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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见你,便是一眼万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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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有大朵大朵的乌云翻卷过来。
压迫心脏的气压。
这种天气里,应该有更多的人在一秒之内死去。
同样,这种天气里,适合去看一场电影。
陈氧和林染约定好,今天如果阴天,那就一起去看电影,如果晴天,那就不去。
陈氧如约而至,他和她向电影院方向前进。
落座,灯光暗了下去,如同进入鬼屋前一般的迷茫。
只有面前荧幕闪烁着刺眼的光,主角出现。
悲伤的剧情,逐渐模糊的电影对白,愈发清晰的是陈氧身旁林染的哭声……
林染的生命里有这样一个男生。
他是真实生活在光芒里的人。
只是那过于刺眼的光,她怕自己无福消受。
她不相信爱情,她害怕到最后爱情会腐烂成她父母的样子——母亲的头发被父亲撕扯凌乱,露出白森森的头皮。父亲的后背被母亲的剪刀扎出了血窟窿。
她住的这栋四层小楼共挤进了十六家住户,每层楼有四个家住户。走进楼道,看到的就是一面被门嵌满的灰白墙,周围点缀着各类广告。
十一岁那年,开发商的推土车开进这个杂草丛生的破落地方,这是被繁华城市遗忘的角落,更加被遗忘的是她所在的这栋旧房子。
周围被夷为平地,仅剩这一栋居民楼。突兀的,像是一本没有序言的书。
施工的声音,吵的她整整一年没有睡过安稳觉。无论这里的居民如何拉横幅抗议,施工依旧持续到半夜。
被遗忘的终归继续遗忘,何曾值得挂念。
十二岁那年,她透过自己卧室里的小窗户,终于可以看到对面那座拔地而起的高档小区居民楼里搬进了新住户。
说是她自己的卧室,其实是用多余厕所改造成的房间。然而每到夏天时这个屋子就里会有下水道的发酵气味散发出来。
对面二楼卧室的阳台正对着她的小窗户,不到两米的距离。恰好是两边胳膊伸出来,双手就可以触碰的距离。
后来这两米的距离成了陈氧送林染鲜奶的专用通道。
她记得,陈氧一家搬进来的那天,她正巧赶上自己月经初潮。
那一天她总是莫名犯困,没来得及吃晚饭,便回到房间里倒头就睡。
凌晨黑暗滋养神经,一寸寸被绷起的弦,有旋律在上面擦响。
下面涌出的湿黏热流,拥抱般的,花朵般的将她温柔包裹,在大腿蔓生出幼芽来。
身体凋落的味道。
她终于醒来,觉得不对劲,急忙起身打开灯,暗黄色的床单上面还沾有没来得及干透的血,睡裤上也全是红褐色的血,她被吓坏了,可是她不敢喊出声来。她既怕自己是得了什么绝症,也怕因为弄脏了床单而免不了一顿打骂。
她急出了眼泪,只能用手紧紧捂住嘴巴蹲在地上哭了起来,血流出来的更多了。
不知哭了多久,她听到自己窗户的玻璃发出清脆声响,她抬起红肿的双眼看去,发现对面的房间也正亮着灯,暖黄色的灯,窗台站着一个男孩,他身后的光打在他的后背上,勾勒出他整个身体的轮廓。他正冲她的玻璃上扔细碎石子。
她虽然没见过天使,但她觉得带着光环降临的天使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吧。
她与陈氧的平行,从此被戳出了一个小洞来,那是处在黑暗中的小洞,不能被人发现的小洞,里面有微弱的光亮照射进来,但却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光亮。
她拉开窗子,夏日凌晨清爽的风灌进来,她肿胀的双眼得以缓解。
“你在哭什么?”对面男孩轻声问,大概是怕吵醒房子里的其他人。
“我……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血流出来。”
“你是不是来例假了?”
“什么是例假?那会死人吗?”
