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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庸人自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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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解安羿的侍卫带他进了偏殿,便交给宫女引着,拐进了屏风后头落座,一侧假山后转出来个若竹色贴金衫子的高髻的宝林,袖子遮着手,端着金丝楠木镂刻游龙的小托盘,上面是一件鹧鸪斑茶壶并一个盏子,一旁侍立的宫女小步疾走上来刚要伸手端,却被从侧门进来的一个宦官拦住了,捧了那宦官的拂尘,退在一侧。
那宦官就着托盘分了茶,把盏子放在小桌上。安羿半倚着扶手,迷了眼假寐,那宦官看他一眼,见他疲惫,修长的眉毛轻轻挑了一下,并未做声,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
宝林将茶盏放回原处,撤去小桌旁的青铜莲花香炉,安羿轻轻道了一声劳驾。宝林跪下来轻声道:“吵着王爷了,王爷要休息,内室有张小榻,可去躺一会?”
安羿半睁开眼:“多谢费心,寡人在这里等着陛下,过去不合时宜,也未必想睡。”
他这才看见,这个宝林是他伴读时在书房伺候香的。过了这么多年,虽是出落地亭亭玉立,可淡妆不肯遮住脸上微微一点青春将尽的颓态。
宦官抱着一领有些褪色的猩猩毡大氅进来,他见了只觉得眼熟。
“王爷睡醒,可解乏了?”
安羿抬头望过去,倏忽眼睛睁大了,乌沉乌沉的眼珠紧紧盯着他,那人眉目上略带着一些鲜卑人的意味,高鼻梁深眼窝,碧色的眼睛,发色浅淡。
“杜宁?你和雪堂都这么高了。”
杜宁极力压着笑意,眼圈都泛红了,在他身前长跪再拜,抬起头时泪水涟涟:“一别十多年,再见恩人,却不知如何报答,王爷,本不该——”他刹那间收声,脸色变了变,“不该我来伺候,但是陛下心里也是记挂着王爷的,这才遣我来。”
安羿听出他弦外之意,转眼盯了他一下,道:“多谢陛下恩典,跪着做甚么,来我这边坐着,陪我说说话——这些年过得如何,时日无多,再不听就晚了。”
杜宁屏散了众人,脸上露出个自嘲的笑来:“我这些年过得如何,想必王爷也是有耳闻,何必再赘述呢。”
安羿伸手拿了茶盏,垂眼看着上面的鹧鸪斑:“阿宁,我要是信了外头那些不堪传言,哪会再来揭你伤疤。”
“传言未可尽信,却未可尽不信。”他苦笑道,“我自是不信王爷意图谋反,陛下也不信太子弑君。可王爷私调天罡是真的,太子手刃二殿下也是真的。所有的因由,不过是找个人承担罢了。”
安羿默然,将茶盏放回小桌上:“今日来的宫人和我用的这些东西,都是雩敏的旧人旧物。雪堂到底是个念旧的人,阿宁,你只说这些年你与雪堂,可还开心。”
杜宁道:“陛下疑心越发重了,他身旁亲近的人死的死走的走,流离多了。先是文帝,再是先帝,后来文帝程太后借我之手平白冤枉了帝师魏协大人,除去党锢,又要平反,给我冠以佞幸之名,陛下与程太后便自此决裂,程太后本是,这天下他最肯信的人。后来程太后薨,性子愈发阴晴不定了。身居高位,只是不胜寒罢了,那得自在。”
安羿叹道:“我倒也知道,可谁知他有一天,竟是疑心到了安家来呢。”
杜宁道:“并非是对王爷,像是对严将军多些。”
安羿瞳孔像针尖刺来一样,缩了一下。
他心里千头万绪飞快地动起来,魏雪堂疑心严芳庭,像是毫无端倪。这件事犹如一团乱麻,还在沸腾的锅里上下翻滚,他想理出个头绪来都不得。
安羿强自镇定心神:“严芳庭?”
杜宁低头忙着添茶:“陛下的确是疑虑严将军的,朝中大人们倒是众口一词地指责王爷。”
安羿身子微微前倾了,杜宁的眼睛藏在眉骨和鼻梁的阴影中,他看不见,可还是盯着他:“我在边关拥兵多年,新都才建,朝局未稳,晋国重兵来拱卫都城,朝臣们多生猜忌,便是陛下不虞我也无话可说,可严芳庭不过是我麾下将军,我尚且疑人不用,怎么陛下反而忌惮起来了呢?”
杜宁放下茶壶,抬头看着他:“王爷,陛下这几年心思越发深沉了,我又从何处揣测圣意。”
安羿眼睛一瞥,拿起一旁的茶盏,却并不往嘴里送:“阿宁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来我营中时年纪也不小,我与严芳庭的事想必你也看得清楚。”他轻哼一生,冰雪般的脸上挂着一分蔑然的笑,“说我身陷情爱囹圄之中,双眼不得清明也好,说我是护他心切也罢……可我都已经心力交瘁,哪还能为他筹谋……”
他说得自己都恍惚了,心想,临走前誓要一刀两断,我又何苦来庸人自扰,且不管他,任他生死又如何。
可一想到他若落到如今自己这般地步,心里又绞得透不过气来。
他双目无神了似的:“罢了,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由他自生自灭罢,和我没甚相干。”安羿就着这样失神的转过脸对杜宁说:“那个宝林——没记错是叫文止罢,叫她常来陪我,雩敏有几句话,倒是说给故人听的。”
杜宁看着他神情,又仔细打量他与雩敏几分相似的眉眼,由心生出一股荒唐的悲哀来:“我这就去叫她来伺候。”
他刚站起身来,安羿叫住他:“阿宁,我不会在雪堂面前给严芳庭说什么话的,你不必担心斡旋,自己保重,多谢你。”
杜宁施了礼,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