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倒卦》芒不果

18、第 18 章

　　这话险些把雨化田问住了，要知道他一生树敌无数，沈炼这么问他他怎么想的起来。
　　沈炼知道他想岔了，只得道：“平皇后入宫前，大概是早年间的事了，那时你应该还小，孩童时期，总不至于随意杀人吧？”
　　“这可不一定，”岳千根插嘴道，“指不定这人打小就是恶胎，混世魔王。”
　　“对不住了，”雨化田冷冷道，“我幼时老实得很。”
　　“你运气看看，”岳千根突然说，“陈安一来我都忘了，看看你恢复得如何。”
　　以是众人这才想起来雨化田的伤势问题。
　　便见他提气凝神片刻，顺手一掌打在沈炼身上，沈炼没防备之下径直被他从侧方一击，竟然直接飞出了门外，撞上了园中的石凳，呕出了一口鲜血。
　　雨化田这才大仇得报般的，提掌回来，嘴角挂了一丝邪笑，朝岳千根看了一眼：“倒也没恢复多少，大概五成？”
　　“你这人，”岳千根无言，看外面沈炼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却没什么大碍似的，“幼稚。”
　　“你也想试试？”
　　雨化田不再理他们，细细想着平皇后的事。
　　陈安见没自己的事了，重新退下，岳千根给他安排好了住所，先让他随意寻个地方歇脚，之后的事情再做打算。
　　倒是沈炼平白无故挨了那一掌，倒是没什么脾气。
　　自他想起前尘之后，对雨化田总是没有怨气的。如若最开始的时候心里有些疑惑雨化田莫名把自己扯进这个深坑，还被迫跟弟兄们分别，现下这些郁闷也都烟消云散了。
　　毕竟那是霍心，他心想，毕竟是霍心。

　　倒是无人在意，屋外暗处伏着的人马已在这些时日的蛰伏当中渐渐有了动作。
　　“主子，这东西便就这么送进去？”
　　“送，”赵靖忠道，“雨化田现下功力已废了大半，纵使华佗转世也不能再回昔时巅峰，虽然我不知道他身旁还剩多少条狗，但落井下石这事，总归是有兴趣去做的。”
　　接话的小太监还是忍不住多嘴：“依那雨化田的性子，只怕是雪中送炭吧——”
　　赵靖忠只轻笑了一声，又看了那小子一眼，意味深长道：“你不明白他的性子，虽然同是阉人，但心气却比别人高上不少，别看他带着那飞鱼狗在身边，实际上内里却比任何人都瞧不上他，既是如此，我便送他一程，让他体会一下那被人踩在脚底的感觉——”
　　于是再次入夜，雨化田房里燃了熏香，虽是秉着助神安眠的效用，他却怎么也睡不踏实。
　　现下功力恢复，他只想冲出去好好杀几个人解气，沈炼、陈安、岳千根这几个人自然是动不得的，难道还不能把屋子外面那些个盯梢的东厂狗给剖个干净。
　　也于是就这么想着，翻身起来，着了身轻薄的亵衣就要这么赤脚出去。
　　屏风后面传来响动，今夜沈炼竟然还宿在外面，雨化田想到不由得窝火，看着站在自己面前一身漆黑的侍卫，有些想发飙。
　　“做什么？”
　　“你要做什么，”沈炼道，“解手也要披件衣服。”
　　“沈大人，”雨化田笑，“我说过多少次，这一世你已经不是皇帝了，跟我发号施令么？方才那掌还没让你清醒？”
　　“你功力恢复不过五成，”沈炼坚持，“但若是真要下狠手，也能伤及我的性命。”
　　“怎么，你的意思是我故意收力？还是你觉得我功力不过尔尔，”雨化田额上青筋微露，“你要知道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十分冒犯我。”
　　“我的意思是晚间风大，现在不比盛夏，已经临近冬至了，”说罢不由分说竟然径直给雨化田披了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斗篷，“杀人去么？”
