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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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肮脏而潮湿的走廊,充满药水的味道。人流把我包围,我感到自己重重地撞到墙上。
无数只可耻的脚从我的身上手上和脸上踩过,我麻木而无助地躺在那里,像一尊被抛弃的雕像。耳朵变成了两个粉色的大海螺,远处有含混不清的嗡嗡声。我的手上有一片棕红色的血迹,衬衫上有鲜红的色泽,像一滴墨水滴上宣纸,迅速的扩散漫染,像一幅怪异的抽象画。
我不痛,可是一直在哭,眼泪流干了,力气也耗尽了,我退缩到阴暗的角落,意识终于沉睡。
我记得冰冷的针穿过皮肉的感觉,麻醉的神经瘫痪了,可仍感到有个东西在向前,向前,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凉意,就像那个年轻的医生冷漠而毫无表情的脸。
四周是寂静的,空气是温和的。父母还未下班,房间里空空荡荡死气沉沉,所有美丽的家具都笼罩在诡异的黑暗中。
我感到孤独。阿毛家的奶油蛋糕很好吃,那种陈旧的发硬的酸奶油在口中温暖地融化,让人幸福得想叹气。
阿岚家有一盒蜡笔,红的是火焰的鲜明,黄的是雏菊的明亮,蓝的是天空的纯净,黑的是天鹅绒的优雅,白的是冰雪的明澈。我看见他画过画,怪异的色彩,扭曲的线条。我每次问她借笔,她总是紧紧地抱着那个盒子,轻蔑的嘴唇微微上翘,高贵得像一个公主。
我在操场上安静地挖着沙子,想着我那些可爱和可恨的朋友,然而他们不在家。
干燥的皮肤被拉紧了,我无趣地从沙坑边站起。
中午的校园是一座空城,繁华退去,只剩苍茫和寂静遍洒天地。
我熟悉这里几乎每一个地方。
那株百年老树有着龙爪般弯曲有力的枝条,粗硕的身躯从一堆乱石中直刺天空,华盖如伞,每年四月都会飘下淡紫色的花瓣雨。没有香气,却很浪漫。
花园里有精致的小桥流水,还有古色古香的亭子。春天樱花开满枝头,华贵,潇洒,还有落英遍地的凄婉。夏天睡莲在池上捧出白玉的杯盏,中心是极娇嫩的奶黄。还有巨大的栀子树上那些狂放的花,凌乱地散发着香气。
只有一个地方,于我依然是陌生。
大一点的孩子们叫它“空中花园”。
现在我站在前面看着它,没错,这是一座荒弃了的空中花园,战火洗礼后的空中花园。
城墙朝南的部分已经塌了一半,然而还是可以看见气势恢弘的轮廓。班驳的砖头像一块块棕色褐色黄色的琥珀杂嵌在一起。一共四层,每一层上都有花草,高大的树,一根被连根拔起的树倒栽葱似的从三楼的平台上倒下,树头倚在二层上。
到处都是破砖乱瓦,掩埋的宽大的阶梯却依然显示着一种庄严和尊贵。边上有一个极不和谐的巨大的垃圾桶,刺目的兰色让我不安。
空中花园的树有成千上万种颜色,阳光之下,蛋黄,亮黄,嫩绿,草绿,灰绿,青红,直到阴影中微微泛蓝的墨色,形成一种姹嫣的混杂。高大的树木遮盖着那些红顶的房屋,三角墙上一个个空洞的窗口像黑暗的贪婪的嘴巴。斑斑点点的泥灰,星星分布的苔藓,让墙像一块发着霉的蛋糕。
角落上是一个高大的烟囱似的废弃的防空洞,爬满了爬山虎。一阵风吹过,那叶子就晃啊晃啊,像无数被困住的蝴蝶扇动翅膀。绿色的潮水一波一波地向我涌来,直到我恐惧得转身离开。
我害怕这个地方。仿佛有什么邪恶的东西从那废墟上升起。
破败的外形引起人内心深处神秘的联想。
从此灵魂无法安宁。
深红的地板在脚下嘎吱作响。这座古老的木结构的红楼已经安抚了几代人的□□和灵魂。
一百多年后,它已经衰老,油漆片片剥落,柱子在风吹雨打中扭曲变松,千疮百孔的脆弱的它,依然在发挥宿舍楼的作用,仿佛一位垂暮的老人,无精打采地立在一排排高大崭新的教学楼后面静静到等待回归尘土的那一刻。
全是木头,巧妙地接合,真的,我曾上上下下把它跑遍,没看见一颗锈迹斑斑的铁钉,也没有发现一块僵冷死白的混凝土。叩击一根柱子,立刻结结实实感受木头的质感,笃笃的敲击声像一声声古老的叹息。很多年以前那叹息声在森林中传唱,直到树木变成了柱子,死的建筑材料,它仍未将那来自祖先的叹息遗忘。
