我不行。”
“背我。”岑虞弦说罢,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跳到了他背上,“进入海中,你顺流而游,不用管我,这样不费力。”
“师尊你……”
他话未说完,岑虞弦双手捂住了他的耳朵,凑近道:“快走,别听。”
纪烬浑身都如羽毛轻盈,甚至不知是何道理,竟很长时间感觉不到岑虞弦的重量。但他的双手一直搭在自己耳上,纪烬只能听见他一人的声音。
“就从这里出去,对,就这么走。”
“快到了。”
“纪雪珄,你给我精神点,别睡着了。”
纪烬不知道顺着洋流会被带到哪里,但他确实被一道力气拖拽着,直到他看见了光。
是海面的波纹,天青碧蓝就在眼前。
那股力量更甚,直至把他整个人从海内拖出,在汪洋大海之上,留下一串碧波。
这下,纪烬才完全感觉到了背上岑虞弦的重量。他双手搂着纪烬的脖子,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
“出来了。”他近在咫尺的声音和热气,擦过纪烬耳边的软肉。
“嗯……”纪烬长长出了口气,“刚才怎么回事……”
“先进宝袋。”岑虞弦撩开袖口,拿出包袋打开,他率先钻入,纪烬紧跟其后,他刚钻入回身一看,瞳孔便紧紧一缩。
他们方才离开的海面已如墨色漆黑,各种鱼群翻涌至上,铺天盖地的密集,而高空之中,电闪雷鸣的,这景象竟和那日惊蟛降世时一模一样。
“……”纪烬探出头去,“师尊,下方这是……”
话音未落,宝袋立刻被关闭了。
“路上再解释。”岑虞弦用法术弄干了两人的衣服,道,“快点过来,要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纪烬不解跟上。
两人走进屋子,岑虞弦结阵开门,面前金光一闪,露出了外部的世界。岑虞弦毫不留恋,径直走入。
纪烬见他进入,也慌忙跟上。
他脑内的声音已然消失了,纪烬微晃头部,让自己清醒一些,又奇怪那些声音到底是什么。
好似边哭边唱词,从极远之地传来声音。
他们穿过门,落了地,迎面便是一堵红墙。
“方才怎么回事。”纪烬问。
“我们被关水牢,我施法在绮贝魄时辰到前让我们二人出来了。”岑虞弦后背靠墙,侧耳在墙上听动静,对他道,“嘘,息声,我们现在在宫内。”
“……啊?”纪烬不知这么一抬一跨,竟然走入了皇宫禁地。
“还来得及。”岑虞弦道,“走。”
纪烬被他拉着手腕,二人在宫殿之上飞檐走壁,月色之下,皇城之内却充斥着无以言说的不安。
细想,那非皇城禁地带来的不安,那不安大约来自自己内心。早晨同岑虞弦出发之时,他竟然一点都没有想到此趟差事竟和之前截然不同,至少不是这么险象环生的。
“东极王出尔反尔,这事堆在一起,不好办。”
纪烬看着岑虞弦的脸,他未曾在岑虞弦脸上见过什么惊慌,此刻却闪过了这么一丝慌乱。
“曹公子,算出了什么吗?”纪烬问。
“没有,只知带着你,或许会有转机。”
“若是按部就班来,我也没有什么顾忌。”岑虞弦叹了口气,双手拢过长发,“只是现下,啧……和我想的全然不同。”
“师尊。”纪烬凑过来,“我们来时,我看见海面翻涌,黑雾密布,惊蟛的封印是否已解?……”
“嘘。”岑虞弦又打断他,提醒道,“解或不解已经无关紧要了,我们有事要做。”
“要做什么。”纪烬问。
“杀人。”岑虞弦道,“有些人,今夜必死。”
纪烬抿嘴,目光上抬。说话时候,天色已暗,空中不知何时纷扬起雪花,落在岑虞弦发间肩头,还有他垂在胸口的白丝之上。
“看,占星台。”岑虞弦遥遥一指,“我们要杀之人,便在那处。”
纪烬顺眼望去,雪中模糊不清的,竟然远远能看见游移的火种。
“走。”岑虞弦道。
……
燃烛四十七日的占星台,烛火在京都的雪中尽数熄灭。
宫女提着长夜灯,自台阶两侧款步而下,远看如雪夜中缓慢游移的萤火。
萤火之尾,天师身披漆黑摘星长袍,宽阔的袍摆上是错综复杂金丝绣成的星盘,每一端的延伸都与天上繁星辉映。他双手合拢,手中结出一个星盘之象,仙灵自星盘为始,慢慢放大,变成了笼罩四周的巨罩,把皇城拢入其中。
他踩下最后一级台阶,戴上兜帽,帽檐遮住了他半张脸,便赤脚踏入雪中。
“天师大人。”
一旁的人拱手道:“官家有请。”
素雅薄纱帷幕大开,皇帝席地而坐。周遭山水挂画、怪木盆栽比比皆是,看起来素,却各个都有价值,
旁侧,一琴师正在焚香抚琴,丝丝薄雾混着清浅气味,倒是颇有意境。
他抬头,对着来人微微一笑道:“天师来了,坐。”
“谢官家。”
天师褪去头顶的兜帽,露出一张素雅白净的脸,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和他颇为特别、半黑半白如墨的长发。
坐于塌上,垂头观察着棋局。
皇帝执一黑子,下在棋盘之上,道:“可有解法?”
