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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敏感 ...

  •   助教有一瞬间的晃神。

      裴忆……刚才冲他笑了吗?
      他怔怔地望着神色淡漠的裴忆,突然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使劲闭了闭,再使劲睁开——也许是错觉吧。

      裴忆会笑?
      怎么可能。

      “我问你。”裴忆重复,“段惜之是不是来过了。”

      “嗯?”助教回过神来,下意识承认,“对,段指导刚才确实来看了两场。”

      “说什么了?”

      助教回忆了回忆:“他说,裴忆,你怎么又受伤了。”

      *

      裴忆沉默地靠坐在椅子上。

      “你这脚啊,真不能拖了。”队医给他敷好冰袋,语重心长,“保守治疗的前提是不要参加那么多赛事,你才三十岁,透支运动生涯是小事,落个终身残疾是大事。”

      “又不会断。”裴忆说。

      队医:“……怎么,你还盼着拄拐?”

      “拄拐能打乒乓球吗?”裴忆抬眼。

      “能。”队医说,“还能参加残奥会。”

      裴忆于是就笑了。

      “你瞧你,笑起来多好看。”队医轻声叹气,“别整天臭着张脸,队里的小队员看见你就害怕,身为队长,那么严肃可不行,况且段惜之现在回来……”

      裴忆敛起笑意。

      “啊呸呸呸。”队医赶紧岔开话题,“反正你要多休息,记住没。”

      裴忆没说话,只是站起身,走了。

      训练楼外正值黑夜。

      乒队的梯队培养计划很简单——
      资源倾斜给小队员,多给小队员参加比赛的机会,已经拿过大满贯或者奥运冠军的,就会被“放养”。

      就这样一代更替一代,完成新老队员的交接棒。

      对老队员稍显残忍。
      但裴忆可以理解。

      即便他跟段惜之,并不在“梯队计划”的受惠人群内。
      他们进国家队时,国家队还在畅行“谁行谁上”的策略,即新老队员一起打队内循环赛,综合胜率高的球员获得参赛资格。

      相较于现在接力赛一样的更迭,更像新旧狼王的改朝换代。

      没有老队员丰富的比赛经验,小队员只能靠凶狠的打法抢攻得分。
      抓住每一个机会,狠狠咬住比分,拼上自己的一切,去争,去抢,去厮杀,咬住老队员的脖子,带着死都要赢下来的决心,获胜之前绝不松口。

      他和段惜之,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成为了朋友。

      *

      距离伊尔卡布什的奥运开幕仅剩最后的四个月。
      乒乓球男子单打项目只能报两名队员,一名是早早定好的小队员秦硝,还有一个名额……就需要打队内循环赛去争抢了。

      这种节骨眼下,还不能休息。

      裴忆站在自动贩卖机前,买了瓶雪碧,一仰而尽后丢掉易拉罐,往训练营走。

      “反手变直线不能傻站在中心位啊,跑动不能停。”

      熟悉的嗓音——清冷、懒散、含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

      裴忆顿住脚步。

      目光所及的终点,是一道熟悉的身影——
      穿着件白色的帽衫、简单的黑色运动裤、白色的板鞋,兴许是因为长时间不训练,身上的肌肉掉了很多,更显单薄。

      两年了。
      整整两年。

      裴忆设想过很多重逢的场景。

      也许是在赛场,也许是在体育馆,也许……
      没有也许了,他们所有的关联,仅一颗小白球。

      还未做好心理准备,就猝不及防对上一道目光。

      裴忆不可避免地凝滞一瞬。

      此情此景……
      无波无澜的表面下是狂风骇浪般的波涛汹涌。

      正所谓高手过招,不见刀光剑影,却暗藏血雨腥风。

      打起来!打起来!打起来!
      几名一队的球员表面上还在练接发球,实际上眼睛都快黏在他们两个身上了——枯燥的训练实在持续太久了,所有人都盼着赶紧出点乐子开心开心。

      “来了?”段惜之问。

      “来了。”裴忆说。

      “那练球吧。”段惜之示意。

      “行。”裴忆走上前。

      处于风波中的两个人就这么结束了对话。

      徒留队员们的懵逼石化。

      热身赛中的接发球训练——正手对攻。

      段惜之将球高高抛起。
      摩擦、碰撞、发球。

      “啪——”
      乒乓球在台面上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

      裴忆回了一板。

      段惜之手腕内扣,反手回球。

      “咻——”

      小白球落点球台最左侧,而后向左侧弹飞。

      一个质量相当高的L型大弧线球。

      裴忆眼睁睁看着小白球跟自己擦身而过。

      他有些无奈:“攻击性这么强,都做教练了,还拿我当对手?”

      段惜之蹭蹭鼻尖,说:“抱歉,习惯。”

      裴忆平静地看着他,良久后,将拍子丢到桌上。
      接着走到段惜之身边,站定:“你还记得我们认识了多久吗?”

      “二十二年。”

      裴忆嗤笑出声:“原来是年,不是天。”

      段惜之抬眼:“那你还记得我们做了多久的对手吗?”

