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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妖法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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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树叶和一些事情在长久的搁置里落下呼唤的长摆,沾了灰尘,拖着泥土。它们站立在记忆的远处,凝视我,等待我。
你知道雨季、贫穷和树叶吗。这是,基础的要素组成的环境,白天连绵的落雨和贫穷的哀叹,树叶扑簌地被击打在地,粘湿着表层重叠在一块儿,然后被踩实,接着腐烂在通往野山上的山道上。
雨季,贫穷和树叶,夹杂着无数腐烂的味道,就是我和吕晨生活的贫民区。这里向来是个脏乱的地方,连同着人们一起被贫穷、暴雨、连绵的阴湿折磨。
遍地只有岌岌可危而布满苔藓的高层破楼,墙体上有些顺着诡谲纹路的爬山虎,延伸到湿烂的墙角,而窗户早就成了一个个黑洞洞的口,时有房子里的人头伸出来呼吸,那些细微的声音不必听多,就能感觉到满是被困苦萦绕的颓废与麻木。
我说到吕晨,是因为他很特别,在灰色建筑中在数不清的呻吟哀叫里,是说不清忘不掉的特别。
吕晨家是底层的土房,低矮昏暗,一旦出了事就十分好逃走,门墙朝着山上开,迎着黎明时才静静淌出一些的光亮,墙上土块一拍一摸便扬尘,勉强塑成可以遮风挡雨的样子。
他们家三代都是妖法师,体内有一颗掠夺而来的内丹,那内丹据说外头渗着紫,是乌紫乌紫的,犹如被打伤的紫嘴唇泛着痛,里头却盈满蓝,是天蓝天蓝的,一抬头一睁眼就能瞧见的颜色。
人人都知道妖法师违逆天道、心毒手辣,都害怕他们的无恶不作、罪行滔天,也愤慨他们的罄竹难书、人人欲诛灭。但没想到,我所看到的,这与邪恶为伴的妖法师,却和我一样经历着最普通的穷苦。
而吕晨的特别,不仅仅因为他是妖法师的孩子。更为稀奇的是,横跨几个街区,奔波于生存之间,我从没有见过吕晨这样天真、不知愁滋味的孩子。
我总听见他的笑声,在舀米拔野菜时听得出神,手上的茧也跟着无意破裂了。
破裂时的,身体的感觉传达给大脑,大脑却沉湎于汪洋复杂的情绪里。可以道是心烦,可以道是另一种同感的快乐,也可以道是痛,那些茧在破裂的同时,在我感觉到吕晨的快乐时,生长出生机勃勃的疼痛,仿佛有把无形的镰刀要顶着展露的血肉钻进筋骨里。
我知道,吕晨笑的时候多半是下雨了。所以他常常笑。
吕晨喜欢穿着开线的鞋在雨天跑出来,喜欢低头找地上反射着光亮之处蹚水,他散乱的头发扎地高,露出脖颈那块儿剃光头发的印子,倒很像晒干平整的青橘皮,上衣塞进宽大裤腰里攥紧了,就在水坑里四处调皮作乱,直到脚趾缝里都渗进了泥水,他才笑嘻嘻地奔回自己的家门。
天真,且不知愁滋味。
因贫而哀,就算如此忧愁,家人都轻柔慈爱地牵着吕晨,折了片枯绿的叶子放他眼睛上,好叫他看不见米缸里的饥荒,摸不着担忧愁苦的心绪,只让他听那些谎话里肉多粮足饱腹,连虚假的安慰也制作地喷香,喂地吕晨心满意足地收回一些疑问。
于是吕晨便放心了,快乐地做原是孩子的自己。要顶破柔软保护的芽受了温柔的阻挡,放弃了冒尖的疼痛,便睡下了。
所以吕晨这样特别,因为他没有长大,面目青葱,依旧、也永远是执着的少年模样。
说不清说是好是坏,骨骼不长不痛,长了又太让人心痛。
我哽咽在喉的是,就是在背后也难以开口的、羞于启齿的是,我喜欢吕晨。我喜欢他。深深埋下头,转过几条混乱的街,在杂碎的石块尘土面前,怀着盗了宝石金玉的忐忑卑微,我才敢默默地想起来,轻声说出,我喜欢他。
每个雨季到来,一成不变的贫穷依旧停留在这里,安静之中,听见吕晨奔跑的脚步,有如无风时放风筝向前奔,扑向迎面风。
无知的快乐是纯粹的,通过他的活泼,我感受到自己正经历的痛苦是真实的。
那天我上山去找可以挖食野菜,那时山上已经没有什么活物了,多的是树根草皮和掉落着交叉的枝叶,找到野菜也是实属不易。吕晨跟着家里人一起上了山,他在家里总是无趣,想上山玩儿,就求着一起跟来了。
