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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重逢 ...

  •   陈又骞果然在。

      在戏楼最中心的、最上好的位置。

      他一袭绛色长衫,是黑夜浸了血的颜色。双手环在太师椅的扶手上,修长的手指垂着,身体格外懒散地靠着,棱角分明的下巴微微抬起,薄唇轻勾,微乎其微的弧度中装不下半分笑意,一双眼像罩着一团浓浓的雾,看着台上花衣幢幢的戏子,似乎在思忖什么,又似乎只是快要睡着。

      任正翕不禁喉咙一紧,涩涩然又灰溜溜地找了个剩余的位置落座。

      那位置并不怎么理想,有些过分靠前、偏僻了——倒不是欣赏名伶表演有失精彩,只不过妥帖地打量陈又骞还需要多劳心费神——毕竟他需一定幅度地转过头去,却还需若无其事地佯装无聊到多管闲事。

      陈又骞约莫是比记忆中更加瘦削了几分,眉眼、下颌的棱角愈加分明,肤色也被海上的日光煎成了军人或航海家特有的紧绷而充实的浅小麦色。即使是格外慵懒地靠坐在环椅上,整个人似乎也有笔直的神经撑着,像极了荒原枯枝暂时落脚的孤鹰,下一秒就会振翅斩碎积云、俯冲觅食。

      陈又骞身旁坐着一位身着藏青色长衫的青年,五官生得十分老实忠义:浓眉厚唇、肤色黝黑,只是那一双带着四溢痞气的微微上挑的眼睛却十分煞风景又独占鳌头地宣布——“别招惹我,老子可不是什么善茬。”

      那人除了目光带着流氓气,似乎还有嘴碎的毛病,抛开偶尔呷茶的几秒不说,剩下的时间里嘴唇总是在无休止地开合,也不知如此辛勤能吐出何等琼浆玉露来。

      任正翕不停揣测着那二人——或者说单人更确切——的谈话,总是无理取闹地觉得那痞气青年有点谄媚讨好的意味,又担忧陈又骞会不会被这种好不靠谱的人取悦得五迷三道以至于误了正事,颇有点杞人忧天的意味。

      直到他又一次装作不经意地回头,直直撞入陈又骞似有似无的短暂一瞥。

      这一瞥太短暂了,短暂到不能用秒来计量,短暂到任正翕还没有来得及动用他满腹的心思来琢磨陈又骞目光的所有意味,短暂到像一股微小却强劲的电流,曲折地钻进他心窝,激得他呼吸加速、头脑空白。

      “他方才看见我了?”任正翕心惊胆战地想道。

      于是乎,在余下的时间中,任正翕只好悻悻地收起他那拖得老长的狐狸大尾巴,乖乖欣赏台上的戏子花衣倩影,实际却把一半的心思分给了任老爷子的病,另一半交给了身后的那陈又骞。

      约莫好半晌,身后响起一阵窸窣,涟漪般带起几处轻声议论,任正翕借机回头,却猛然发现陈又骞和那痞气青年似乎早已离席,只剩得两碗静悄悄的乌梅茶。

      任正翕怅然若失地想着:“竟然就这么走了。”

      陈又骞顺着邵水走了很长一段,将夜半客船如昼灯火熬成了数里阑珊,墨蓝色夜空的几点黄澄澄星子意外地明亮,像是被滚烫的烟头烧出几点小洞——那大概是猎户座的金色腰带。

      他仍记得少年时偶然得到一本他爱不释手的西洋星座图集,他便带着任正翕,半夜三更翻上対街某红糖铺的宽屋檐,对着烂漫的繁星摆弄图集许久,最终只堪堪辨识出了猎户座的金色腰带,倒是那时已时值深秋,又是“高处不胜寒”,回家就得不偿失地染了感冒,好不容易病愈又被秋后算账地拎回任府一顿臭骂的惨痛代价。

      小任正翕总是沉默寡言,但又并非沮丧或无聊,似乎只是单纯地不爱说话,凡有什么事情,杀伐决断均由陈又骞,他则是听之任之、唯陈又骞马首是瞻。陈又骞说是飞马做就是飞马座,说是仙女座就是仙女座,正方形的四颗星都能生生扯出是个什么仙王的至高无上的王冠。

      “怎么又是任正翕?”陈又骞不由得恼羞成怒地想道,“为什么当年那么乖那么听话的孩子会变成这样?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是啊,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陈又骞放缓了步子,忽而发觉他记错了街角那家烟草店的位置,反而走到了一家冰粉仙草小吃店前门。这种在故乡却依旧艰涩的茫然与陌生感,让他不禁有些不寒而栗。

      而这份沉甸甸的、霎时间几乎要将他压垮的陌生感,任正翕占了很巨大的一部分。

      他不知道任正翕是怎么想的,不知道任老爷子的病情怎样,不知道这孩子这七年都经历了什么、现在境况如何,他甚至不知道任正翕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