岑虞弦摇了摇头。
皇帝顿时脸色不妙,嘴唇都跟着一哆嗦:“这是何意?”
岑虞弦手执棋,垂目浅笑,似乎漫不经心地撑着下巴:“官家倒不必过分思虑,照臣所说依样做便是。用臣的战术兵法,次次都是胜仗不是么。”
“昨日得一字画,想来官家喜欢,就带来给官家鉴赏一二。”
岑虞弦不等皇帝回答,直接变法术似的拿出他要献的宝贝字画:“这是江南柳明清之作,画的是平江仙水居,上有亲笔题词,实在难得一见。”
“哦?居然是柳生!”皇帝立刻来了兴致,双手一挥,全然忘了难解棋局,“来来来!快呈上!”
戌时过后,皇帝和岑虞弦下了会棋又一起观画,后来便言身体疲乏,岑虞弦匆匆告退之前,只说把进军金国战事统统交于他便是。皇帝对他信任,只道:“有你的兵法图谱,军队照着行军布阵,定然不会错,朕,当然放心。”
岑虞弦出了大殿,彼时天色已晚,宫中巡夜人提灯引路,大雪还未停,薄薄在宫墙之上覆了一层,把他苍白的脸庞映出亮色
他抬目,能看见空中若隐若现的荧蓝,似是一层屏障。
走出宫门,岑虞弦看见了来接应的马车。岑虞弦接过对方给他的毛皮大氅披于肩上御寒,拢住他白色的袖口,他提袖上车,道:“劳烦,去通天司。”
车夫应了一声,马车便动了起来。岑虞弦卸了力气,靠于一侧养神。他掀开一些车帘,便看见外侧白雪,凝神盯了片刻,目光中闪烁着一丝不平静。
他叹了口气,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
晃动骤然停止,岑虞弦闭目半晌才缓缓睁开,他看着面前的车帘,静待片刻后,那帘子却忽然被掀开了。
岑虞弦往边一侧,双目对上了面前的人。
“辛苦了。”对方半跪在车夫的位置,开口便对着他道。
岑虞弦手指拢近了些两侧的毛氅,一边眉毛微抬,浅笑道:“你来了。”
“嗯。”对方只是简单应了一声,岑虞弦已然看见他手中的短刀,那寒光似月色,只觉不寒而栗。对方似乎并不想同自己再废话更多,又或者是天然的默契,他提手举刀,对着自己就直直刺下!
岑虞弦见那刀,却出声阻止了他:“且慢!!”
对方微愣,手顿在空中。
“我走到今日,虽知这是我的最终宿命无法更改,但我此刻只想问一言,你我共生共体,而你何故决定我的命运?”
对方似乎没有料到他会出此言,脸上有短暂的惊愕之色,接着蹙眉凝光,与他对视,似想在他们相接的目光之中读出什么。
而只是片刻,他又下定决心似的举起短刀:“不知你何出此言,但你必须死。”
“我只是想知道,为何死的是我?!”岑虞弦看着面前这张同他一模一样的脸孔,从牙缝里挤出了气音,“为何是我而不是你,你我明明可以做同样的事!你是我,我是你,那为何是你决定我的生死?”
他袖中与面前之人一模一样的短剑抽出,在对方完全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竟然一剑刺入了对方的下腹。
岑虞弦看着对方眼眸中自己的身影,又立刻抽出了短剑来想再刺一刀,就听见对方高喊了一声:“雪珄救我……快别让他跑,现在、立刻刺死他!!”
岑虞弦未及反应,面前之人便往后倒去,却在他面前忽然又冒出了另一个男人。
他接住了倒下去的人,眉宇间冷淡严肃,身型把整个车门卡住。一股灵力震住了岑虞弦,他瞬间动弹不得之下,只觉得胸口一痛。
那感觉来得迅猛,但疼痛很快远去,只剩下意识涣散时耳际惊慌失措声音:“……这是怎么回事?!师尊?!怎么有两个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