碰见我四处扒草皮找种子的时候,吕晨很好奇,他走过来伸手就碰到了我掌边皲裂的茧子,我吓了一跳连忙缩手,防备地往后躲退。
他的家人没有阻挡我们短暂的交谈,也许因为我也是小孩子,瘦弱地没有一点攻击力,他们也便放心了。吕晨看我攥起来的手,脸上浮现一丝不解,蓝绿色的眼睛左右地转,向我慌忙藏手的身后探看。
——你的茧怎么是长在手掌上
他靠近过来发问。消瘦却不苍白的双颊凑近,我有一点心里发慌,就胡乱敷衍回答道——因为做事做多了,自然手累了就生茧了。
——你做什么事这么勤快
他问地愈发有些认真,我也沉默了一阵,一时想了许多事情,觉得他不会懂,很久才轻声回答说——活下去,这件事情,我得勤快点做。
——哦哦
吕晨发出恍然理解的神情,实际上大约是似懂非懂,他还在上学,有时爷爷会教他些妖法,大概也是保命护身用的,囫囵吞枣地也学进去一些,就是用时容易和仙术搞糊涂了。生计这事他总听人说,自己却是不怎么忙的。
他搔了搔头,摸了摸发辫,又哂然一笑没出声,一点气音露出齿间,好像一片羽毛在温和阳光下晒干了舒展开,那样轻盈又奇妙。
我一听,心里竟然就有几分喜欢了。犹豫了下,径直把刚挖出的野菌菇从中间掰开,露出肥美洁净的白色,留了一半给自己,另一半递给他。
吕晨手先接了过去,又问我——你不饿吗
一半的野菌菇露出中间的白,外头粘着刚挖出来的湿泥,在我手里小地可怜,我想里面都是鼓鼓囊囊的,食物的味道。怎么能不饿呢。
——我饿的。所以只能给你一半。
我们跑到河边洗干净了,就塞进嘴里吃光了,吕晨笑嘻嘻地,说以后一定要还给我,等离开这里,四处开开心心地旅游,一定买来各地的特色菌菇还给我。
天黑了之后,我们挥挥手,就道别了。
那天的风很大,往前奔跑着没有停歇,如同时间一样冲刷过去,我们都急急忙忙地回到挡风的房子里,想着明天再出去,看看山路上新长的芽,够不够吃了,有力气去到明天的明天。
冷地睡不着觉时,我想起吕晨信誓旦旦,拍着胸脯说着对明天的向往,不为困苦担忧折磨的样子,充满生机和希望。
没有窗体的墙上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像是可以爬出去摔地粉骨碎身的门。在夜里我只敢静静地看着那个洞,看湿蒙蒙的天际残留的云片,没有鸟和星飞过的四方形天空,想吕晨那样少年的笑容,和他跑动起来瘦削却也十分朝气的身体。
只是,之后我见过吕晨好几次,他的笑容慢慢变得稀少而紧缺。他生了场怪病,好像是贫穷特地要他屈服命运一样,死死地压在他身上,吕晨就这么轻易地变得很虚弱。
他的神情是害怕不安的,害怕还没有见过更多的山和花就离开这个世界了。生怪病的那段时间,家人一直都给吕晨点着灯,从早到晚,屋子里都有一处亮,好叫他看着这一簇烧着钱财的不停闪动的希望。
我也曾给他摘过甘草,那种不能饱腹但可以尝到一点甜味的草屑。从山上找了很久,拔下来,跑下山,踟躇着走进屋子,我把甘草递到吕晨嘴边,他睁眼看我,费力露出一个勉强爽朗的笑。
他的家人都沉默,沉默地看他嚼了甘草,尝着一点甜,沉默地给一旁的灯添灯油,好供它更久地美丽地燃烧下去。
后来吕晨才告诉我,他的爷爷和爹上山,到了傍晚只有爹一个人回来。他以为他会被丢掉嘞,他咧嘴调侃了一下,好像不在意的样子,接着说那颗卖了钱治好了他的病的偌大内丹,兴致盎然地形容那颗内丹盈着光,青紫色,珍稀昂贵的很。
我总觉得,我总疑心,那时我真的听见了什么吗。
为什么只要想起来当天的话和当天的他,回忆起那双青涩的眼睛,就觉得满是不留痕迹的水痕,和铺天盖地的沉默呢。连吕晨的手脚都无措,在茫然里无意识地做出夸张的举动。
他当时,如果喝了足够多的水,就会有泪可流,如果吃了足够饱的饭,就会有力气哭,如果理解了足够多的爱,就会有勇气悲伤的吧。
我什么也顾不得,就为吕晨哭了。也许待会儿出去找食物会没有力气的,但是没关系。眼泪和痛苦在这里,总要找人流出去的。吕晨不敢靠近我,我看着他,说,要是都能努力活下去就好了。
没有牺牲,没有奉献。爱能得到回报,亲人都能好好活下去,找到幸福快乐的属于自己的样子......吕晨握住我的手,手心的温度简单地牵连在一起,他握地不紧,圆的眼睛看着我,露出一个讪讪的笑。
