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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别来春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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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羿被软禁在别院,已经半年过去。
安翎产期将近,魏雪堂知道他担心胞妹,遣太医去王府上看了,却道情况不甚好,是积郁所致,产期将近安羿便又去看了她一次,安翎情绪消沉,见了他甚是怨恨。
安羿不禁自嘲一番。
他替严芳庭顶了皇帝的嫌隙,又替安翎顶了质子之名。牺牲到如此地步,声名狼藉,可是若论自己问心无愧,是万万做不到的。
他心里那些卑微不齿的心思和保全,令他自己都厌恶地难以正视一眼。
他第一次回府,携了几本书回去,从此那盏纸灯便从不离身,没人时拿出来看一看,倒真是像情根深种一样。
魏雪堂自然不会发现不了,可一旦发现了他与严芳庭的见不得光的关系以后,对他举止,更是轻浮。
杜宁替他更衣的时候听他说:“我说小舅舅的身体怎么突然就不好了,又怎么突然就失足坠入冰湖了呢,原来是严芳庭同她妹妹喜结连理了——阿宁,你见过翎公主没,同小舅舅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杜宁眉眼低顺谦恭,一边替他解开纽襻听他说:“只是不知道严将军是不是对小舅舅也有意,看来是有点意思,不然怎么会娶了翎公主呢。遇上他,他们兄妹俩可惜了,偏偏那双招子,长得是真像大皇兄。”
安羿有意无意透露给他的,仿佛悠远的往事一般,告诉魏雪堂的只言片语,终于被他拼凑出了自己想要的故事。
魏雪堂甚至有一日和他同榻午睡,安羿醒了,眼角眉梢还带着几分懵懂的温存缱绻,打掉他横在自己腰上的手,水光潋艳的横他一眼:“别闹。”
他每次睡醒的一刹那都是逼着自己神智紧绷的,时常会反应过度。可他心里有那么多谎言,须得时时提防着,不敢松懈下这口气来,在紧张时口不择言。
魏雪堂又伸过手去,安羿感觉到他身下有了变化,不禁心里一凉,蜷缩着避开,过了一会将睡未睡的时候,魏雪堂又贴上来,安羿反手打了他一巴掌。
“别闹我,好好睡一会儿。”他迷迷糊糊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又要睡着,带着困倦地鼻音道,“严芳庭?”
没人应答他又叫了一声。
过了好一会,才像感觉不对劲似的掀开杯子坐起来,一下子起身太猛却一阵天旋地转:“陛下——”
魏雪堂看着他,用胳膊肘把自己撑起来:“小舅舅怎么了?”
安羿道:“是臣——”
“小舅舅是不是从前经常同严将军抵足而眠……或者不睡,要谈些别的事情,做些别的事情……”
安羿变了脸色:“陛下!”
他手指上绕着安羿的头发:“小舅舅,你藏得那盏河灯朕看见了,分明是故意让朕看见的吧,你是察觉了朕的意图。”
安羿脊梁上慢慢渗出冷汗,脸颊上好不容易养回的一点血色一分也无:“臣斗胆……请陛下……宽恕严……”
他话到嘴边生生趔趄了一下。
“宽恕严芳庭吗?他又有何罪过。”他这话到嘴边心虚,下意识地重复了一次,“有何罪过呢,是你借着严芳庭来挡朕,我无须怪罪到他身上。”
安羿仿佛起死回生一般,长出一口气:“不是严芳庭,是严夫人,臣胞妹安翎。”
“看来安翎真是横刀夺爱,你如今都叫她严夫人,是连这个妹妹都不想认了。”
安羿想说不是的,他深知分明是自己有愧在心,因此才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严夫人’的存在,企图用这种手段时时刻刻残忍地刺痛自己,克制内心的欲望,同严芳庭保持距离。
他却什么也没说。
魏雪堂道:“小舅舅,朕可比妹夫疏远多了。”
你与妹夫能做出这等悖论龌龊的勾当,与我却为何不能。
他咬了咬牙:“臣斗胆,请陛下不要累及胞妹。毕竟是严芳庭的子嗣……他也一直想要,模样肖似我们两个人的孩子。”
魏雪堂盯着他笑,那笑容轻蔑阴冷:“小舅舅,你说谎。”
