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心十二志》七月台风

3、同归(上)3

　　两人冒着雨，一路奔回家门口。杨青青还没进去，就闻到了外婆屋里飘来的臭豆腐的味道，她眼睛一亮，对江歌平笑道:“雨这么大，你回家还要过河，太不方便，先进来坐吧，外婆要开饭了！她做的臭豆腐可好吃啦！”见江歌平还站在门外，杨青青大着胆子把他拉进来:“今天你不仓促了吧！这顿你一定逃不掉！”她朝屋里喊:“外婆！我们回来啦！”杨家外婆远远地应了一声，要不是菜离不得手，她早迎出来了。

　　“谢谢！”江歌平笑道，也不推脱了，顺势跟着杨青青进了屋子。

　　“客气啥！”杨青青答，拿来毛巾丢给他:“赶紧擦擦！”趁江歌平擦头的工夫，杨青青到厨房帮外婆的忙。

　　饭菜虽家常，却让杨家外婆的巧手做得格外香甜。杨家外婆见两个小辈一口一口吃着自己做的饭，心里十分满足。

　　饭桌上，杨青青和江歌平各怀心事，偶尔目光相对，也是迅速分开。杨青青不知道江歌平是怎么想的，她很想问他故事的全部，但又总觉得不是时候，可到底什么时候问他最妥当，她也不知道。同时，她又有一个深深的疑虑，江歌平似乎在有意向她透露关于这座古塔的信息，而且这些信息有诸多疑点，来历精准得蹊跷，不太像是考古能达到的程度，而更像是亲眼窥探来的。这些事只能跟他的职业有关联，除此以外，江歌平表现得十分正常，也没有理由不正常。那他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呢？只是像他说得那么简单吗？杨青青生活中算是个挺现实的人，她压根儿不相信他说的那些荒诞离奇的故事。按理来说，像江歌平这样的人，对于这种故事的真实性应该有着很清楚的认识，他为什么非要一口咬定它必真无疑呢？

　　直到江歌平离开，他们都没有提过一句和古塔有关的话。之后一连好几天，他们都再没见过面。杨青青和外婆还和之前一样，白天出去卖东西，晚上祖孙有说有笑，听着新闻联播，打发时间。这期间，杨青青妈妈打来电话问候，还给她们发了小女儿的视频。杨青青的小妹妹很爱笑，一双大眼睛水灵灵，长得白白胖胖，很是讨人喜欢。杨家外婆一言不发，脸上毫无笑容，等挂了电话，她默默把杨青青儿时的照片翻了出来，指着鼻子眼睛，开始指摘她小外孙女长相上的不足。

　　“青青啊，你要学会为自己争取，”杨家外婆含着泪劝她道，“她还小，还很干净，什么都不懂，你可以宠她爱她，但她和你到底隔了一层。她有爸爸妈妈，有完整的家庭，你妈妈现在心思都放在她身上。不是我挑拨，等她长大了，你这个异父的姐姐能和她多亲热？她要是比你出息倒还罢了，她要是不如你呢？青青啊，人都想着自己呢。不然，你爸妈怎么抛下你不管离了婚？你可知道，外婆的老娘就是给别人做姨太太的，这苦你可知道？说到底，你才是我们家正儿八经的外孙女！”杨青青心里不是滋味，她本来想说一句“现在早不兴这个了”，但想了想，终究没说出口。就算说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呢？谁会在乎她的看法？在外婆、爸妈眼里，她还是个傻乎乎的小孩子，没有思想也没有眼界。孩子们势必要在长辈们营造的环境下成长，沿袭他们的性格，走上他们的道路。这个世界，看起来充满丰富的情感，可其实多的是无情。她的妹妹呢？这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也会经历她的痛苦，在这些问题中挣扎而得不到结果。这一切，不应该是这样，却又只能如此。

