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川记》南鹤渔

18、对立相无言

　　谢川莫名被噎了一下。这孩子怎么长成这样。
　　那人懒洋洋打了一个哈欠，“我又觉得你没意思了，你要找人自己去找罢，别来烦我，我的宴会还没开完。”
　　说着，竟是转身离开。也不知他是心大还是无所畏惧，把谢川一个外来人、还是一位宗门弟子的身份，竟就这么放任谢川在他的府邸内寻找。
　　谢川看着他的背影皱着眉，是放心我？不，不可能，鬼族生性最难相信他人，遑论我此刻只是个陌路人，还是个宗门弟子，绝没可能放心我在此处寻找。
　　那是为什么？认出我了？不像，若是认出我，他不会就这么离开。那是为了什么？这家伙心思越来越多了。
　　索性也想不出什么，谢川也不愿再想，鼻尖轻轻动了动，像极了某种大型毛绒生物的模样，他循着空气中遗留的已经不明显的冷檀香味道，在一堆酒气中艰难辨认。
　　沈云卿，看我一会找到你，该怎么好好嘲笑你！
　　*
　　谢川看着头顶上硕大的地牢两个字一阵沉默，两侧躺倒几个人。其实本质还是一样的，就这么大的两个字，谁都知道这里关着人。
　　他叹了口气，推门进去，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腥臭的味道浓重到让人几欲作呕，像是尘封了十几年的甬道被打开，不仅是血腥味，不难分辨出其中混杂着的灰尘、尿液的味道。
　　看着暗沉如墨的砖道，谢川脸色不算太好。这条路，都不知浸了多少人的血液才能染成这般颜色，这是抓了不少人类进来。若不是那一批被放走，他们也会成为这一片墨色。
　　他究竟想干嘛？
　　谢川啧了一声，暗自腹诽，我又不是他爹，就算他把这人间搅得天翻地覆又干我何事，他若真是这样做，我反倒还是要感谢他。
　　角落里传来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谢川猛然转头，眸中的冷光和戒备似乎吓到了角落中的人，他往黑暗中缩了缩。
　　谢川眯着眼睛走过去：“你是谁？”
　　那人不做声，谢川往前走了几步，一抹冷光自身后亮起，朝着要害之处直直刺来，但又并未带着杀气。
　　谢川身上骤然亮起一道火焰，火光冲天，将这昏暗的地牢照的尤其清晰，他的身影如同鬼魅，一道讶异的声音响起。
　　“沈云卿？怎么是你？”
　　谢川松开钳制沈云卿的手，听起来很歉意的话，表情却不像这么回事。
　　“你也太不注意防备了，若不是我收了力，作为徒弟伤了师尊，说出去可是要笑掉大牙的，尤其是您这种身份。若是被清越峰的弟子知道了，尤其是楚烟，不知他们能笑几年。”
　　沈云卿微微瞪大双眼，“胡说八道！”
　　像是气得不轻，如此外露的情绪倒是少见。
　　谢川猜想他是说到了沈云卿的痛点，弯了弯眼。
　　“好了好了，师尊，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大意，您也不至于被困在这里。”
　　沈云卿敛了敛神色，收了剑，“是我不慎罢了。这一路下来可有遇到了什么人？”
　　“不曾。”谢川摇头道，“我进来时曾在洞口遇到一群人，有个小姑娘说，有位白衣哥哥救了他们，还受了伤，沈云卿，你没事吧？”
　　听见这话，不知为何沈云卿下意识缩了缩手臂，摇了摇头。
　　谢川眯了眯眼睛，拉过他的手臂，掀起衣袖，发现上面布满诡异的诅痕，萦绕着肉眼可见的黑气，不容小觑。
　　“已无大碍，此刻该商讨如何出去才是。”
　　沈云卿抽回手淡淡的说。谢川磨了磨后槽牙，表情不算太好。
　　“师尊，论起照顾，你可不如我。”
　　沈云卿皱了皱眉，没有说话，“为师说了，已无大碍，你无需挂心。此刻最重要的应是想好如何出去。”
　　“师尊可有计划？”
　　“不曾。”沈云卿摇了摇头，“说来惭愧，一时不察中计，此刻便是运转不出半点灵力，形同凡人。”
　　谢川皱着眉头，怪不得沈云卿刚才躲不开，以他的实力，反手擒拿我应是绰绰有余。
　　沈云卿看着谢川不太好的脸色，憋了半天不知如何开口。他的前半生少来能遇见如此窘迫的时刻，还是当着新收的弟子面前如此模样，说来也有面上无光的尴尬。
　　于是，场面就变成了，这师徒二人面面相觑的陷入一种沉默。
　　此时，角落里幽幽传来一句话，回荡在这狭小的空间中。
　　“仙尊，这位是你的弟子吗？”
　　谢川神色微凝，侧身将沈云卿挡在身后，目光冷冽看着那处。
　　那人像是被吓到了，好半会才从昏暗的角落中出来。
　　那人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布衣，颜色已经无法分辨，身上还散发着各种味道，面容憔悴，头发枯黄，看不出确切年纪，听声音只能分辨已至杖家之年。