安羿摇头,却听他道:“严芳庭与你当真这般情深意重,安翎又算什么。”
安羿深吸一口气,睁眼对上他的目光:“四年前,臣与严芳庭酒后失德,他欲同臣永结为好,臣却逼他娶了安翎。”
寥寥数言,如同惊涛骇浪,掩不住他心里的千疮百孔,过往呼啸而过。
“只是自己越想避开这些龌龊,越身陷其中罢了。”
他狼狈起身整衣:“陛下若无事,臣先告退。”
魏雪堂怜惜他神色已然脆弱到不能承受,放他走了。
后来秋天,安翎待产,魏雪堂始终没难为他。
只可惜了生了个男孩,因在胎里时母亲忧惧过度,生下来当晚就没了气息。
安翎因此大病,晋王府外的看守和宫里传来伺候的人,尽数撤去。
那个深秋冷得着实厉害,安羿在别院里听着风呼啸呜咽,凄厉高亢。像鞭子似的抽在悬铃木上,零星的几片带一点绿意的叶子在黄昏里如同黄泉路上的鬼火,明明灭灭,风中残烛逐渐飘零。
他默许了魏雪堂杀了那小孩子的暗示,听着太医说安翎以后生育恐怕不易,目光垂下去盯着自己的指尖,也不知脸上的神情是怜悯还是餍足。
这便是将安翎送还至严芳庭身边的代价。
第二年,仲春时分,他回了趟晋王府,将先前带回来的几本书放了回去。
安羿卧房里藏着不速之客,趁着他不注意,从后面把他击晕,再醒来,便是在路上了。
他只觉得好笑:“严芳庭,你劫我走干什么?我还有什么值得你冒着险来请的。”
严芳庭瘦削了很多,低低地说:“一年多了,你身子怎么看着还是不见大好。”
安羿没回答他问题,盯着他侧脸和垂下的眼,突然大笑起来,一笑牵扯心肺,喘不上气,严芳庭被他推开,还是看见他仰头时眼泪灌进领子里。
“我煞费苦心,到底被你毁了。”他近乎妖异地一笑,眼角斜斜地挑起来:“严芳庭啊严芳庭,魏雪堂明明对你起了疑心,才扣下你家严夫人!我自毁名节,谎称你娶她是因为我,你那孩子也是因为我,这才将你的阿翎换了出来。”
严芳庭震惊看她一眼,又低了头:“都是我不好,可是——”他抓住安羿的手,“你又如何得知,我娶她不是为你呢。”
安羿感觉心里一阵绞痛,冷笑道:“没保住你儿子,你竟然不怪我?这也就罢了,我要是同你说我与陛下,我做了他幸臣……”
“够了,够了。”他脸上难得露出暴躁神色,“别说了。”
他稍稍平复了心情:“安羿,以后我们好好的。”
安羿奇道:“严大将军,你竟然不嫌弃我?我只是奇怪,一年不见,安翎是病故了你要让我替她还是怎么,突然转了性,对我百般温柔起来了。或者说你猛然想起来我是将死之人,心生怜悯?严芳庭,我如今已经不想藏着掖着活着了,堂堂正正地说一句,我就是爱你,可是如今却不想了,实在是太难了。”
严芳庭深深看他一眼:“我从来没觉得你离我太远,也从来不觉得你有一天也是会和我分道扬镳的。曾经我贪恋你事事顺着我,被人捧起的感觉,可后来你不在,你要与我一刀两断,去我再也得不到一点音信的地方去。”
“我从来都没有因为阿翎才对你念念不忘,其实却是因为你我才——我想要知道孩子像你又像我是什么样子——”
“我应该替安翎揍你,可惜没这个立场,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安羿打断他,双眼微阖,神色淡淡地,“你我都知道我活不了几年了,这些话不说为好,弄得你们伉俪嫌隙,又白白惹我伤心啊。”
严芳庭说:“安羿,我不想考虑那么多,我只想和你好好的。”
安羿半天才道:“好。”
后记
安羿知道是魏雪堂见他不虞,并没有追究他离去这件事。
后来三年,他身体始终不能好转,但是也不见怎么变坏了。
严芳庭对他,总算是体贴。安翎有了身孕,安羿仿佛不怎么在意。
第三年腊八,应是严芳庭回府来的日子,安羿在府中等到夜深,看见天蒙蒙亮了,雪的影子落在窗纸上,看见下人们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新年。
他终于等来。
那晚上安羿彻夜不眠,在王府里游魂一般飘荡,终究是一把火,点着了王府。
严芳庭为保子息诈死,问询惊慌赶来,漫天火光里冲进去,终于在书房找到他。
安羿四面是熊熊烈火,头发已经花白,隔着火光和他对望,伸出苍白消瘦的手臂。里面赫然是当年那一盏河灯。
“好好待阿翎。”他说,“来世,永世不再见了。”
那盏河灯顷刻间焚为飞灰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