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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绝望中的希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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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绝望中的希望
艰难的生活熬过了一年又一年。苦难使赵佩娟无心关注时间流逝。人就是这样,有希望的时候便等啊,盼啊,望眼欲穿的一天天掰着指头数时间,眼底下的时间也就慢悠悠的流。一旦愿望实现,便觉得那时间也过得飞快。而一切希望破灭,理想化为乌有的时候,便也失去时间的概念。可到了苦难熬出头的时候,回眸再看看那时间,也是过得飞快。
十月的一天,原野上的一切快乐和惆怅都紊乱了,时间紊乱了,空间紊乱了。唰地一下,营部门口的墙上,贴出了一串叫人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惊喜的大字标语:“热烈欢呼DZY一举粉碎‘SRB’!”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时间传遍兵团各个角落。党和国家在眨眼的功夫完成了这样一件举国大事。往后的日子如何?前途如何?是福是祸?漏斗打水没底儿。不久,形势的变化叫我们惶惶不安起来。黑龙江、新疆、海南、西双版纳,遍布全国各地的上山下乡、支农支边的兄弟姐妹们,信札频飞,传递着各种返城的消息。我们鲁北生产建设兵团也乱了阵脚,兵团各级首长无可奈何,谁目睹当时那个场面都会惊叹。宿舍的门窗被砸得不成样,桌椅床凳都散了架,满屋子乱扔。拖拉机手跳出驾驶室,无人驾驶的拖拉机撞到墙上,翻到沟里才熄火。结了婚的兵团战士,不是男的抛弃女的就是女的抛弃男的,也不顾及孩子,老军垦看不下去,拣几个哭声大的带回家。汽车站里,密扎扎的人,穿的尽是兵团黄衣服,挤汽车的人流比得上奔涌的黄河水。公共汽车里人摞人,车顶上也坐了一大堆人。汽车超载,像小脚女人一哒一哒的走,不出十里八里,就有故障停下来维修。交通阻塞,人员输送不出去,挤车的人就更多。我的一个哥们就是在那次回城中被踩踏成重伤,落下了残疾。这是发生在上山下乡、支边青年中的一次强烈“地震”。
孙国庆更是急不可待,抛弃了赵佩娟早早溜了。
在炎凉世事中麻木了的赵佩娟,看到大家几天内几乎走尽,一股悲伤袭上心头:父亲死于他乡,母亲带着小妹投奔千里之外的农村舅舅家,哥哥远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这段时间也断了联系,现在更不知道确切的消息。她回去找谁呢?原先那个温暖的家早已支离破碎,不复存在了。别人有家团聚,有父母的温暖,有兄弟姐妹欢声笑语。赵佩娟不能,她眼巴巴的看着大家各走东西,她悲痛万分,心如刀绞。不知咋的,她现在倒是想念着兵团,不管怎样,它是一个集体,虽然她在这个集体里过着不尽人意的生活,但总归给予过她许多的希望。青春在这里萌动,爱情在这里的发芽。她有过一个个姣好的月夜,拥用过一段不长但却令她刻骨铭心的恋情。此时此刻,她甚至觉得孙国庆也变得可爱了,那些过去欺负她,践踏她的人都变得可亲可近了。只要他们不走,只要这个集体不解散,不抛弃她,她愿意承受这些曾经的痛苦与不幸。希望总归是希望,该走的一个都不留,一个都不剩。孤零零的她守着一片空寂的原野,凄楚的泪水汩汩而下,浸湿了半边枕头,一只小花猫蹿上床来,“喵喵”两声,从她胸前的缝隙钻进被子里。赵佩娟心中顿生希望,她抓住小猫:“小花猫,来,过来,就剩咱俩了,你真好,你可怜我,你不抛弃我、不冷落我。你看。他们都走了,走干净了。从今天起,咱们一起相依为命。来吧,小花猫,我给你温暖,你也给我温暖。好了就这样,就这样,把脸转过来向着我,咱们一起,只有你不背叛我,只有你和我做伴。”又一股泪水扑刷刷流出来。
天空清冷。教导员推门进来,递给赵佩娟一封信。这是哥哥写来的。哥哥有消息了!赵佩娟忙打开信,心潮起伏。