这个不好意思的笑,被所有雨季打湿的树叶裹缠,无知无觉地就浸入了几缕逸散不去的苦涩味道。直到吕晨的爹带他上山,直到傍晚,只有吕晨一个人回来。
他手里握着一颗内丹,像捏着一颗心,握地很紧很急,生怕丢了摔了。吕晨说,山顶的景色很美,风声像在唱着歌,他们的脚步声像在打着节拍,他不想,不想一个人。
周游世界和尝遍美食,广交趣友和浪漫邂逅。未来是可以展望的美好,是无忧无虑,包裹稚嫩的远方和青绿的原野的。但它的代价是明码的,是让亲近你的、爱护你的人承受多倍清醒的痛苦。
直到他们也承受不住,弥留的眼泪砸落障目一叶,飘落的叶片被扑簌着击打在地,浸湿了表层,重叠在腐烂的枝叶上被踩实,然后踏上了最后一条上山的路。山上尽是野花野草,妖法师取出了内丹,身形化为树身与枝杈,风吹树叶摇动,永远沉默下去。
吕晨从山上树前的大哭,到走下山路弯弯曲曲的沉默,回到家门口,灯还点着亮着。他看见我从上面走下来,满腹饥饿,摁着肚皮止痛的苍白样子,像个孩童一样质问我——
“即使你如何关心他人,牺牲奉献,付出真心.....难道就......能被人喜欢吗 ”
我一时疼痛难忍,也一时难以回答。我默默地的费力思考,为了孩子一时的饱腹不久就饿死的娘,为了孙子生的一场怪病就沉默上山取了内丹的爷爷,为了儿子向往的未来便化为山枝的爹。
他们都关心着唯一的孩子,爱护他,用真心和爱给他所有。
他自私吗,不,他只是被爱着,也不喜欢这样。
吕晨不喜欢,他不喜欢。
不喜欢,不喜欢这样牺牲了自己,而只留下孤单的未来和美好的寄托,给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的选择。
于是我回答吕晨说——
“我不知道。但是我很饿,如果有东西吃的话,只会分你一半的。”
他突然怔住,眼眶像沾了雨水,湿润不堪,握着青紫内丹的手垂下来,看着难得微晴的天空和几朵飘过的云。他嚎啕大哭。正是一个孩子长大的模样。
此后的雨季,我和吕晨一直在一起。那颗做旅费的内丹,一直藏在他身体里,维持吕晨的身体和心脏,一直莹莹发光,是燃不尽的一豆灯光。
我们离开了这里,离开了熟悉的贫穷和痛苦,去寻找新的苦难和遭遇。我提出来,我应该和吕晨在一起,因为现在天才微微放晴,雨季还没有来。
也是这一次,没有再深深埋下头,绕过混乱的街区,不是在泥土石块面前,我告诉他,我喜欢吕晨。最喜欢雨天他踩水笑的时候。
于是他尴尬地搓手叉腰,不知道该说什么,走到最近的一处水坑,又踩下去,水花溅在脚趾上,他抬头,对身旁一起赶路的我扬起一个不自觉就很得意的少年气的笑。
我真的很喜欢。吕晨的这也喜欢,那也喜欢,特别是他,我也喜欢。
我们一路走,看了很多美丽的景色,打过很多繁累的杂活,吕晨也会些妖法师的法术,做些需要特殊法术的兼职。
只不过他一使妖法出来就人人喊打,我们不得不像两只相依为命的小老鼠一样,四处逃窜,就算是这样提心吊胆,吕晨也要用,这可是爷爷教他的法术。
没办法,我们只得努力逃窜,尽量不伤害人不被发现就好。吕晨还是喜欢下雨天,虽然没有以前喜欢到一见下雨,就跑出去跳着踩水,莽撞地玩乐,又急匆匆地躲雨。但他还是会笑,在雨季来的时候,在尝到美食的时候。
没周游世界之前,吕晨觉得我们已经足够算浪漫邂逅了。关于雨季、贫穷、树叶,以及记忆的长摆,这是浪漫邂逅的特殊环境。虽然灰蒙蒙且落雨连绵,有扑簌着淋湿的树叶,还有通往野山上的山道,没有那么多彩色。
但吕晨遇见了我,还有记忆里味道鲜美的野菌菇,泛着甜丝丝味道的甘草,那场悲伤的嚎啕大哭。我们会一起走的,那条风声像在唱歌的山路,正是雨季来临,多了两棵树也无妨。
他说他喜欢这样的浪漫邂逅。吕晨的愿望之一,看来都已经达成了。邂逅重要的是,和你相遇这种事情之类的吧。吕晨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发觉自己说出什么夸张的话后又跳起来。
吕晨紧张地看我,我该说听到还是没听到呢。我想逗下他,又怕吓着他,于是便对吕晨说——
“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