　　她忽而想起了江歌平，宛如惊蛰一般，她开始有些品出他的故事后续的意味来。有些事情看起来总是南辕北辙、荒诞不经，但只有这种结局，才顺应它们发展的必然规律。它们不仅仅蕴含着一股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还融合着文明信仰的元素，就像一切来源迥异的河流，最终通通汇入了海洋。古往今来，人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这一过程，那就是“同归”。

　　杨青青微张着嘴，惊异于自己卓越的联想能力。不管这种想法正不正确，至少对于杨青青自己是有些益处的，她看着泪眼婆娑的外婆，咧开嘴笑了。

　　“别生气了外婆，没什么可担心的。”她的嬉皮笑脸，杨家外婆很不以为然，她还要继续说下去，要把大半辈子悟出的处世经验讲给她的傻外孙女听，杨青青打开电视，调到了外婆最喜欢看的节目---看这个节目，她总能笑出眼泪花儿。这一招向来都很管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们的屋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在遇到江歌平之前，杨青青除了陪外婆，其他时间都过得很孤独，镇上与她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不是远在他乡就是不常走动，早已生疏。只有偶尔走在路上，碰到认识的长辈，对方用极其热情的语气加以询问寒暄，杨青青才有开口的机会。现在江歌平出现了，虽然她和他的交集还不是很多，但几次接触下来，多多少少也了解了对方，与那些话不投机的人相比，杨青青觉得他并不讨厌。经过这几次谈话，她总算弄清了江歌平与旁人格格不入的原因在哪里了，江歌平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古典的气息，举手投足间尽显儒雅之风，好像刚从卷轴里走出来的一样。他这样，倒很有做大学者的潜质。
　　杨青青很愿意再次遇到他，跟他多说几句。

　　不久，杨青青“很愿意”的机会就来了。

　　这天她正路过河边，就看见江家小孙子和几个大孩子在一处玩耍。看到杨青青，江家小孙子眼睛一亮，激动地“咦”了一声，杨青青心里一动，便把他顺回了江家。

　　没想到这小家伙小归小，身上的肉可一点儿也不含糊，杨青青刚把他抱起就觉得有些吃力，但她还是倔强地抱到了江家门口，才放他下来。小孩子哭喊着“奶奶”爬进门槛，杨青青在后头喘着气嘀咕道:“以后不叫你江家小孙子了，改叫江家小胖子得啦！”

　　显然江大妈正在后头忙，倒是江歌平从窗户里看到了她，立马跑出来道:“是你啊！”

　　杨青青看他袖口挽起，领口微张，松松垮垮地搭着，耳后别着支笔。她还是头回见他这么随意的样子，于是笑道:“整理典籍呢？”

　　江歌平看看自己的着装，也不介意，笑道:“猜对了！快进来坐会儿。”杨青青走进去 ，向江大妈打了声招呼，又寒暄了一番。之后，江歌平又请她到他房间一坐。

　　江歌平的房间俨然是个书房，空间本来就不大，床上桌上还堆满了书 ，靠墙的地上也都码着书，整个屋子看上去狭小紧张。因为门后的书堆积如山，房门没法完全打开，只能勉强开出一条缝。杨青青一进去就觉得空气紧张，喘不过气来，好在房里开了空调，还不至于那么闷热。那么多书，有些边角烂得厉害，有些书页都泛了黄，还有些装订线都拖在外面。杨青青顺手抄起一本翻开，里面全是繁体字，而且是完完全全的古本，常人根本无法句读。

　　“我对这些典籍向来敬而远之，”杨青青合上古本，小心翼翼地放回去，又补充道，“我终于明白你说的整理典籍有多么枯燥头疼了。”

　　江歌平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替杨青青收拾出一处能坐的地方。

　　“坐吧，”杨青青道谢后坐下来，江歌平又把凳子上的书搬下去，坐下来喘口气，“这是我的职责，我必须耐心整理。这些，还有那些，全是前辈留下的。”

