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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肃杀的秋风灌满鼻腔,引来毛细血管一阵颤抖。他情不自禁地裹紧了大衣,双手隔着毛呢的面料相互摩擦。迎面走来一对情侣,这样的天气也阻挡不了恋爱中发热的头脑,两人的手十指相扣,彼此望进眼里,皆盛着满满的爱意。
      可在他看来,那两只交缠的手不过就像光秃秃的枣树,无花无果,枝桠渐渐细长,纵横交错,如战场上交锋的刀剑一般。
      除非撑过寒冬吧,他想。
      脚步瞬间加快,走过一个拐角,他躲进了从前常来的那家酒吧——疯子的歌。
      “先生,您的衣服需要寄存吗?因为我们家开了暖气,所以您可能会觉得有点热。”迎宾的服务员用一种和情人温存的语气说道。
      他抖了抖几乎冒出来的鸡皮疙瘩,从善如流地脱下了大衣。
      进入酒吧内部,光线暗下来,暧昧旖旎的红光占了主导地位,大片大片地洒下来,淹没了台上画着浓妆,身姿扭动,衣衫轻薄的身影。他坐在吧台边,扫了一圈,发现多数人都在座位上勾肩搭背地推杯换盏,偶尔有人下了舞池,随着节奏鲜明,歌词艳俗的音乐翩翩起舞。
      “诶,好久不见你了,这杯血腥玛丽算我的。给。”调酒的小哥打了个响指,拉回他的视线,推给他一杯酒。
      “谢谢。”他从善如流地接过,一口一口小嘬起来。
      “怎么样?”
      “一如既往的美味。”
      不知为何,小哥低笑一声,转过去服务其他客人了。
      他也没在意,因为所有人的心都被舞池那边的冲突吸引了。一个男人缩在地上被几个壮汉围殴,看那几人的架势不流点血是不肯罢休了。
      他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儿热闹,等保安拉开乱成一团的人群时才移开目光,低头刷手机去了。
      “那男的真可怜啊!”不知何时又回来的小哥一只手撑着下巴,幽幽说道。仔细听去,言语间竟流露出一丝打抱不平的意味。
      “一个巴掌拍不响。”他冷漠地说。双眼圈在手机屏幕的范围里,也就错过了小哥谴责的神情。
      “要不咱们打个赌,赌他们谁会被扔出去。”
      “不用了,听你的口气我就知道,被打的人是不会被扔出去的。”
      过了一会儿,人们沸腾的议论声冷却下来,想来是事件平息了。
      一个男人坐到他旁边,敲敲他面前的台面。
      他抬起头看去,男人穿着做工讲究的白衬衫和西装裤,袖口挽到手臂,露出白皙硬实的肘部。所以,如果忽视男人乱如鸡窝的头发,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以及印着几个黝黑的鞋印的衬衫的话,倒也称得上一句“人模人样”。
      啧啧,人不可貌相。他心想。
      “有事?”
      “可以请我一杯血腥吗?”
      “不好意思,我们好像不认识吧。”
      男人近乎自嘲地笑笑,淡淡瞥了他一眼。就那一眼,他敏感地窥见里面承载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压抑和悲哀。
      他心软了。
      “好吧,”他伸出手指,比了个一,说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给他来杯血腥吧。”
      “谢谢。”
      等了半天也没人回应,男人站起来,看见背对着他的人正在聊微信,和一位头像甜美的女生你来我往,打情骂俏。
      男人抿抿唇,作出了决定,缓慢地抬起手拍拍他的肩膀,动作艰难得好像手上吊着一个地球。
      “怎么了?”他回过头问。
      “是这样的,我觉得我不能白喝你的酒,所以我想跟你说个故事作为回报。”
      “好啊。”他脚尖点地,轻轻用力便旋转过来面对男人。
      男人的眼神渐渐变得缱绻,好似白色的纸张上绽放了一朵红梅。他缓缓说道:“
      2019年8月16日星期五,我在天桥上看到他。当时他正在听流浪歌手唱歌。他的表情那么专注,那么怀念。我真想冲上去抱住他,告诉他我也会唱歌。可我知道,他怀念的是另一个曾和他命运纠缠的女人。我只能站在远处,永远也无法走进他的生命。
      2018年6月30日星期六,我从朋友那儿听说他离婚了,女方出轨。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这样好的人会有人狠心伤害他。我重新申请了一个微信号和他成为好友。我编了一个身世凄惨的故事,我想让他知道,他不是最可怜的,还有比他更倒霉的。也不知道安慰到他没有。
      2018年1月1日星期五,我去参加了他的婚礼。他们真是郎才女貌啊,我想,我可以放弃了。从此他有了可以伴他一生的人。他不认识我,没有和我打招呼,也许他觉得我是谁家带来蹭饭的人吧。我把银行开放在红包里,趁他不注意放在他礼服的内衬里。”
      “够了。这是你的故事,与我何干。”他抬起头,打断男人的叙述。
      “不,我在和过去告别,而告别总是需要有仪式感。我希望有一个人能听完我的故事。”
      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好吧,但愿你说到做到。”
      男人垂下眼帘,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抬眼注视着他,好似要把他的面容刻进灵魂,一生一世,永生永世都不敢忘记。
      “2016年6月20日星期一,他大学毕业。我跑去看他。他正在照毕业相。那天的天空那么高,那么蓝,他和同学在一起笑得那么开心。我从来没见过他笑。我想,时间终究会改变一个人。