在一辆开往省城的汽车上,人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一个满脸愁容的女人,她在那里低声抽泣,不时用一根花手帕擦拭眼泪。她,就是赵佩娟。
汽车驶近黄河大堤,赵佩娟抬起头来朝司机喊:“停停车,停停车!”乘客们静观这位琢磨不透的女人,预感到有一种不幸将要来临。汽车“吱”地一声嘎然而止,赵佩娟走下车,向野地跑去。前方是千里黄河大堤,大堤外面是波浪滔天的黄河水。车上的乘客绷紧心弦,目光疑惑不解的望着她的背影。良久,几个青年才反应过来,她会不会出事?于是急跳下车,直奔赵佩娟而去。赵佩娟上得河堤,凝视着奔腾的黄河水,两只手慢慢地抬起来,划过腹部,划过热血奔涌的胸膛,最后停在脖子底下,轻轻地抚摸扎在脖子上的玫瑰色围巾。这根围巾是她告别父母,踏上这条道路时父亲送给她的,是唯一寄托着父爱母爱的随身物品,从踏上兵团的那天起,陪她度过美好的青春岁月,也和她一起经受磨难和痛苦。如今,青春已逝,埋葬在这片荒野,围巾就是最好的见证。她要走了,不能把它带走,应该把它留在这片土地上,让它和自己逝去的青春做伴。她缓缓的解下围巾,像一个元帅给一个士兵受勋那样,庄严肃穆。她把它系在大堤旁一棵高大的槐树枝上。她退后两步,凝视在风中飘扬的围巾,突然“咚”地一声跪在地上,双手划拉,捧起一捧碱花花的黄河土,脸埋下去,疯一样的亲吻起来。黄土像槐花蜜,薄薄地贴了她一脸,她依然美丽的脸庞即刻像涂了一层金色的阳光。之后,她迅速站起来,双手将剩余的黄土扬向天空。“唰啦啦”,黄土在沉闷的天空中画了两道弧线。然后她面朝奔腾的黄河,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然后起身移步,跑回车上。望着她的背影,几个青年相视了一下,尾随赵佩娟上车。旅客们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几个青年坐稳,汽车朝着省城的方向奔驰而去。
“爱得太深了!”
“你那么肯定?难道恨不行吗?”彼此陌生的旅客们,为着证明眼前的真理在那里略发口角。
“那么她……那条围巾......那捧土?”
“她怎么了?围巾又怎么了?那捧土。那捧土能说明什么?”
看来他们一时的争论还不能停止,结论只在赵佩娟的心里。她靠着座椅,目光缓缓,从眼前的黄土、黄河、村庄、树木、农田、庄稼。一直一直望向远方,直至融入天界。
这片碱花花的土地哟!
推开那扇黄漆斑驳的木门,赵佩娟看见一个身穿兵团黄棉袄,胡子拉茬的人半躺在小屋一角的木床上,木床边放着一根拐杖,赵佩娟手里的提包“嘭”的掉在地下。愣了片刻,一股酸楚的泪涌上来,两边脸颊缓缓的变形,颤抖着,终于止不住了,跑过去一头扎进哥哥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她歔欷的节奏,悲伤的感受到哥哥赵佩丰的心里,离别之情,思念之苦,磨难之痛,岁月之艰,这个近三十岁的铁血男儿,也压制不住内心的酸楚,积蓄了多年的泪水涌泉般夺眶而出。他一边擦拭自己的眼泪,一边抚摸着妹妹零乱的头发和瘦黄的脸颊,说:
“佩娟,佩娟。回来就好,你看看我,看看你,不都很好吗!”赵佩娟攥着哥哥的手又放声大哭起来。哥哥抚摸着她的乱发,她缓缓的抬起头,凝视着哥哥,目光从额头移到他的鬓发,移到那双和爸爸一模一样的眼睛和高高的鼻头,最后停留在他的脸颊上。哥哥老了,憔悴了,消瘦了,面容刻满了岁月的疲惫和慵倦。看着看着,赵佩娟“哇”的一声,兄妹又抱头痛哭起来。
稍许镇定,赵佩丰拉过妹妹的手,告诉她一个出乎意料的好消息:
“佩娟,你知道吗,爸爸他没有死,他还活着,还活着!”
赵佩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哥,你说什么呢?你不是在说胡话,不是在骗我吧?”
“佩娟,这是真的,是真的!我给你写信的第二天,郑伯伯找到我,说爸爸是被一个老乡救活的。当时爸爸被折磨得不醒人事,看管的说他没有活头,叫来几个人把他抬出去,放在一个破窑里,后来被一位老乡拉回去,煨药疗伤,喂水喂饭,才把爸爸从鬼门关救了回来。看管的问,老乡就说爸爸已经死了,是他掩埋的。”
赵佩娟听到这里,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急忙问:“爸爸现在在那!怎么不回来!”