我不喜欢这种红色。既不鲜艳也不活泼,不能说娇媚也谈不上热情,它让人联想到陈旧的淡淡腥气的血液,雨后泥地中腐烂的番红花。
这是全部的红,从屋顶到地板,纯粹而浓烈,让人透不过气,神经可笑地紧张起来。
一边是纯粹的红,一边是杂驳的绿白,红楼和空中花园,无意中形成了一种参差的对照,仿佛进行着一场旷日持久的对话,语句是平和而冷静的,缓缓的,一个字又一个字在天地间飘荡。
我住在这里,也就是说,空中花园离我很近,近到常常突兀地闯入我的梦境。
总是做同样一个梦,虚无和现实的区别变得模糊不清。梦从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真实。
夕阳的余晖染红我的思想。
我呆呆地望着地平线上的太阳光,红红黄黄的光泽四处流溢,渲染着一种绝望的快乐。
许多次我看见她,在浓重的青蓝的夜色里穿行,轻灵飘逸得像一只鸟或一个精灵。
她就在那破败的废墟上走来走去,仿佛在留恋什么。白色的长裙简单清爽,纤尘不染,腰间却系着一条淡紫色的长腰带,蓝松石和白珍珠从腰带上垂挂下来。风把她的长发变成撕裂的风帆。黑暗中皮肤像象牙一样苍白。
我也曾眯着眼看她的脸。长长的卷曲的刘海,狠狠地压住眉毛,夸张得有点霸道。薄嘴唇像一朵骄傲的红花。
有时她会转过身,看着我,仿佛大理石雕刻的脸上毫无表情。她的眼睛有着高山白雪的明澈,目光却是冰冷的,甚至咄咄逼人的。
她总是在七点出现,还有,她的手上,常常拿着一枝开花的野毒芹。
我想到童话书里的巫师,邪恶而阴险地拿着野毒芹。他们在水晶球里看到未来,他们用山羊蹄子起誓。他们住在古老的石头城堡,或是海边的山洞。
我想到武侠小说中的杀手,冷酷严峻的表情,冰冷的目光。他们的袖子里藏着剧毒的针,他们的头发里插着锋利的匕首。
那么她又是什么人呢?她在干什么呢?
神秘的事物总引起我天真的幻想,这是一种有益的消遣还是有害的折磨,我不知道。
七点过后,大人都下班了。红楼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我走向神秘而浪漫的空中花园,背后那个俗气而现实的世界被黑暗吞没。
我走过去的时候,小小的微笑便挨到她的骄傲的嘴唇,就像一只小鸟的翅膀挨着水,使得水发笑一样。可是她的微笑中含有轻蔑的意味。
我忽然感到一种极大的恐惧,仿佛有什么凶恶的东西在望着我似的。
脚踩在疏松的胡乱堆砌的砖瓦上,碎玻璃片是滑的。
摇摇晃晃,我无法稳住自己。
难以想象,她竟能优雅地走过来走过去。
向下去。
向下去。
向下去。
直到深处和阴暗处。
海里的美人鱼,
带我向下去。
我看到一缕银白的月光,像是某种银饰,荒唐地镶嵌在这里。
骑着波浪的感觉。丛林,阴雨,河流,海洋。
一只苍蝇在水中激起波纹,细小的波浪。有些东西变了。大地在我下面滑动。
她像一只柔软轻盈的猫。我从没见过这么敏捷的人。
空中花园的四层上有房子,空洞的黑窗口。
月光下我感到空虚无力,所有的伤口一起痛了起来,血和力量就那样一点点流走。
“这里一定有人住过。”我看着那个铁皮棚子下一扇木头的门,门上还贴着红纸,像模糊的泪痕在腐朽的木头上。
“是的。这里拆了一半,人都搬走了。”
我们穿过一个个房间,地上依然留着污渍,泥土,焦黑的烧伤,七零八落的苹果皮,歪歪扭扭像一堆红色的虫子。
没有家具的房子就像没有灵魂的躯壳,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尘灰吊子在空中飘飘荡荡,圆蛛已在各个角落结网。
窗子上没有了玻璃,然而有一扇还有灰暗的蓝色窗纱。
那些树很高很高,比五层的宿舍楼还高,房子全被浓密的枝叶淹没了,粗壮的枝干显得很有力量。真正的空中花园也没有这么高的树吧。
哗哗作响。树在交谈,我觉得它们在说某些我不知道的往事。每一棵树都有不是一条而是千百条舌头。我无法加入,我仰起脸倾听。
“你是谁?”
