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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程允讲了1个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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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旧的面包车一跑起来叮铃啷当地响,程允听着这有如破铜烂铁的声音,严重怀疑挂在挡风玻璃上的那个前年他在庙会上淘来的关公像,是车上现在最新的东西。
程允从小到大给老程买过的唯一一件东西,就是这个关公像。
关公像骑大马威风凛凛,据说可以保人出入平安。但程允买的这个雕工并不好,好好的一匹马硬是给雕得像头驴。
程允在庙会上盯着这头驴看了好半天,越看越觉得相见恨晚。这拉长的一张驴脸简直和他爹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于是他乐颠颠地用5块钱换了这么个不正经的关公像,心琢磨着回去好好恶心恶心他爹。
结果没想到的是,估计老程对这张驴脸也相见恨晚,竟然破天荒地把他买的东西挂进了自己的宝贝面包,并且一挂就挂了两年。
于是,恶心的人变成了程允,每次看到那张驴脸在自己眼前耀武扬威地晃来晃去,都觉得一个脑袋两个大。
车里很热。
也不知道空调是坏了还是老程舍不得开,尖锐的蝉鸣声混着热乎乎的风从车玻璃外吹进来,在逼仄狭小的空间里,热度仿佛提升了一万倍。
汗水接着就从额头上流下来了,
程允闭着眼,一开始还能勉强安慰自己就当在澡堂蒸桑拿了,后来开始安慰自己就当在泰国的沙滩上蒸桑拿了,
但当他蒸桑拿的热度越来越不靠谱时,他终于忍不住了,烦躁地啧了一声:“能不能把空调打开?”
先有反应的是程允的后妈,
年轻的女人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了程允一眼,仿佛不相信他这尊神仙雕像刚刚显灵说话了。
可程允是真显灵了,还他妈是蒸桑拿蒸显灵的。
为了让后妈相信她没听错,程允又睁开眼,甚至这次还是带着笑意的,以一种惊不惊喜意不意外的语气,十分亲民友好地再次重复了一遍:“姐,快热死了,你能不能帮我把空调打开?”
女人回过神来,也没介意程允在称呼里占了她便宜,着急忙慌去按了几下AC键,发现没有任何效果之后,又转过身来,照着程允他爸肋巴骨上就是一胳膊肘:“快!老程,没听见孩子说热吗,快把空调打开!”
为了营造良好的后妈形象,女人一向对程允是言听必从的。
程允笑意盈盈地看向他爸。
老程只是从后视镜里瞥了程允一眼,就看穿了儿子伪装出来的虚假笑容。
他没好气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阴阳怪气地叫谁呢?!热?知道热还拎那么个破玩意儿,怎么不热死他?!他不是不愿意坐老子的车吗,现在还好意思舔着个脸要空调?!”
战火猝不及防就烧起来了,后妈在这点上没啥发言权,只能焦急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然后回过头来抱歉地盯着程允。
程允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一把拽过旁边座位上他爸口里的破玩意儿——一只半人高的兔子玩偶,搂在怀里亲亲热热:“这我媳妇,有名儿,叫蒙娜丽莎,不是破玩意儿。”
老程果不其然怒了,开车的手恨不得把方向盘给揪下来:“全天下就你长了张嘴?!一天到晚不学好,脑子里都装了什么东西!不是在家不说话吗?!现在一套一套说给谁听呢,想气死老子?!”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您消消火专心开车吧。手把住方向盘了哈!三条人命握在你手里呢。”程允笑笑:“而且我这不是以后都不能回去长住了,想陪您贫两句么。”
老程火气更大了,吼道:“你最好滚出去就不要再回来!!!”
程允吹着口哨去看车窗外匆匆倒退过去的柏树,正好听见后妈小声又劝又骂地数落老程暴躁脾气的声音,实在忍不住,低头偷偷笑了出来。
这一举动无疑是火上浇油。
程允在心里头默默倒数三二一。
下一秒,老程暴跳如雷的声音从前座传来:“小兔崽子你他妈笑谁呢?!!”
老程发起火来不认人,连程允想象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后妈也没能幸免。
老程不耐烦地一挥手,把后妈苦口婆心的话全堵了回去:“行了,你也别劝我了,你也不看看他是能好好说话的样吗,就没个教养!”
