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了》沈聿行

1、1.冬至

　　雪盖过一大片枯黄的方形草场，衬着立在远处的灰色建筑越发没有生气。西北风穿过隔离防护网上头的铁丝圈，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
　　太阳光遇着遮天蔽日的风雪，不等落下地就被消蚀殆尽。北方的冬天总是这样，日子短，人都窝在屋子里，熬漫长的黑夜，熬无边的寒冷。
　　沈冰像条腊月江里打上来的鱼，被粘在破床单上，僵硬地感受着冰凉的水泥地和浑身的酸痛，以及，身边马桶的异味。
　　“牢头儿！”罪魁祸首抓着铁门，皮肤黝黑，虎背熊腰。鼻梁塌陷，似乎是骨折过没治好。眼角下垂，倒像个老实人，可惜眼底总有那么点不怀好意，看着让人心生反感。
　　此时此刻，他正极力伸着个标准的劳改犯头，巴望着刚刚走过去的巡逻狱警，后脑勺靠左一点的地方还有个烟疤。
　　巡逻警撇着两脚外八，颠着根警棍，左手颠右手，右手再颠回左手。
　　“叫什么叫，消停点儿！”一边说，一边侧过脸瞟了一眼贴在门上、恨不得把自己挤出去的烟疤。“怎么了？”
　　“牢头儿，那啥……”烟疤话没来得及说，就被打断了回来。
　　那狱警停住，转过身叉腰站着，单手拎着警棍，两手背在背后，小个儿不高，还非要抬着脸拿鼻孔看人。
　　沈冰心说，也不嫌累。
　　“牢什么头牢头。”他不满道，“叫长官。”
　　烟疤忙哈腰叫长官，脑袋磕在铁门上，“咣当”一声，沈冰感觉自己被震得胸腔共鸣了。
　　狱警八成瞅着也觉得疼，眉头一蹙直朝后缩脖子，也忘了再用鼻孔看烟疤了。
　　“什么事儿啊？”
　　“那啥，牢头儿，啊不，长官！”狱警眉毛一挑，烟疤赶紧改口。“长官，今儿可是冬至啊，暖气都坏了，这再不处理处理，哥儿几个怕是活不下去了啊！”
　　“长官，我感冒都一个多月了，这一直冻着，到现在还没好。”烟疤对床的那位也跟着溜缝，顺便抓起枕头边上阴干的擦过鼻涕揉成一团的报纸，狠狠擤了一把，以示病情之严重。
　　“是啊长官！咱这儿还有没有空牢房啊，给我们临时换一个呗。”
　　一时间牢房里吵吵嚷嚷，活像个几个菜市场卖瓜卖鱼的小贩跟人讨价还价。
　　“让你们消停点儿！”狱警抄着警棍敲在门上，回音从走廊这头传到另一头。
　　烟疤离警棍最近，吓了一跳，想想还是觉得委屈，哆哆嗦嗦地说：“长官，真冷啊……”
　　“行了行了，等会儿给你们屋整盘羊肉馅儿饺子，能闭嘴了不？”
　　感冒的哪位垂死病中惊坐起。“这大好事儿？”鼻涕纸掉在沈冰手边，沈冰面无表情地、不懂声色地用指甲盖往外推了推，没发现狱警正满脸怜悯而轻蔑地看着他。
　　“怎么着，不乐意？不乐意直说！”
　　“乐意乐意！谢谢长官！”几乎是鼻子里擤出来的八个字。
　　烟疤踢了他床腿一脚，压着嗓子。“你可快闭嘴吧！小点声！别让别的屋听着！”
　　沈冰看着那团掉下来的报纸，四个月前的《新京日报》，报道是自己写的，S省工业污染严重，省环保局副局长却因为与当地龙头工厂的厂长是连襟儿，一面受贿，一面卖人情，对污染睁 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纵容，置百姓的安危健康于不顾。
　　沈冰亲自到当地去采访百姓、工厂干部、到环保局暗访时，差点还被扣下。本打算用多篇报道引起社会注意，没想到才只发出去一篇，总编就收到了上面的指示。
　　当时所有的媒体都在报道奥运会，只有他坚持要发调查报道稿件，在例会上跟总编僵持了半个多小时，最后以他的胜利告终，这胜利却并没能如他所愿。
　　总编说得对，在奥运的光环下，一切事件都得不到注意，报道即使发出去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何况是可能在外媒面前抹黑中国体制的报道，更何况上面有意要压着。
　　他沈冰想要为民请命，却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去要求别人和他一样，就因为自己想发报道而连累整个报社的人，不合理。他们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考虑，沈冰一直觉得，永远不要用道德的眼光看待问题，因为每个人的道德底线都不同。
　　就像你并不觉得在一个地下停车场里砸碎一个报道客观的记者的挡风玻璃是什么正确的事儿，沈冰见怪不怪，小破车买回来，挡风玻璃换了不下十次，也没几个钱，家附近修车行的学徒都认识他了，隔几天就换个挡风玻璃换个轮胎补个漆什么的。
　　时间久了，刮了蹭了他都懒得管，小破车越发寒碜他也不在意，只庆幸当初听了李路加的话，买了个便宜的二手丰田。
　　从一猛子扎进这坑里开始，沈冰就知道自己会面对各种危险。调查记者这行，抱着棺材走路，什么人脏见什么人，什么水浑趟什么水，走在路上突然被不知哪儿窜出来的歹徒捅上十几刀然后一命呜呼或者莫名其妙惨死在个犄角旮旯的小山村里头，尸体烂透了才被发现也不是没可能的事儿。
　　可他偏就凭着那点子少年心性，那腔子丹心赤血，趟过了一条又一条河，靠着根笔杆子伸张正义。
　　总编每次看着他带着选题和素材回到报社，都又高兴又痛心。