　　看他这副模样，也不知在这儿呆了多长时间。
　　沈云卿拍了拍谢川的肩膀，走过去，“老人家，这位是我的徒弟，他过来救我们了，您再撑一会，我们一会就能出去。”
　　谢川撇撇嘴，谁来救这老头了。
　　老者点点头，看起来已上年纪，一双眼睛却不似寻常老头那般浑浊，眼眸不仅清澈明亮反而透出一种精明聪慧。
　　谢川拧了拧眉，没有说话，他拉过沈云卿。
　　“看我烧了这里。”
　　说着，手掌间烧起一团火焰，火焰跳跃着，脸色兴奋激动。
　　火焰映照着脸上的跃跃欲试，看起来期待了很久的模样。
　　沈云卿：“？？？”
　　老者：“……呵呵，仙尊如此思虑，这位徒儿倒是莽撞了些。”
　　沈云卿：“见笑。”
　　谢川：“……你们什么意思？”
　　谢川闷闷的收了火焰，一言不发。
　　沈云卿叹了口气，打量着昏暗的地牢。
　　片刻后，他偏头看向正郁闷着的谢川。
　　“烧了他。”
　　谢川：“！！！”
　　老者：“？？？”
　　沈云卿背手走向门口，半晌未听见动静，他回头，看见两个人正迷茫的看着他，好像并未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惊人的话，只觉得十分疑惑。
　　“为何还不开始？既要离开，把动静闹起来便是了，自会有人过来。”
　　谢川手掌中亮起一团火焰：“既然如此，可不是我放肆了。”
　　一团火焰打出去。
　　片刻后。
　　沈云卿皱着眉头看见面前熊熊燃烧的火焰，热气止不住的扑面而来，他动了动唇，还是忍不住道：“这个动静会不会太大了？”
　　老者摸了摸额头并不存在的汗：“依老夫拙见，确实是有些大了。”
　　谢川疑惑的歪着脑袋：“大？不大，这才哪儿。”
　　地牢外面传来一阵接着一阵的脚步声，谢川带着两人躲到暗处。
　　只见刚才还说着没意思的人此刻正出现在他们眼前，只是神情不似刚才那般无所谓，眉目阴郁，脸色丑的难看，仿佛能凝化成实质。
　　他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地牢，冷笑一声。
　　“怎么？放走了我的猎物，没有勇气出来吗？莫非着宗门的人个个都没本事，只敢做缩头乌龟，是想让我这么传出去你们的名声吗？”
　　谢川挑了挑眉，没有应声。你传你传，跟小孩告状一样。
　　身后的沈云卿却是拧了拧眉。简直是无赖之举。
　　见无任何声响，那人冷哼道：“不打算现身？你们以为，能逃到哪里去呢。”
　　谢川眯着眼睛看他。相比较于以前，脾气是越来越好了，若换做以前，哪会说这么多，早就掀了这片地。
　　沈云卿拉了拉谢川，无声说道。你带着这位老人家先走。
　　谢川瞪大眼睛，像是对他的做法表示非常不赞同。
　　沈云卿却并不理会，二指并拢，捏出一个法诀像是准备施法。
　　谢川压下他的手，摇了摇头，目光坚定。沈云卿，你受了伤打不过他，我虽入门不久，但并未受伤灵力充沛尚且能牵制，你带着他走，我马上跟上。
　　沈云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并未多说什么而后转身虚空划开法阵。
　　看着沈云卿潇洒离开的背影，谢川眨了眨眼睛。
　　那人察觉到这处的灵力波动，等过来时只有一阵凌厉的火势扑面而来，他皱着眉头变换身影闪过。
　　而谢川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勾了勾嘴角，“你好啊，又见面了。”
　　那人轻嗤一声：“这不是刚才的小道友，怎么走到了这儿，这儿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谢川笑眯眯的点点头：“这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血腥味都快比得上我家旁边杀猪的阿叔了，要不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真是牙尖嘴利。”那人冷哼一声。“不知道小道友刚才护着的人可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谢川收了笑，眼神冷冽。
　　他嗤笑着看着谢川。
　　“看来是不知道，小道友好手段。”
　　谢川掌心中升腾一团火焰，一半脸被火焰映照着妖冶一场，另半张脸隐匿在黑暗中，表情平淡，比起刚才的嬉笑，让人心中无端升起一股惧意。
　　是一种来自很古老的骨子里升腾起的惧意，根本毫无说法。
　　“我本来觉得无端造访故人居所是我的失礼，现在看来并不是我所想。”
　　“故人居所？我可不记得认识什么小道友。”