老程音量没控制住,后妈转过头去了,气得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
事实证明女人的眼泪在某些时候特别好使,一向雷打不动的老程居然有了些愧疚的意思,软下语气道:“好了,我知道了,快别哭了,在孩子面前像什么样。”
程允本来达到目的了也并不想搭腔,但他见到这一场景莫名地就有股无名火在心里头烧,于是他一贯挂在嘴角的笑也冷了下去:“呵,哭给谁看呢。”
后妈愣了下,金豆子卡在眼眶里,掉也不是,不掉也不是。
然后,老程破口大骂的洪亮嗓音在前座响亮地响起:“艹!”
程家父子俩相杀多年,彼此之间都有着非比寻常的精准打击能力。
就像老程一眼就能看穿程允的虚假一样,程允也知道怎么精准地直捅老程的马蜂窝。所以他们父子俩吵一架太容易了,只需要程允的一句话,马上就是一场腥风血雨。
还记得小时候,程允时常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他奶奶和他讲,他绝对没有被抱错,因为就在吵架这一条上,他们父子俩的互通性简直默契至极,绝对可以秒杀这世界上任何一对亲生父子。
惹怒老程的下场就是半路被连人带行李一起赶下了车。
于是身高将近一米八的小伙子就站在路边,左手一个偌大的行李箱,右手一个偌大的蒙娜丽莎,来来往往的车辆无不向他投出怪异的目光。
可是身为当事人的程允此刻却没有半点不适,他深吸了一口清新空气,甚至觉得这样你好我好大家好,别他爸骂着骂着再骂激动了,放开方向盘一巴掌招呼过来,那他们全部都得玩完。
好在,老程还没有狠心到直接把他扔在荒郊野岭的程度。
不过马上,程允就发现自己低估他爹了。
这个地方就算不是荒郊野岭,也是站在荒郊野岭的边缘上来回试探。反正他滴滴打车15分钟了,愣是没有一个司机接单,就更别提等到公交车了。
烈日炎炎,程允拖着大包小包,负重徒步行走半个小时,最后都走出了横穿大沙漠的幻觉了,还是一个公交站牌也没有看到。
程允开始怀疑老程在赶他下车之前,偷偷查过高德地图。
没有办法,程允向命运低头了,他不走了,停下来蹲坐在马路牙子上给房东打电话。
程允今年高二,艺术生,从小学过跳舞,但是老程再婚之后就再没碰过舞蹈鞋。
为了让程允能顺利考上大学,老程在B市大学城里给他租了个房子,一共有三个室友,其中一个是房东。
房东名字乍一听挺文艺,叫曲名溯,实际从事的职业也挺文艺的,是B大美术学院里的一名服装设计老师。
老程本来就看不惯程允天天在家吊了郎当的样子,想找个人治治他。又一听说房东是个老师,还是个艺术系的,心琢磨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边能让老师帮着管管程允的浑身戾气,一边还能让程允好好和大学里的老师搞好关系,说不定艺考的时候就能帮上忙,正好一举两得。于是当即就拍了板,马不停蹄地就把程允送过来了。
当时程允在他爹身上感受到了来自中年男人的天真。但一想到能搬出去住了,他又把到嘴边的话吞回去了。
跳舞?这辈子是不可能正儿八经跳舞的。
程允照着手机截图给房东打电话。
电话响了好久才接通,程允还没来得及自报家门,那边就传来十分烦躁的一声咕哝:“谁啊?!!”