      “……二十二年。”

      段惜之也蔑笑了一声。

      二十二年的你追我赶。
      二十二年的朝夕相伴。

      他对裴忆的情感,是非常复杂的。

      人生就像一座金字塔,越往上走,能陪在身边的人越少。

      一个人太孤独,三个人太拥挤,两个人刚刚好。

      只是,竞技体育,赢才是一切。
      所以即便两个人再怎么惺惺相惜,站在球桌的对立面后,依旧只有一个念头——赢,赢才是一切。

      这时,会诞生出十分浓烈的恨意。

      恨他为什么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如果没有他,这条路不会走得这么艰难。

      但……
      又会在男团对决中,庆幸他的存在。

      还好有他,只要有他在,自己就算输了,他也能赢回来。

      久而久之,段惜之都要分不清对裴忆的感情,到底是依赖多一点,还是恨意多一点。

      他的感情就这样浮浮沉沉了二十二年。

      至今,依旧没有结果。

      段惜之隐隐涌上来点烦躁。

      他想抽烟了。
      染头发也行。

      *

      [六年前,仁川亚运会赛前四个月的集训]

      “队里有些人,我都不想多说!”教练背着手气得直哆嗦,“马上就要比赛了!他亢奋!哎,他不静下心来好好训练,跑去染头发!还染一头火红火红的!怎么!你要考斯普雷啊!”

      火红火红的段惜之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有些人!我就不点名了!你十八岁拿奥运冠军了不起吗?……是,确实了不起,纵观整个乒乓球史,也没见着哪个天才十八岁就能夺金,确实有点本事。”教练说。

      火红火红的段惜之不自觉地挺了挺腰板。

      “说两句尾巴就翘起来了是吧?”教练冷笑着拔高音量,“是,你长得帅,走哪都尖叫声一片,乒超联赛的票加价都不够卖,连公园的大爷大妈都稀罕得不行,但——”
      “染头发,实在有损团队形象,你以为你代表得是这张脸吗?不是,你代表得是国家的脸面!知道你爱国,放在心里就行,不用表现出来,今天罚跑一万米,跑不完不许吃晚饭!”

      “解散!”教练背起双手,愤然离开。

      “哈哈哈哈段儿哥,又被骂了吧?”
      “都第几次了,上次染了头绿的,教练正喝水呢差点呛死!”
      “之前还染过银发,有一说一银发很好看!”
      “等比赛的时候再染回去不就好了,干嘛这么严格?”
      ……

      一队跟二队的主力队员叽叽喳喳地凑上来。

      裴忆抱远远地站着,眉眼间全是笑意。

      “行了行了,赶紧散了。”段惜之皱着眉头将人驱赶开。

      而后戴上帽子背起训练包,郁闷地往宿舍楼走。

      他这人吧,赛前容易焦虑。
      一焦虑晚上就失眠,心悸。

      为了释放压力,最开始时会选择抽烟。
      后来被教练抓到两次后狠批了几顿。

      烟是不能抽了,紧接着……
      段惜之又把目光瞄准了头发。

      新发型新气象。

      雾蓝色、咖啡色、亚麻灰、樱花粉……
      段惜之仗着自己发质好,已然把脑袋当成了调色盘。

      之前教练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他染了头荧光色,大半夜不睡觉跑去找裴忆看技术资料的影像时,在长廊里撞见了领导——漆黑不见一片的长廊内幽幽冒着一团绿色的鬼火。

      那一晚,中年男人雄浑敦厚的尖叫呐喊冲破云霄。

      自此。

      段惜之背着训练包一路回到宿舍。
      简单整理过心情后,他来到洗漱台前。

      ——镜中人依旧长着一张俊帅过分的脸。
      发色虽然张扬,却衬得精致的五官更显凌厉。

      最后再看两眼吧。
      染回去是不可能的。

      段惜之面无表情地拿起电动推子。

      OK。
      他满意地看着镜子里的水煮蛋。

      就这么不加掩饰地去操场跑圈了。

      一万米,一千米的跑道,十圈。

      跑到第二圈的时候,裴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
      他面向段惜之,踮着脚一路倒跑:“新发型这么拉风?争取到赛场上闪瞎对手。”

      段惜之说:“我这辈子就你一个对手。”

      “那完了。”裴忆回过身去,“闪瞎我有点困难。”

      段惜之抬起头——一颗圆润的光头就这么水灵灵地出现在眼前。

      他忍了再忍,最终还是在裴忆扭头看他的刹那,笑出了声。

      陪他罚跑,陪他剃头,陪他饿肚子。
      然后在当晚举办的队内小组赛中,跟他血淋淋地厮杀了整整七局。

      最后一局的比分更是焦灼到14:13,两人打到最后精神紧绷到几近崩溃,对胜利的渴望已经从瞳孔内溢出,敏感到放下球拍的瞬间几乎要在地上互殴起来。

      这就是段惜之和裴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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