      在某个瞬间,归乡客的感性排山倒海地淹没了生意场上必须的理性,他近乎疯狂地想要个答案,或许是对任正翕,亦或许是质问这不声不响却依旧水深火热的年岁。

      于是陈又骞倏然顿住脚步,调转方向,大步踏过来时的路,似狂奔般的回到了邵阳戏楼。

      邵阳戏楼中,任正翕起身,轻轻拎起搭在椅背上的中山装外套,在那些鸭一般伸长脖子打量的看客的目光注视下、安静地、好整以暇地步出了戏楼。

      如果陈又骞不在,他实在想不出什么继续耗在这风尘温柔乡的理由了。

      他就这么想着,恍惚中有些走神,邵水上船舶的澄黄灯火在他眼中柔柔弱弱地摇曳,缓缓晕开成两瓣,又慢慢合拢为一湾月亮。他轻轻眨了眨眼,出神地望着那月亮,险些同迎面走来的、风尘仆仆的行人撞个满怀。

      任正翕向后退了半步,下意识地带着歉意翘了翘嘴角,温和道:“不好意思。”

      那边没有回应。

      不知哪家淘气的孩子向如镀金的镜子般的水面掷了块石子,水面上骀过一圈圈縠纹,搅碎了澄黄的月影,碎成了无数的星屑,不经意地闪着光,偶尔扎进任正翕的双眼。

      而那边仍然没有回应。

      任正翕丢失的视线终于开始聚焦,面前那行人的面庞眉眼也就这样一点点清晰起来——那人有双很特别的眼睛,双眼皮非常厚而长,似乎带着雅利安血统,覆在眼睑上只勾勒出眼角和眼尾,却也丝毫不显得冗余或无精打采,且睫毛乌黑而浓郁,衬得这双眼睛格外深邃又诱人——非常,非常像陈又骞。

      那人还有一对恰到好处的弯眉、非常直挺的鼻梁、薄的几乎没有厚度的唇瓣,这些如同收藏品一般的五官拼凑到一起,却令我们兢兢业业的欣赏家任正翕哑然失笑。

      ——站他面前的、注视着他的这位行色匆匆的行人,分明就是陈又骞。

      任正翕张了张嘴,但他的嗓子却好似刚从大梦中惊醒,任性而惺忪地不愿发出任何声音。

      于是,周遭的一切陷入了一段很长很长,而风波暗涌的沉默。

      最终,任正翕抽离般的、用尽全部气力地艰难扯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以“今天天气很好”的语气寒暄道:“陈兄,好久不见。”

      陈兄。

      没有叫“哥哥”。

      任正翕十年前明明一直喊自己“哥哥”的。

      当然了,任正翕十年前也从来不会如此虚与委蛇地皮笑肉不笑。

      陈又骞万分固执地悲观分析着,似乎偏偏要把浑身上下最疼的那块肉血淋淋地割下来、条分缕析地解剖了才罢休。

      过了半晌,他才勉强礼节性地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任正翕不咸不淡的问候。片刻后,他才缓缓地低声问道:“我听闻令尊近日身体抱恙,不知是否稍微好转?”

      任正翕微微垂眸,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轻声回道:“未见好转,我这次回来也正是为此事奔走。”

      陈又骞定定地审视任正翕数秒,不徇私情地收敛起了脸上极其零星的柔和神色,沉声说道:“令尊病重,如果我没有记错,任先生正是学医的吧?那有凭何来此风流场所寻乐?——此事于情不容,于理难当,望任先生行前三思,多加审度自己的言行,也是对令尊的一种尊重。”

      任正翕蓦然抬眸望向陈又骞,眼底闪过一丝久违的茫然,却很快被惯有的礼貌与谦逊包裹。他惭愧地苦笑了一下,客套地搪塞道:“陈先生所言甚是,我应当好好反省。”

      陈又骞呼吸一滞。

      他怒气冲冲又不管不顾地回来,想要的绝对不是这样敷衍的答案。

      他想开诚布公、直截了当地质问任正翕,他想输肝剖胆地告诉任正翕不论有什么事情他都可以帮他,他甚至还想与任正翕促膝把酒,淡然地聊一聊这浑蛋般流走的十年。

      但很明显,他没有这种资格了。

      他们两个人的距离,不动声色地退了好远,遥遥相望着,也不知是谁先筑起了高墙,于是就在这墙的两端各执一词。

      陈又骞沉重地看向任正翕,任正翕双眼如水,琥珀色瞳孔朗朗照人,只是神色间有点盛夏颓靡的凉意。他深深吸气,然后缓和了声音说道:“希望任先生日后自重,若关于令尊的病有任何难处,我会尽力相助。”

      任正翕淡淡推辞道:“不必劳烦陈先生。”

      随后,不等陈又骞再多说什么,任正翕一刀两断硬生生地说道:“要是陈先生没有别的事,任某先告辞了。”

      陈又骞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回道:“再见。”

      任正翕:“陈先生再见。”

      望着任正翕那翩翩却陌生的背影,陈又骞控制不住地又一次伸手向口袋里摸烟——结果自然是没能寻到分毫。他气急败坏地回头,向着他和杨子坚在邵南暂住的院子大步流星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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