这声音虽然烦躁但是还夹带着刚睡醒之后的迷迷糊糊,程允估计自己这是正好撞枪口上把人吵醒了,而这位曲老师好巧不巧的估计还有起床气。
可是谁管他呢,正常人民教师青天白日的睡大觉?!要不是顾及从这地方徒步走到目的地他能直接死了,程允差点暴脾气上来直接把手机给他扣了。
程允默默拍了几下自己胸口,告诉自己命重要,命重要。这才冷静下来,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曲名溯。
程允这边很平静很顺畅地把话讲完了,曲名溯那边半天没有回话,似乎是在回味程允的话是什么意思。
又过了一会,手机那边开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凭借程允一身的艺术细菌和十分丰富的想象力,他已经脑补到了一个留着长发的中年男子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边踱还一边烦躁地挠头发的诙谐画面。
没过一会,诙谐画面里的中年男子开口了:“我不在家。加我微信。定位发过来。我找人接你。”
说完又风风火火把电话挂了。
程允对着传来一阵阵忙音的手机沉默了三秒,又在心里默念几遍命重要,命重要,这才照着手机号加上微信,把自己定位发了过去。
半个小时过去了,手机就再没响过,就在程允感觉自己被曲名溯给鸽了,差点当路拦车的时候,一辆白色桑塔纳在他眼前停下了。
车窗摇下来,程允本来以为自己能看到一个尖嘴猴腮又长相猥琐的人。毕竟曲名溯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在程允的心里,和曲名溯这种作息时间不规律、脾气大还有起床气的艺术中年男人同处一室的人,就应该是一副反派长相。
当然不包括他自己,他是特殊情况。
结果没想到从车上滚下来一个提溜浑圆的小胖子,看见程允一个大小伙子抱着蒙娜丽莎也没发散奇怪眼神,还十分亲切地下车帮他提行李。
除了程允前几年养在家里,结果不小心让老程弄丢了的猫以外,小胖子是第一个见到蒙娜丽莎没有对其嗤之以鼻的雄性生物。
这让程允对他萌生了一股好感。特别是在程允已经被暴晒将近一个小时之后,这种好感几乎被放大了一万倍,程允差点就控制不住,直接冲上去抱住他大呼你就是我的亲人了。
接着,他的亲人对他说:“你就是程允吧?曲老师让我来接你的。”
啊,太亲切了,宛如神音贯耳。
小胖子帮着程允把他的大包小包放进后备箱,拉上安全带,把车子发动,这才开始正式和程允拉开话匣子:“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崔成民,现在在B大念计算机,已经大二了。看起来,我应该比你大吧?”
而程允正抱着蒙娜丽莎,坐在副驾驶上默默地想:卧槽,这个车上有空调!
他听见崔成民的话,回过神,便从善如流地叫了声哥,和刚才还和自己父亲争锋相对的不良少年完全不一样,仿佛换了个高档点的车,连灵魂也跟着一齐升级了般乖巧道:“嗯,我今年高二。”
“你才高二?!”崔成民仿佛很惊讶的样子,他确实挺不可思议的:“你父母放心你自己一个人出来住啊?”
“我爸妈离婚了。”程允一边低下头去摆弄蒙娜丽莎的兔耳朵,一边冲崔成民笑笑:“我爸再婚了,想要个新儿子,我在家可能就比较碍事。”
崔成民沉默两秒:“……那你上学怎么办?”
“过几天转学手续办好,我在这边自己上学就行了。”
就几句话,一个被破碎的家庭伤害还要强装坚强的少年形象在崔成民拔地而起。
“哦,这样…”崔成民不知道再怎么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尝试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那…那高二要分班了吧,你打算学文还是学理啊?”
程允继续低着头扮演他的自闭少年:“都不学。”
“额…”崔成民腾出一只手来擦擦汗:“那你学体育?”
程允抓着兔耳朵:“不是,我以前学跳舞的。”
总算找到突破口了,崔成民在内心高呼。他长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学跳舞的?!那就是说你是学艺术的喽。哎呦,学艺术好啊,曲老师就是学艺术的…他平时啊…”
“……”
崔成民这个话题转移太过明显。迷迷糊糊听了好半天,程允才终于反应过来,他这个未来的新室友极有可能,是在照顾自己的幼小心灵。
“……”眼看着崔成民就要从曲名溯聊到杨丽萍,程允及时打断:“哥,其实我现在已经不跳舞了,受过腰伤。”
“……”
车里又一阵沉默。
崔成民现在内心在咆哮。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惨的孩子,家庭梦想双折翼,他还在刚才的5分钟对话里,精准地碰触了这两个雷区。
要知道崔成民可是个标准的理工男兼轻度社恐,能说出的安慰话还停留在多喝热水的档次上。
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挽救被无意间中伤到的孩子的幼小心灵,半天没憋出一个字,倒是把脸憋得越来越红了。
他挠挠头:“不…不好意思啊老弟,我嘴比较笨,说的你不高兴了别介意啊。”
倒是程允好笑地看了崔成民一会:“没事,都已经过去了…”
而后他又看了眼窗外,语重心长道:“人总要学着向前看。”
“……”
这是什么饱经沧桑的语气啊。
崔成民干笑两声,侧眼偷偷瞥了一眼抱着兔子往窗外看风景,看似懵懂无知的程允,只觉得自己脸上的汗流得更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