“哎呀,我也不是特别懂,反正就是你们女生才会有的事情,我是在书里看到的,你等着,我去给你找那本书。”他像精灵一样跑回屋子。
听他这么一解释,她悬着的心被稍稍放了下来。
不一会儿,他再次跑回来,手里多了一本厚厚的书。
“给你,拿稳了,小心书沉。”他将胳膊努力伸出铁栏杆,小手顽强抗衡着书的重量,发抖的手臂。
“谢谢你。”她急忙也伸出胳膊去接,果然不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拿到手的书。
她翻开目录仔细的寻找着。终于她找到了那个印有“月经初潮”的标题。
看完,合上书,她终于明白这流淌的血是什么,来自哪里。现在,她需要一种名叫卫生巾的东西来止住它,可她现在没有。
“你等一下,我去找找。”
不久,他再次跑回来,手里多了一包塑料材质的方形袋子。
她见过这种东西,何凤隐把它们藏在衣柜里,她之前溜进那个女人的房间翻衣柜时拿起过它。女人发现后急忙从她的手里将袋子抢走,那就像是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她赶快把它扔进衣柜里,碰地关上门,把她推出去,并警告她如果再随便乱翻东西,她就打断她的胳膊。
“你把它垫在内裤上就好。我转过去,保证不看,骗你是小狗。”
第一次,她还不懂得要撕掉那层胶,反正就是垫在上面了,起码暂时不会再有血流到裤子或者床单上。
“好了,你转过头来吧。”
他转回来,依旧是发着光的轮廓,暖黄色的光把他柔软的头发染成了金色,风吹过,飘散在空中的细细绒毛。他好像更加耀眼了。
“对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陈氧,氧气的氧。我今天第一天搬过来,突然换了环境睡不着,只能开灯看一会儿书,刚才我看你的灯也亮着,却发现你在那里蹲着不动,可是我不知道你在哭,所以就扔石子来引起你注意。”
“我叫林染,染上血的那个染……”
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转回身,把床单卷起。她把它浸泡在塑料盆里,用肥皂拼命搓着,看着逐渐变淡的痕迹,这才算真正放松的心。
第二天早晨何凤隐还是问了她窗台悬挂床单的原因。
她告诉她自己来了月经。
坐在一旁吃零食的林返怔了怔,突然大笑,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何凤隐用力白了林染一眼,默默从衣柜里掏出一个黑色床单和一包卫生巾,一齐扔向她瘦弱的身体,床单抽在她身上虽然不疼,但是心里的确有个地方塌陷了下去。
“不会贴的话就自己去学,要是弄到床单上就赶紧洗好了晾上。”何凤隐说完转身离开,紧接着从身后传来一句“生女孩就是事儿多!怎么不去死?!”
被刺痛的耳膜。
初一那年开学,新生介绍时,她说,“我叫林染,染血的染,我妈叫何凤隐,她总是叫我去死……”
在同一个子宫孕育的两个人,那是此生中他们唯一最和平相处的时期。
由于林染是第一个被取出来的,她理所应当的成了姐姐。她不明白那几秒的间隔为什么会产生如此悬殊的差距。
“姐姐”这两个字成了她每每听到都会作呕的称号。
“你是姐姐啊,你要让着弟弟啊。”
“你这个当姐姐的怎么总是惹弟弟哭啊?”
“现在的肉可真贵,行了行了,你是姐姐,少吃个鸡腿死不了人的,拿给弟弟吃。”
她恨不得撕烂大人们的那副恶心嘴脸。
恶心,是真的恶心。
记得儿时的自己走入暴风雪里,在身旁的一团白雾中逃也似的跑出一对父子,那是个小小的男孩,和她一样的年龄,一样的身高,像袋鼠宝宝一样贴在他父亲的怀里,那里禁止风寒侵入。那个中年父亲将一把黑伞尽可能的挡在胸前,头顶上仅半黑的头发被雪覆盖的更加苍白,他把头深深埋进颈窝,那里一定有最温暖的呼吸可以驱赶小男孩身旁的寒气。
连她都快忘了,那个小男孩是自己的亲弟弟林返,而那个中年男人也是属于自己的亲生父亲。
雪将地上的冰面遮掩,成了冬日里的□□。
林染狠狠地摔倒在那对父子的面前,对方能给予的却只有视而不见。
她无数次的怀疑他们到底是不是从同一个肚子取出来的肉团。
可是她什么时候才可以明白,那缺货的父爱仅属于那个男人的男孩儿,却并非属于他的女孩儿。
冬日里的冰水侵蚀着皮肉下的骨头。
她的手深埋在冷水里用力的搓洗着满盆的脏衣服,手上裂开了口子,像一张小嘴巴,吐出血来。这时林返走过来,脏内裤撇到她的头上。
她根本不想知道他的内裤上到底有什么东西。
她将它同父母的衣物一起倒入一旁的洗衣机,倒了两勺廉价洗衣液,一脚踹上了洗衣机门,插上电源,于是就再也听不到隔壁房间里父母吵架的声音。
她清楚,只有在自己来例假的时候才能理所当然拥有这台洗衣机的使用权,否则那个生下她的女人会命令她小件的衣物只许手洗。
生下她的女人叫何凤隐,林染从不叫她母亲,她会在背地里叫她何凤隐,当面叫“喂”,或者干脆没有称呼,直奔主题的对话。
何凤隐根本不知道她生理期的日子。
“要账的东西!今天几号,开哪门子的洗衣机!?”母亲走过来继续咒骂,食指用力戳她的太阳穴。突突跳跃的太阳穴,仿佛要溅出血来。
她恨不得能溅出血来,最好是可以溅他们一身,她想看到他们惊慌失措又带着恐惧的表情。
如果有一天她的脉搏暂停,那一定是他们杀死了她。
她相信在她死后,他们一定会绞尽脑汁编织谎言来摆脱干系,来解脱内心深处的自责。
她忘了,他们不会自责,他们恨不得她赶快去死。
那这些脏衣服怎么办呢?谁来洗呢?反正不会是他们的宝贝儿子林返。她嗤之以鼻。
为了不让自己下地狱,她相信那个生下她的女人会在生命结束之前信几天上帝,对那个自私的女人来讲,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不让她下地狱,她可以像祥林嫂一样去捐一个一定比鸡腿贵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