      2016年2月8日星期一,他回家过春节。镇上的炮仗和烟花都卖光了。他到处找都没有找到。我开车去县城里买回来,放在他家门口,躲在车后面看他喜出望外地招呼亲戚朋友来看。
      2015年12月10日星期四,我那些天一下班就在他学校附近晃悠。功夫不负有心人,那天我终于在一家火锅店遇到他。他自己一个人。我在他隔壁坐下,和他仅仅隔着一扇木窗。他点什么菜我就点什么菜。他喝多少酒我就喝多少酒。我从来不知道他那么能喝。当天夜里我的胃病就犯了,疼得我死去活来的。我想,他会不会也胃疼呢。然后第二天我就买了药,到他宿舍楼下叫同学送给他。
      2013年7月1日星期一,我终于调到大学城附近工作。我想,我和他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可下楼买夜宵时我看见他和一个女生手挽着手,有说有笑地从我面前经过。那一刻我明白了,他从来没有发现我,更遑论我的心意。如果他知道,应该会觉得恶心吧。
      2012年6月24日星期天,他考上大学。我赶不回来,只能从外地给他寄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匿名的,他不知道。听他同学说,他以为是他父亲送的。我都不知道该说他太迟钝还是太善良。他和母亲最困难的时候他父亲都没寄过钱,现在怎么会记得他读哪个年级。
      2011年3月15日星期二,我叫几个小混混和我演戏,就和我们初遇一样,我被欺凌。别人见到都绕着道走,只有他,又出手相助一次。可是这次他一点害怕都没有,豁出命干架。我发觉情况不对劲,示意混混赶快走。他靠在墙角,什么也不说,只是流泪。我心慌了,怎么哄他都不好。我背上他,从学校走到他家。我从来不知道我有那么强大的毅力,平时坐公交要半个小时的路程,我硬生生背着他走完了。等到他家门口,我发现他已经睡着了。我把他放在门边,敲了敲门,跑上一层楼梯,从楼梯缝儿里瞧见他妈把他拉进屋。那天起,我发了疯一样学习,我想变得强大,不让任何人欺负他。
      2010年9月9日星期四,我晚上在游戏厅看场。他和几个人走进来。然后我看见其他人哄他拿钱买币。我走上去搂住他肩膀,恐吓道:‘崽崽们,他是我罩着的兄弟。你们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手上有几条人命。敢要我弟弟的钱,不怕我给你们烧纸钱吗?’那几个小孩儿一听就怂了,抛下一句‘你们等着’就走了。他头也不抬,只说两字儿,‘谢谢’。我心里那个气呦,可我不放心,偷偷跟了他大半年。又找人警告了那些人。不过他心大,硬是没发现我。
      2009年12月30日星期三,也就是我们,不,我单方面认识他那天。我被继母虐待,赶出来。天寒地冻的,更倒霉的是,我被打劫了。一帮个子还没我高的初中生,仗着人多,准备没钱就打人。我看着他们手上花花绿绿的纹身,‘噗’地笑出来。有个头儿打了我一巴掌,问我笑什么。就在这时,他出现了。他个儿头堪堪及我耳朵。他走过来,抬起我下巴,看了看我被打肿的脸,嗤笑一声,说:‘怎么这么怂呀’。我心说,要不是老子两天没吃饭又被鸡毛掸子打了几下,老子会怕他们!不过我没说,我想看看这人是真傻还是假傻。他举起一块砖,挡在我前面。如果他手没抖的话,我可能就相信他不怂了。那天在巷子里,两个半大少年一人举着转,一人抓着铁棒轰轰烈烈地干了一架。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场架。我俩拖着一身的伤,在面馆里赊了五碗杂酱面,他二我三。然后他就跟我告别了。我拉住他的手,像溺水之人抓住稻草一样,问道:‘你干嘛帮我?’他两手揣进裤兜,酷酷地答:‘路见不平本应拔刀相助。’说完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利落干脆地走了。我悄悄跟上扶他。有几次他回头,我以为被发现了,心都要跳出来。我见他随手捡起矿泉水瓶,牵小孩过马路,把钱放进乞丐的碗里。遇见他以后我才知道,原来世上真有这么傻的人。”
      他撇过头,不忍再看,不忍再听,可男人一字一句的叙述像跟随太阳升落的向日葵,由不得他视若无睹。
      “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对不起,我不知道。”
      突然,红光切换成蓝光,光晕变得柔和,舔舐着每一处阴暗的角落。浮尘在光柱里辗转,粘在鞋上,裤脚上,白衬衣上,甚至,还亵渎了嘴唇。
      男人的脸庞笼罩在淡淡的光线里,好像上了一层薄冰。
      “最后听我唱一首歌,好吗?”
      他一口饮尽剩余的酒,如释重负般笑起来,“好。”
      于是男人走到唱台上和乐队交涉。半晌后,男人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
      莫名其妙地,他整理了一下衣服,正襟危坐,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上班主任的课。
      “I don’t want to say goodbye.Let the stars shine through......”
      男人的声音响起,他听过这首歌。
      爱而不得,爱而不得。
      他再也忍受不住这窒息般沙哑的嗓音,擦了擦眼角,夺门而出。哪怕一次,可一次也不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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