　　“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位前辈？”杨青青问道。

　　“对，不过不止他。还有另外一位更老的前辈。这些古本，就是他们流传下来的。”江歌平解释道。

　　“这些全是？那一定很值钱吧！恐怕外头都买不到吧！”杨青青惊叹道。

　　江歌平微微笑着:“不是买不到，这些就是孤本。全是无价之宝。”杨青青大为震惊。

　　“本来这些大多都是记录在卷轴和竹册上的，我嫌那样带着不方便，所以全印成了书。”听着江歌平理所当然的语气，杨青青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无缝接上他的话茬，并恰到好处地表达自己的惊愕和佩服。那句“真有本事”的感叹就这样噎死在她喉咙里。

　　江歌平垂下眼睑笑着，过了一会，他又抬头说道:“你似乎有什么话要问我。”

　　不等杨青青回神接话，他又说道:“我大概猜到你要问什么了。要讲清楚这件事并不容易，我不能马上就回答你。在此之前，我也有问题要问你。”

　　杨青青满心困惑，只好道:“你问吧。”

　　江歌平立即摆出认真严肃的神情，凝视着她，缓缓地问道:“你有过与历史的共鸣吗？你有想过现实即虚幻这个问题吗？二者其一，你思考过吗？”杨青青顿了一下，摇了摇头。

　　“为什么这么问？”

　　“还记得我刚刚提到的那两位前辈吗？他们开创了一项很伟大的工程---这么说并不为过。但很遗憾，这项工程未能完成。因为……这两位前辈，一个死于火灾，一个洗手退隐，”杨青青屏住了呼吸，江歌平继续说道，“都是因为这项工程，他们都没能得善终，但还是会有人去完成他们的工作。一旦完成了，它的成就不可估量，但付出的代价也会相当惨重。所以这些天，我一直在研究这个课题，关于这项工程，到底是对是错？”

　　“这是什么工程？”杨青青好奇地问道。

　　“就是我前面问你的问题，”江歌平答道，“他们想在从历史中寻找答案，从过去和现在某些共通的事物中得到启示。”杨青青疑惑不解地看着他，丝毫不明白他说这些的用意何在。

　　“这，就是所有故事的开端。”

　　江歌平说完这一句，半晌没了声音，只是目不转睛盯着她。他看得出，杨青青的困惑更深了，同时，他发现自己也渐渐陷入一个困惑当中，而这个困惑，无论是杨青青还是他自己，都无法解答。

　　“然后呢？”杨青青还等着后续，不料江歌平摇了摇头。“我都不知道这个故事还有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他说道。

　　杨青青望着他，不明所以:“那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呢？”

　　江歌平抬眼看着她，动了动嘴唇，然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道:“因为这个故事，只有你可以听。”杨青青还想问为什么，但她觉得自己似乎问得太多了。

　　“下次再说吧。”江歌平趁着气氛还不是很尴尬，赶紧结束了这个话题。

　　杨青青虽然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但总觉得这个问题没这么简单。他这是在大大方方地和自己分享他的研究成果吗？她总觉得他在向她暗示着些什么，可具体是什么，她不敢妄加揣度。总之，目前事情的发展走向是越来越奇怪了，唯一能让她镇定的方法就是保持常态。

　　古镇的生活再平淡不过了。漫长的夏天过去了二分之一，这期间，江歌平又邀请过杨青青去坐船，寻访古迹，看夜市灯火，帮她卖东西，还请她吃饭，请她帮他摘录一些零零碎碎奇奇怪怪的文字。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不少，全是因为他盛情难却。杨青青发现江歌平真的很会体贴人，下雨时会想尽办法替她挡雨，谈话时又极尽耐心和精力迎合她，帮她忙时很是积极主动，好像她才是来帮忙的人。总之，江歌平表现得十分热情又十分自然，在杨青青看来既亲近又不过分。但关于那个故事，他再也没提及，杨青青每每想问，又觉得不是时候。她怀疑他是不打算继续下去了。通过几次的对谈，杨青青发现，只要一说到此事，他就会变得令人捉摸不透。不过欣慰的是，他们俩还有不少共同语言，在一起时还不至于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