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正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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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二日，少林寺被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天地间化为一片银白的琉璃世界，自然美不胜收，只是走路需比往日小心。好在新年的祈福法会都已举行完毕，不会因为行路不便而多生烦忧。
少林禅医寮某处偏僻的院落内，湛宁怔怔看着眼前白茫茫的世界，以及枝头的雪花，半晌后低声吟诵起诗句。
“今宵是除夕，明日又新年。
爆竹惊残梦，寒镫照独眠。”
今天不是除夕，此刻也不是夜间，但湛宁依然念着这首诗。只因，今日是写诗之人的忌日。
忽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在空寂的院落中显得异常清晰。
“小和尚，又一个人在这里？这次不念佛经了。”不远处的墙头，一个一身青衫，却裹着红色披风的身影忽然出现，扬眉浅笑。
“施主怎么又翻墙，大雪天还是从正门进来为好。”湛宁看着那女子，也温和的笑了笑。
叶黎站起身，脚尖轻点，跃到了院中，稳稳落在湛宁面前。
“没事，摔倒了正好赖在禅医寮。”
叶黎已经有大半年没来过少林寺，这次过来，湛宁总算觉得心中的沉郁消散了些。
湛宁第一次见到叶黎，是在十岁的时候，那时她身上带着血迹倒在山门外的某处林子里。湛宁把她捡回少林，悉心照料后和师父商议将她送到云梦，但她最后却选择了暗香。
湛海师兄说这是她的选择，亦是她的因果，湛宁也深以为然，平静的送她去了属于她的所在。
湛宁和师父等人从未对她的身份显露出异样，叶黎便也时时会回少林看望掌门、大师兄和湛宁等人。不过，等到她接下第一单，正式成为杀手后，来少林寺的次数显然比往日少了很多。
这天，叶黎去拜会过天澜大师和湛海师兄后，就多半时间和湛宁混在一起。湛宁今天得了假，可以自由出寺，但他只在寺中，看着满院落雪。
虽然叶黎总在旁边跟着他，但二人之间的对话并不多，多半是湛宁一人在念佛经，叶黎在旁边墙上或树上听着。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忧患，如是等火，炽然不息……”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善男子！譬如一灯，入于暗室；百千年暗，悉能破尽……入于众生心室，百千万亿不可说劫，诸烦恼业，种种暗障，悉能除尽……”
“夫为道者。譬如一人与万人战。挂铠出门。意或怯弱。或半路而退。或格斗而死。或得胜而还。沙门学道。应当坚持其心。精进勇锐。不畏前境。破灭众魔。而得道果。”
从《法华经》到《四十二章经》，湛宁语调平静的念着，并不按顺序念诵，似乎想到什么便念什么。叶黎耳力极好，即使相隔较远也能听到他在念诵什么，于是若有所思的听着。
傍晚，吃过斋饭后，叶黎对湛宁道：“小和尚，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后山那边看看大佛像？”
“这……以我的轻功，飞过去有些困难。”
“不去悬崖对面，就在这边，看着远处的佛像。”
“好。”
不多时，后山旁寺院的墙上，湛宁和叶黎眺望着悬崖对面的大佛像。冷风吹来，湛宁打了个寒颤。
“你武功退步了，还是我飞得太快。”叶黎说道。
“都不是，只是没有动用真气，想被寒风吹一吹。”湛宁微笑。
“……亏你还是禅医寮的人。”
“其实我更想在达摩院，当初我爹却说医术能平心静气，一定要我去禅医寮。”
“你还需要平心静气吗？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来少林还不到一年，已经像个小大人了。”
湛宁笑笑：“可能是装的。”
“厉害。”
二人落到地上，找了处避风的所在后，叶黎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时居然是白色的纸钱。
“你……”湛宁有些惊诧的看着那布包。
“今日我想拜祭先辈。”叶黎道。