　　雨化田任由他在自己胸口拴着系扣，闻言挑眉，似笑非笑道：“如何，一起吗？”
　　“可以。”
　　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这厮记忆恢复之后听话得仿佛被灌了迷药一般。雨化田早先就比他先喝了那千年红，这一世再见到这张脸却也没他这么大的反应，纵然会因此上些心，但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甘愿服帖得连脸面都不要了。
　　想到就觉得有些不自在，拍去了对方还在自己面前检查领口的手。
　　“你最好别后悔，”雨化田道，“西厂杀人可是不留余地。”
　　“锦衣卫又是什么好地方呢，”沈炼淡淡道，“大人，先去把鞋穿了吧。”
　　雨化田觉得这人好生啰嗦。
　　好不容易折腾完之后出门，没了屋内的炭火以及熏香，倒真是被寒气给激了一身。
　　沈炼跟着出来，依旧是那一身黑衣。自从跟着雨化田逃出来之后，就再没见他穿过那身飞鱼袍，想来也是怕引人注目，此刻见他着一身轻装，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多了几分侠骨的味道。
　　见他偏头看自己，沈炼眉间轻皱，抬手又要去正雨化田的斗篷，雨化田只得一躲，再次拍掉他的手。
　　“够了，”他说，“天天动手动脚的，我又不是个残废。”
　　沈炼只盯着他看：“你这样就很好。”
　　“什么？”
　　“比从前好很多，”沈炼淡淡道，“从前什么都憋在心里，二哥问话也不说，现在就很好，发发脾气，使使性子，更有点人样了。”
　　“别把我再当你的三弟了，”雨化田知道他说的是昔时前世他们二人私下浑叫的名字，心里有些许酸楚，“霍心已经死了，在城门外被火火乱箭射死了，知道么？就算那算是我的前世，今生我也跟霍心毫无瓜葛，我是西厂督卫雨化田。”
　　“好的。”
　　完全没听进去！
　　饶是雨化田平日里再如何肃面阴冷，此刻也是有些绷不住，抬手就想挥过去，却被沈炼提前发现抓住了手腕。
　　“你听，”沈炼道，“风声停了。”
　　“你最好别再惹我。”
　　因为风声骤停，倒是能让他们听见不少原本蛰伏在黑夜当中的窸窣声音。
　　对于常人来说，多数都是虫鸣，风吹草动之间摩擦。
　　但对于沈炼以及雨化田他们这类高手而言，更多的时候，则是在寻找另外一种细碎声响。
　　呼吸。
　　二人之间没有再多的交谈，几乎只是一瞬，两人脚尖点地，骤然消失于屋外长廊，再出现时已是各自立于一道房檐，雨化田抬手袖口出箭，直直扎向侧旁一株长于宅外的大树，五百步开外传来扑通声响，人已坠落下地。
　　那边沈炼脚下不停，履下踏过瓦片不曾发出半点声音，一路奔到亭外，腰刀出鞘，抬手间已是兵刃相接，寒光四起。
　　“好你个沈炼，现在果然跟西厂混在一起，怕不是那厮果然给你喂了什么销骨散，让你流连忘返了罢——”
　　“如何，”沈炼并不打算跟他多说，“羡慕了？”
　　说罢刀尖轻提，手腕翻转间竟是直接将刀锋面向了自己，不由分说地纵上一挥，径直劈转到了对峙那人的下巴上，血光四溅，沈炼侧身避过，却还是沾了半身衣服的血迹。
　　好在一身黑衣，倒看不太出差池。
　　再回来时，雨化田已经在廊前坐定，不知道在折腾着什么，拢着那副宽大的袖子，闭目养神。
　　“好迟，”他听见沈炼的动静，“杀了几个？”
　　“三个，”沈炼道，“方才我就想问，你平日里也不带兵器，都是用的什么武器？”
　　“暗箭伤人，随手可得的都是武器，”雨化田道，“东厂竟然插了十个眼线到我这边，这帮人马都可以直接把这院子里的人灭口了却还是跟宵小一样蹲在树上盯人，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大概是留着还有用，”沈炼身上沾了血，并不打算走近，只站在几步开外收刀看他，“怎么不进去？”
