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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1. 上天无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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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上天无路
早在万余年前,咱家尸变了。
那时,咱家从薄棺材里坐起来,茫茫然四面张望,好不容易才明白,原来世上真有起尸这一回事。
那时咱家肘不能弯,腿不能曲,眼不能斜,只能并手并脚地这么跳来跳去。
这样的游尸,咱家当了摸约百来年,白天伏在黑暗处,中夜里出来蹦蹦跳跳。以夜露月华为生,从不杀生。可即便是这样,也难逃毒手。
恩……人间有一种人,叫道士。
那年恰逢大旱,百姓无知,以为是旱魃做怪,花重金请了一群正一法派的符箓道士,把我给搜出来了。
去时,咱家只是小小游尸,除了会蹦跶,啥也不会。一把糯米撒下来就能把我烧个半死。那一群道人结了个符箓圈子,把我圈了起来,我在圈子里撞来撞去也无法撞出去。只见圈子外的道人,逐步缩小圈子,握在他们手里的糯米在火光下刺目灼人。
我厉声惨叫着:“我没有伤人!我没有伤人——!!没有啊——!!”
旁一个小道士提着大黑驴蹄子,害怕地躲在人后,问:“师……师父!这僵尸还会说话?”
一个老道答:“小心,这是太阴尸地养出来的厉僵,非比寻常!尸毒厉害地紧。再让它过个百来年,我们就收不住了。”
咱家听了,叫地更惨。
我无犯人,人为何犯我?我生前不被人容,莫非死后也无安存之地?
这黄天厚土,八荒六合,难道真无这可容我的一席之地?
咱家望着天,厉声喝道:“天地不仁啊——————————!”
声未竭,中夜的天空突然有耀眼金光从天而降,那璀璨夺目的光芒如此神洁庄重,压着人想忍不住跪下来。光芒有如滔滔金浪,四下散去,照着那座小山包全是金色。光芒尽处,我隐约看见一个人影,影影绰绰。
……
转醒时,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尽是轰鸣。咱家迷迷瞪瞪睁开眼,顿时吓地不知所措:咱家在飞!咱家站在一朵云上飞地风驰电掣!
这一惊,咱家立刻站不脚,从那云彩上跌下来,眼看就要摔成大饼,死地不明不白,咱家也就两眼一闭准备第二次与世长辞,身体却忽然一轻,然后轻飘飘地被放落下来。咱家还在疑心自己出现幻觉了,还在闭着眼等着摔成肉饼。
“睁眼吧,没事了。”
那声音是我做人做鬼这两辈子所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像明月下流泉,像落地琉璃脆。
我小心翼翼睁开眼——一只哪里来的老鸦,尖叫着冲向云霄:
月光如霜,一人站在脉脉月光下冲我淡淡一笑。
咱家顿时看傻了眼,怎知天造万物,居然造出这等相貌出来。
“从这里往南走一千里,就是阴山。那里鬼物众多,道人不敢前去。你去往那里修行吧。”他极目南面,淡淡的口吻。
咱家这才猛然回过神来,才知盯着那人看是多么唐突,立刻垂下头来,战战兢兢地说:“多、多谢大仙。”
一垂头,咱家又是一呆。只见自己身无寸缕,百年前的寿衣早被腐掉,裸露的尸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尸斑,深的浅的,狰狞吓人。咱家还是饮毒死的,从腹腔到喉咙全是毒出来的青黑色。手指上长着青黑色的长长指甲,从头上披散下来的头发全是泥浆灰土,沾在裸露的尸身上。
是了,那年咱家还没结出法身来。这样的真身与那人的风韵形容一比,只有落下“自惭形秽”四个字。
咱家僵直地站在原地,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如果咱家那时会遁地之术的话。
他看着南方,却没再说话。咱家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大起胆子偷偷瞟着他。
他生地可真美。
眉眼都像是拿工笔细细画上去的,说不出的唯美如画;黑发如墨,在月光下像一匹黑色绸缎,或有风来,就分出黑缎的一点,漂浮在风里,然后全天下尽失了颜色,只剩这风姿容颜,恍然如梦。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咱家默默念着《淇奥》,正念到一半,那人收回目光,慢慢转来。
咱家还在盯着他看,一时没收回眼来,只看见他眼里流光缓转,目光清清浅浅,彼时月色如水,而他的眼里,却像集聚了天上月亮所有的光华,都在眼眶里转动,转动……
他依然淡淡地说:“以后也别残害生灵,好好修炼,早日修成正果。”
“谨、谨遵大仙教导。”咱家又赶快低下头来。
又等了许久,没有答音,咱家又肥起胆子一看,那人已经不见踪迹。
直至很多很多年以后,咱家才最终知道:他叫昕墨,是天庭青帝的长孙。
咱家有些傻眼,莫非真是上辈子烧了高香,随便遇个神仙就是帝孙贵渭。随即心里又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帝孙呵……
只不过,这点头之缘也就慢慢日渐忘去,只是在月光清明的晚上,或是猛然一个走神,或会想起那抹清清浅浅的目光,那个丰神如毓的帝孙。
或许这种东西就叫做“奢念”。
眼下咱家也有一个奢念,就是快让重烬消失吧。
重烬一脸得意地说:“既然是伺候我,自然是住我宫里了,很难理解吗?”
咱家脸皮一抽一抽地,“太……恩,重……重烬,妖后会劈死我的。”
重烬踌躇满志地一笑:“放心,我和母后说过了,说你有心赔罪,自愿来我宫里为奴为婢。”
咱家一口气差点气背过去。
重烬又笑道:“不用太高兴,我又不是真收你当奴婢,你这笨手笨脚的家伙……”
咱家好不容易缓过来,又道:“恩,那……你就不怕我哪天又凶性大发,吸干你阳气么?”
重烬眼睛一眯,冷冷地看着我。
咱家背上一个寒战,干笑了两声,道:“玩笑,玩笑……”
重烬“哼”了一声,恶狠狠地说道:“你要是敢,我就也去变个恶鬼,生生世世缠着你!”
上苍啊,大地啊,咱家这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啊……
“还愣着干什么!端茶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