　　“一口一个小道友，真是失礼，就算是你爷爷在我面前也得尊称我一句，现在的小孩是越发没有礼数了。”
　　火焰猝的打出去，那人避闪不及，倒是无暇顾及谢川的话。
　　待站定后已是狼狈的模样。那火焰不似寻常火焰，带着一种能透人骨髓的冷气，饶是他都觉得这冷气不能抵挡。
　　那火焰来势汹汹，又因着主人偷袭，他面上不虞，衣摆处、甚至于发尾都沾染上火焰烧过的气味，这般狼狈，还是因为一个凡人，还是正道的伪君子，这种种的加在一起，让他着实无法忍受。
　　谢川冷眼看着他，表情平淡。“君十七。”
　　他动作一顿，嗤笑道：“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谢川：“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呢？”
　　君十七：“这话问的奇怪，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名字。你的年纪，不过才十六出头，莫不是那个老怪物夺舍了。”
　　谢川耸了耸肩：“我这么善良的人，怎么会夺舍。”
　　君十七冷笑道：“果然是老怪物，不好好待在你该待的地方，来我这小小的鬼谷，闹事的么？”
　　谢川：“你这样一口一个老怪物，很失礼。”
　　君十七甩了甩袖子，没说话。
　　谢川的衣袖无风自动，眼眸也隐隐泛着红色，不过对面的人也有了动作，看着君十七警惕的神色，他咧嘴无声的笑了笑。
　　君十七看着面前的人，周身也萦绕着一股黑气，几乎将整个人包裹其中。
　　就在君十七打算先下手为强的时候，忽然他瞳孔一缩，只见刚才还在原地的谢川眨眼之间已经冲到了他面前，掌心凝聚着那团蓝紫色的火焰。
　　在这阴暗的地牢中，蓝紫色的火焰和一团浓郁的黑气碰撞在一起，不过片刻，那团黑气倒飞出去，重重的摔落在地上。
　　谢川笑眯眯的走过来：“果然还是这样，没有一点长进。”
　　君十七冷着脸不说话，身上都是火焰灼烧过的痕迹，看起来很是狼狈。
　　谢川半蹲在他面前，掐着他的下巴：“虽然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认出我的，不过我觉得这不重要，管好你的嘴，别在他面前说出一个字。”
　　谢川边说边用力，气势骇人，眼眸也变得血红，脸上隐隐浮现魔纹，整个人透着一种暴虐的感觉。
　　君十七下巴被掐的生疼，面前的人散发的气势也让他忍不住颤栗，这是很久很久没有过的感觉了，就像是生死只在面前的这个人一念之间，他竟诡异的觉得怀念，曾经的故人存活不久，当年那场大战下，多数身陨，唯他一人独自走了很久。
　　不过尽管如此他仍嘴硬道。“你倒是没变，还是护着他。”
　　谢川松开手，冷声道：“我是有别的事要办，他这种伪君子凭什么值得我护着他。”
　　君十七下意识嘶了一声，听见这话冷笑：“你们的事我不想知道，但若是在我的地盘上胡闹，我也不是什么好脾气。”
　　“没人想在你的地盘上胡闹，被人当成蠢货在耍，这还没发现吗？”
　　“怎么可能！”君十七正欲站起却无意间牵扯到伤口，又跌坐回去，他剧烈咳了半晌，“虽然我们鬼族行事遭人所耻，不过我们隐匿行踪向来谨慎，从不露头参与是非。”
　　“谨慎？若真是谨慎那我如何寻到。”
　　君十七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是啊，如今尽心之人能有几个，虽说大多都是勉强度日，可皮下想着什么，他跟他们是一样的，若真是打起来，他会是更疯狂。
　　我现在倒真是如他所说的那般无用了。
　　“况且栽赃陷害关隐匿行踪什么事？他们只用散散谣言，依照你的性子你会怎么做？”谢川嗤笑的看着他，“一路走来若非我够了解，就连我都要被蒙了眼，更别说其他废物。”
　　“你是还不够了解他人对你们的偏见吗？他们避之不及，谈之色变，你以为他们是害怕吗？不是，他们私底下是觉得鬼族的人又愚蠢又能好骗，这么个上好的替罪羊，谁看了不来踩一脚。”
　　君十七咬着牙勉强出声：“若真是这样，我就如了他们的意，我们岂非贪生怕死，大不了同归于尽。”
　　谢川神色冷淡的看着他，“你倒是不怕，我问你，若你与正道同归于尽，你剩下的族人应当如何自处？”
　　“你哥是被蒙了心了，居然敢放心把鬼主的位置交给你，这么多年了依旧是如此孩子气，都白长脑子了是吗？”
　　君十七撑着墙站起来冷笑道：“是啊，被蒙了心了，他为何在我幼时便传位于我，这件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不是吗！谢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