　　“有古怪，”雨化田道，“味道有问题。”
　　“焚香？”
　　沈炼立即反应过来，跨步想往里走，径直被雨化田扯过，拉了他的胳膊，嗅见了衣襟上的血腥气。
　　“你受伤了？废物成这样？”
　　沈炼顺手覆上了他的手背，细细看了他的眉眼，温和道：“别人的血，你站着，我进去看看。”
　　“看什么啊，”雨化田有点哭笑不得此人的莽撞，“是毒怎么办？”
　　“那你便在这廊上站一夜？”沈炼道，“有毒也不怕，叫岳姑娘就是了。”
　　“算了，”雨化田还是扯着他，“你陪我说说话吧，窗户那些都开了，等着透透气就行。”
　　沈炼虽然觉得不妥，但只得依他。
　　二人席地而坐，这些日子奔波，雨化田早把先前的骄纵习气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随便找个地界都能就地打瞌睡，何况只是坐一坐。
　　“你那日忆起前尘，可有想到什么？”雨化田开口道。
　　“觉得你今世太苦，我要好好陪着你。”
　　没来由被他呛得这么直白，雨化田一时语塞，心里似有热流涌动，周身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恢复过来又即刻运功，酸麻得厉害，头脑昏沉，只浑浑噩噩道：“也没什么好苦的，都习惯了。”
　　“越是这样，我才觉得越发对不住，”沈炼道，“二哥是个蠢人，前世做不好皇帝，今生也做不好锦衣卫，更甚至都护不好你，倘若你早些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二哥定不会这么懦弱。”
　　“什么护不护的，大家全手全脚，还不能保得自己性命吗？沈炼，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
　　沈炼察觉边上肩头一沉，雨化田竟直接就此倒了下来。
　　沈炼心头顿时警铃大作，连忙扶过他的肩膀：“雨大人，雨大人？”
　　雨化田费力地抬起眼皮，竭力想要看清眼前人：“陛下——”
　　“是不是中毒了？”沈炼道，“你小心些，我带你去找岳姑娘。”
　　正要起身时，雨化田已纵身趴俯在了沈炼的腰间，双手环过男人的胸膛，埋头探索式的嗅闻着沈炼衣襟的味道，铁腥铜臭味一道混合着子夜的檀香，别有一番异样萦绕在他心头。
　　沈炼来不及推他，他已经顺着爬了上来，整个挂在沈炼身上，一双眼睛已经近乎半合，配合着那双原有的丹凤眼形，更是平白增添了几分妖异色彩。
　　“雨大人——”
　　“嘘，”雨化田指尖抵在他的唇瓣，“你闻，这夜的杜鹃花香，多美啊。”
　　沈炼再无法振作。
　　他想到大漠长歌，圆日坠落，塞北孤烟，连带着守夜人的身上都沾着寒气。
　　那人也是这么伏在自己身前，能够闻到他身上的清冽酒香。
　　于是终于偏头，将对方那份已经触及在自己唇瓣的呼吸尽数吞入进肺里，唇齿相依，舌尖轻微交抵，窥见里面残余的暖意，鼻尖在双双触碰之下更是增添了这份亲昵当中的热度。
　　雨化田的手指在沈炼脑后合拢，触及到发丝间的摩擦，贴及头皮时候的温热，都让他原本就逐渐开始迷离的大脑也变得更加浑浊了起来。
　　沈炼的呼吸逐渐加重，手掌在男人脑后轻轻包裹着他的半张侧脸，直至二人吻毕，这份空气中的灼热才终于被周遭的寒气所逼退。
　　雨化田趴俯在他的胸口，一双眼睛已经氤氲满了雾气。
　　沈炼轻轻握拢着他的掌心，指尖刮擦着他的手腹。
　　“雨大人，”他道，“这香里是迷药对么？”
　　“对。”
　　“你知道。”
　　“是。”
　　“你在等我。”
　　“是。”
　　沈炼心头一动，将雨化田揽在怀里，抬头看着朦胧的月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二哥对不起你，”他亲了亲对方的指尖，“二哥来晚了。”