“郑伯伯说需等一段时间,上边的精神还没有下来,不过很快就会下来,要我们耐心等待。”
“佩娟,别着急。咱们不是转眼的功夫都回来了吗。你做梦也没想到吧。如今形势发展很快,许多老同志都复出了。郑伯伯说爸爸根本不存在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问题,更谈不上‘军统特务’,‘混进党内的阶级异己份子’。爸爸的复出只是时间,至多一年,至少郑伯伯没有说,说不定明天就能回来,到时候你可别在爸爸面前撒娇哟!”赵佩丰说着,食指在妹妹的鼻子上轻轻地刮了一下。
赵佩娟兴奋的扬起手来打哥哥,没想到小拳头落下却打在了哥哥空荡荡的裤筒上。她的兴奋立即停止,想起进屋时床边放着的拐杖,急忙掀开毯子,恐惧地抓起哥哥那只空荡荡的裤筒,腾的一下血冲大脑,昏厥过去,倒在哥哥身边。
赵佩丰焦急的按住她的“人中”,好一会妹妹才醒过来:“佩娟,不要太难过,咱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他抚摸着妹妹的脸。
赵佩娟呆滞的把哥哥那只空空的裤筒抱在胸前,又放声大哭起来。
不出半年,爸爸果然回来了,妈妈也随之回来,那个可怜的得了大脑炎后遗症的妹妹,在舅舅家一次水灾中被洪水夺去了生命。家人团聚,诉不尽的离情别恨。不久全家乔迁新居,新居比旧屋宽敞、漂亮。失去突然,得到也突然。人世沧桑,星移斗转,春去兮春来兮。
郑伯伯作为新居的第一位客人,代表省委,向赵佩娟的爸爸及全家带来亲切的问候。他幽默风趣的对赵佩娟兄妹说:“你们沾了爸爸不少的光,都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了。辩证地说,也不是一件坏事哟,艰苦的环境锻炼了你们的意志,对你们今后的人生会有很大的帮助。回来也好,也有一个落实政策的问题。”然后拍拍赵佩丰的肩膀继续说:“国家会有政策的,耐心等待。不会多久,不会多久!”
这天晚上,赵佩娟彻夜难眠,天刚蒙蒙亮她就轻手轻脚的爬起来,烧开水,做早饭,等待爸爸、妈妈、哥哥起床用餐。
阳光刚刚催醒沉睡了一夜的人们,噪声便随着早晨的喧闹包围这座城市。赵佩娟找来一根旧毛巾,湿上水,认真仔细的擦拭门窗上的玻璃。多少年了,她没有这样仔细过,玻璃反照出她的喜悦。记得,在学校打扫卫生,她最喜欢擦玻璃,同学们边逗趣边干活,浪漫、单纯、幼稚,有同学正要伸手过来揪她的耳朵,她从玻璃的反光里看得清楚,回过头来喝斥一声,那同学反被吓一跳掉下凳子来,大伙便捧腹大笑。那种光阴毕竟已经过去!东边,太阳正从高楼的屋角向上爬,阳台下的街道,人来人往,喇叭声,人流的喧闹声,自行车的铃铛声交汇成一片。好一个繁华的闹市!好一幅市井图画。赵佩娟沉浸在多年未有过的幸福和美满的心境中。倏然,十字路口那边走过来一群十七八岁放学回家的姑娘,吱吱嚓嚓有说有笑,活泼可爱。看到她们,赵佩娟似乎回到了十年前的欢乐里。
她从窗台边折回,情不自禁地唱起:“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MZX领导革命的队伍,披荆斩棘奔向远方......”
“嘿,我家的小娟扭起秧歌来,比得上郭兰英。”爸爸走出书房,见女儿边走边唱,便逗她玩。
赵佩娟没料到爸爸突然出现,且在那里嬉笑她,咯咯的捂着脸大笑起来。笑停,回过头来问:“爸爸,我今年十几了?”
“十几了?傻丫头,再两个月就是你的二十六岁生日!你说你十几了?”
“不对嘛!”赵佩娟撒娇的推着爸爸坐到椅子上。说:“我今年十六,那十年不算!”她把个“六”字拉得长长的。
“照你的算法我也年轻十岁啰?傻丫头真会开玩笑!”
“人家不愿意老嘛!”
“哈哈。不愿意老?不愿意行吗?自然规律,谁也摆脱不了。不但会老,还会死。你看我的头发都全白了,已经是土埋半截的人了。你的皱纹也一条比一条深,要在旧社会,你可是几个孩子的妈妈!”爸爸说完,食指点在赵佩娟的额头上,慈祥的微笑着。
“孩子的妈妈?”赵佩娟在心里重复着爸爸刚才的话。顿时,一股忧伤从那广袤的原野钻进她的心坎,爬到她的脸庞。
她从爸爸的身边立起,双臂下垂,低着头,向里屋走去。
“小娟,小娟,你怎么了?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