　　高兴的是这么个不怕死的主儿每每带回来的素材、做出的报道都能让报纸发行量翻个翻，《新京日报》如今能坐稳国内报纸的王座，沈冰居功至伟。可这男人整日想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却已过而立之年连家都没齐。
　　沈冰长得好看，仔细瞧来，眼睛里有股子把人看穿的冲劲儿，眉骨和鼻梁偏高，平日里在不熟的人面前又一脸严肃，本就让人觉得深不可测。再加上一副高高的衣架子身材，更显得气宇非凡。
　　报社里不少小姑娘想着法儿往他身边儿凑，可他就偏生就长了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人姑娘家刚羞羞涩涩移步过去叫了声“沈记者”，琢磨着怎么邀人共进午餐，这厮却没听见似的，把桌上乱七八糟的采访笔记、手稿材料什么的一股脑塞到那背了不知几年的双肩包里，然后一边和不太顺滑的拉链做斗争，一边用自认还算温柔的语气跟姑娘说“让一让”。
　　姑娘的表情看起来尴尬得要梨花带雨了。
　　沈冰家里条件不错，朱门绣户、锦衣玉食，脑子又好用，上学起就是别人家的孩子，花草蜂蝶不断。学校那些七七八八的课稍微用点心就能拿个不错的成绩，便自小儿养成了飞扬跋扈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中考那年他爸公司突遭变故，不光破了产，还祸不单行，证据齐全，老头儿嚎着冤枉被抓进了监狱判了个二十年，留沈冰和她妈两个伶仃在外边。
　　母子俩终日求爷爷告奶奶，却没半个人肯帮他们，十几岁的少年，正是心高气傲的时候，出的汗都带着自尊，却硬生生被一道又一道鄙夷厌烦的目光和怕惹麻烦的推辞把这点廉价的自尊桩子一样打进了地里。
　　沈冰一直坚信他爸没犯罪，每次碰到别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没少拳头招呼，也因为这个成了教导主任眼里的刺儿头。可一日去监狱看老头儿，老头儿却说漏了嘴，拍着脑袋追悔莫及，叹气道：“我也是一时糊涂啊！”边说边摇头。
　　沈冰气的郁结。
　　当年他爸因为行贿进了监狱，如今他被指受贿，也进了监狱，老头儿要是知道了，也不知作何感想。
　　挺好，沈冰心想，自己这含冤入狱，号子里蹲个五七八年，要是真有个倾心的姑娘，反倒耽误了人家。
　　他搁这儿胡思乱想的功夫，狱警端了盘儿饺子过来，白面饺子上蒸着腾腾的热气，几个人闻着香味扑过去。
　　狱警拍掉几个人伸出门的手，“收手等着！”他打开门，把饺子放在地上，又关上门，冲沈冰喊了一嗓子：“喂！地上那个！今儿冬至，来吃好的。”
　　沈冰抬了抬眼皮，没动地方。“谢谢，不必了。”说完又耷拉下眼皮。
　　“吃点吧，暖气坏了，好歹御御寒。” 狱警斜了斜嘴角，面色不善，语气倒一副平和。
　　沈冰闭着眼，细想这些年。自己得罪了太多人，落得这个下场是喜闻乐见，多少人巴不得他死了，少个嘴上没把门的碍事记者。
　　可真相没能公之于众，作恶之人没能被绳之以法，他心有不甘。
　　外面对他的评价什么样呢？正义凛然的铁血记者？不，现在该是公饱私囊的行业败类了吧，他自嘲到。
　　没人管地上那个半死不活的，三个人蹲地上就造了开来，就着干馒头把饺子吃了个干净。
　　深夜，走廊里鼾声不断，这号子里像关了几百条东方巨龙，每夜都上演着大戏，你方唱罢我登场。
　　半睡半醒间，沈冰听见窸窸窣窣起床的声音，有人从铺上跳下来，一脚踩在了还沾着饺子汤的盘子上，盘子裂成几块，碎瓷片在水泥地上蹭出“吱吱”声。
　　烟疤“嘶”地倒吸一口冷气，“操！”一走一蹦跶着到了马桶边上，拉开裤链。
　　尿液飞到脸上，沈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骂了句娘，艰难地翻了个身。
　　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在身上，下巴被人用手臂格得喘不上气，他开始缺氧，剧烈的眩晕之后太阳穴一蹦一蹦地疼。沈冰猛地睁开眼，本能地伸手去推，却被一双膝盖跪得钉在了地上，这一跪几乎把沈冰的指骨砸碎。他疼的大叫，可嘴被人捂着，声音全都闷在了口腔里，他只得挣扎着两脚乱踢，企图发出声响吵醒别人来救自己一命。
　　和电视小说里的不一样，他没看见白光一闪，只觉得慌乱中、挣扎中、脖子上有个什么冰凉的东西划过，无数温热的液体溅落脸上，然后腥味混着膻味钻进了鼻腔。
　　是那个盘子。
　　牢房里太黑了，他满眼所见都是黑暗，连视线逐渐模糊的机会都没有，本就不多的力气跟着汩汩的鲜血一起流出身体。
　　见他不挣扎了，烟疤凑近看他，半天，像是为了保险起见，又攥着瓷片划了回去。
　　沈冰最后听见的，是气管兜着风发出的呼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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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写小说，就是想尽力写一些东西留下来，做的不好之处会努力改正，如果有人喜欢，还请鼓励我一下，留言就好了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