　　次日清晨，岳千根从房中醒来，发现院子外面堆了好几列尸首，不由得讶然。
　　“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这里窝藏了一个罪犯。”
　　她看着刚从房内出来的雨化田站在廊前漱口，一身狼狈衣衫半解，露出身上些许红痕。
　　“威慑罢了，若是朝中真的要拿我，东厂那边知道了还不会偷偷放话？”雨化田声音有些沙哑，“左右做戏一场，也不枉我杀神名号。”
　　“你不要忘了我这是酒坊，扔一堆死人在前还有谁敢来？”
　　“你平日里除了我还有生意么？这种小事就不要再计较了吧。”
　　正说着话，陈安到了，躬身朝雨化田行礼。
　　“大人，”他道，“谭鲁子到了。”
　　“来得好，”雨化田淡淡，“叫他滚进来。”
　　说罢朝岳千根偏头，笑道：“如何？我正要清理门户呢，医者仁心，见不得便快些退下吧。”
　　岳千根见状也是懒得再管，拂袖离开了。
　　谭鲁子进来，也是一身风尘仆仆，纵身跪在了雨化田面前，一时瑟瑟竟不敢言语。
　　“怎么了？我如今潦倒一人，总不至于再像往日一般随手杀人，”雨化田笑，“抬起你的头来，让我看看你奔了魏忠贤之后如何养得你油光满面——”
　　“都督饶命——”谭鲁子道，“小人实在是没办法，那狗贼剿了西厂大大小小所有人，还是奔着我也算是都督的一条狗才留得一条性命，小人本就是想等着都督回来，中间做个内应，也是因此今日陈安来寻，我便这么过来了。”
　　“他没有撒谎，”沈炼不知何时出来了，新换了一套衣服，素布轻衫，倒显得比较精神，“魏忠贤不会重用他，今日跟着他过来，也是打算灭口，左右是再回不去了，只能跟着你。”
　　“左右逢源，”雨化田道，“我最恨人两面三刀。”
　　说罢单手一抬，一粒石子已经打在谭鲁子要穴，让他周身痉挛，瞬间伏倒在地，抽搐不已。
　　过了快半柱香的时刻，雨化田这才让陈安给他解穴。
　　“这么能忍，看来不是真心投奔，就是当真守口如瓶了，”雨化田道，“谭鲁子，你要我信你哪个呢？”
　　“随便吧，”谭鲁子已口腹流血，狼狈不堪地倒地难起，“我无话可说。”
　　“如何？”沈炼抱臂看他，“你眼光还是不错的，至少一百个里面能出两个好人。”
　　“好人？”雨化田发笑，“你若是能管他们叫好人，那我也无话可说。”
　　谭鲁子被陈安拉起来推气疗伤，这才稍微缓过了些劲来，知道雨化田是在试探他，倒也没觉得有太大憋闷，只是心中发寒，觉得方才那穴位上的疼痛着实不是常人能忍，也不知道雨化田不通医理又是从何得知。
　　待他们都退下后，雨化田进到房内，沈炼跟着进来给他换衣裳，拴好全部衣领扣子的时候突然才想起来一件事。
　　“你上次说到往前平氏进宫时我得没得罪过过什么人，”雨化田道，“也不知道算不算。”
　　“怎么说？”
　　“你可知道我这一身武艺从何而来？”
　　沈炼挑眉，替他系腰带，示意他继续。
　　“先时被人送进宫，交给了一个不知世的老太监，本就是无根之人，也不指望什么飞黄腾达，自然接我的人也不是什么贵人，后来相处之下，那人竟然是个武林高手。”
　　“什么前辈？”
　　“不清楚，那时他倒也没怎么教导我功夫，说我先天四肢疲软，也不擅于习武，倒是我日日见他练功，闲事便偷学了两招，被他捉住之后一顿好打，”雨化田淡淡道，“久了，他也就习惯了，把我当义子看待，虽说我也不稀得由这么一个老东西教导，但好在宫闱里许多事，是他教会我的。”
　　“恩师罢了，”沈炼替他倒茶，“至少能保得你活到今日，有缘得见，我倒是该好好谢他。”
　　雨化田偏头去看他的脸，只笑道：“你见不到啦，那人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