湛宁默然，随后双手合十，躬身施礼：“小僧与你一同祭奠。”
“好。”
雪地中，叶黎以内力震开一片雪，就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开始祭奠先人，看纸钱燃为灰烬，散于天地间。
湛宁瞳仁中映着这飞灰与星火，眸色却深沉到似要融入这逐渐暗下的天幕中。半晌后，他才开口：“谢谢。”
“没事，拜祭于少保，我大明子民应为之事。”叶黎听到他晨起时念于少保的诗，加之今日这特殊的日子，便知道他一定想要这样做。
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后，大明二十万精锐兵马折损殆尽，正统帝朱祁镇被俘。瓦剌大军进逼北京，京师震动，臣民皆是人心惶惶，担忧宋朝之祸重现。
生死存亡之际，孙太后与兵部侍郎于谦扶持郕王朱祁钰登基，是为景泰帝。于谦力排众议，拒绝南迁，整肃兵马迎击瓦剌大军。
最终，大明赢得北京保卫战的胜利，避免了重蹈宋靖康之覆辙，演南渡之巨变。瓦剌见无法获胜，不敢再得罪明朝，只好归还朱祁镇。
然而，这样一位挽救明朝于危亡的能臣，却被复位的朱祁镇冤杀。以致今日，祭奠于少保时，甚至不能光明正大显露于人前。
“当今天子的所作所为真是有些令人不齿。”叶黎忽而道。
“小僧……亦如此想。”湛宁缓缓道，瞳中带着隐约的光芒安静看着叶黎，似在遥望彼岸的灯火。
“不错，我就知道你不是死忠皇权之人。佛言众生平等嘛，你又如此感怀于少保，看来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论我总算可以一诉了。”
“洗耳恭听——或许我亦是想说些悖逆之言。”
叶黎一笑，说道：“当年他兵败被俘，亲领敌军扣关，命我朝将士开城门，尚可说是受瓦剌胁迫，但……复位后竟为敌首也先立庙，为奸贼王振立碑，这与为金兀术和秦桧立像供奉何异？”
“是……可笑的是，他能如此善待仇敌，范指挥使等忠臣却被无端株连。”湛宁眼中悲哀和愤然的神色闪过。
“哎，范大人保卫京师，立下赫赫战功，当今天子复位后不但冤杀他，还将他的宅邸妻女赏赐给瓦剌人……鸟尽弓藏的皇帝不少，可我从未见过如此卑劣的天子，不可理喻。”
“的确……不可理喻。而且施政不当，以致荆襄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湛宁咬牙，一瞬间的怒火几乎冲破理智。
“一想到当今天子就觉得气闷，朱文圭都变得眉清目秀了起来。”叶黎摆摆手，看向悬崖对面的巨大佛像，试图让自己平复心绪，不那么愤懑。
湛宁也是悲愤莫名，不过最后听到朱文圭时，居然也觉得有几分好笑。除了悲恸外，他第一次觉得畅快了些许，似乎这些年来的压抑终于得以疏解一二。
原来，佛经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自己的问题，甚至……不如像叶黎一样痛斥一番来得舒心。湛宁也看向那巨大的佛像，思绪飘到了远方。
等到灰烬痕迹尽数被风雪掩盖，二人才回到寺中。湛海怀中抱着一只橘猫，站在廊前望着夜色，见到他们晚归也并不奇怪，只是微微一笑。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叶黎在寻找少林的六只猫、看湛宁念经练武或抓药中度过。几天后，叶黎结束了这次的少林之行，落在院中向湛宁道别。
“以后，我可能不会再来少林了。”叶黎似乎已经思索良久，神色带着郑重之意。
“为何？”湛宁有些诧异。
“我造下的杀孽越来越多，不适合再来这佛门清净地。”
天地间一片静谧，唯有风声偶尔穿廊而过。不久后，湛宁开口。
“小僧入门时，曾与藏经阁知藏前辈共参禅机。师兄问‘何为菩萨’，我答‘不行霹雳手段，难显菩萨心肠’。”
叶黎心中一震，诧然望着湛宁。
“此‘霹雳手段’非指杀戮，然暗香之以杀止杀之道……亦非与我佛门完全不可调和。”
“愿施主心怀坦荡，所行皆愿，澄澈光明，无有心魔。”湛宁双手合十，躬身一礼。
“我明白了……”叶黎慨然叹息，眼神逐渐坚定，也合掌施了一礼。
“不过施主两个字太客气疏离了，希望下次来找你时不再听到。”
湛宁沉默片刻，随即粲然一笑：“好。”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正月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