“有必要知道吗?”
“你为什么对这儿着迷?”
“我喜欢空寂的地方,只有乌鸦和麻雀。”
她忽然坏坏地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是个孤僻胆小的人。喜欢一个人在操场上挖沙子。喜欢画画。喜欢巧克力和奶油蛋糕。你希望长大后做一个建筑师。”
“你怎么知道呢?”我不安地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脚尖却渐渐模糊了。
“我的小指头告诉我的。”她在月光下放声大笑,放肆而狂野,我听得心惊胆战。
高高的,让我眩晕。铁梯是长长薄薄的一条,绕在那个大烟囱上。我害怕得蹲了下来,她命令我站起来。
顶上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平台,铁制的围栏早已锈蚀。
阴森森的脸泛着寒光。她对着一片青蓝的夜色伸出一双洁白的手,像是要抓住什么。
什么也没有,风无声地掠过指间。
一阵强烈的恐惧从心底升起,越来越强烈,接着又渐渐演化为绝望。
白色的手臂,像一个苍凉的符号,皮肤似乎是透明的。
悲凉的歌声从四面升起。
一阵大风,我摇晃瑟缩得像一片干枯的叶子。轻飘飘的,失去分量,我会飞走。
那天她给我看她在墙上刻下的字,L,H,O,O,Q。浅灰色的字母,然而规整秀丽,细长的斜体,像那些古老的福音书上华彩的字母。
我摸摸它们,粉过的墙是滑润的,砂石却使它粗糙。灰尘已经渗进刻痕,到底有多久了呢?
她猛的转过身,看到我恐惧变色的脸笑了。
我们下去吧。越是害怕,越要坚强。你一定要记住。
她依然轻盈灵巧得像一个水泡。
我的脚在发抖,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摇晃,旋转。
向下去。
向下去。
向下去。
直到深处和阴暗处。
海里的美人鱼,
带我向下去。
我的伤口快要愈合了,那些冰凉的线已经抽走。我用指甲在身上刮擦着,揭开那些发黑的血痂。
走廊上一只苍蝇和我一起安静地晒太阳。
太阳光是毒辣的。明亮的阳光像生活一样让人感到局促。光线似乎可以在刹那间让我灰飞烟灭。烧灼的感觉如此疼痛。
木柱在干燥和灼热中发出微微的叹息,仿佛木柴在炉火中爆裂。
我一直担心,这座松脆的房子不知何时会坍塌成一堆木头。
她说过,一切都会被时间毁灭。
她在我手心写下过两个字,一个是生,一个是死。
冰凉的手指划过,就像是高山上流下的溪水。她的表情那样严肃,我突然想到那个总板着脸的老师,拼命挣脱了。
逃离背后那轻轻的笑声,我跑得出奇得快。
那天我没有找到她。我以为她像以前那样,坐在屋顶上唱歌或是躲在树后。我疯狂地跑上跑下,没有,什么也没有。
月亮浮上绛紫的天空。
空中花园成了一座失去魔法的城堡,赤裸裸地展露着荒废的丑陋。
断墙颓垣上,只有乌鸦和寂静。
巨大的失落感一下子击倒了我。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头埋在手里。
我没有想哭,眼泪却不住地流下来。
泪水是冰凉的。
一些阴郁的血液缓缓到流过心脏。
风很大,也很冷。世界都抛弃了我,我是孤独的。
阿毛说那天我在废墟上睡着了,像一只迷路的小猫蜷缩在台阶上。
我扭身跑开了,留下一屋子愤怒的尖叫。
空中花园从此是黑暗。
可是我一天千百万次看见她,她像是废墟上开出的一朵白兰花。我看见她飘逸洁白的长裙,黑发像撕裂的风帆。我听见她放肆的笑声,乌鸦和麻雀都被惊走了。
每天躺下的时候,我感到柔软的丝绸滑过我的手,看不见的冰凉的手指在我的手上写字,一股冷彻的电流从头到脚使我颤抖不已。
我还是做着那个梦。
一个长发的女子站在废弃的防空洞入口的平台,对着青蓝的夜色伸出一双洁白的手。
这里通往一个地下的城市,迷宫一样,许多人饿死在里面。
她面无表情。
我看见她就那样突兀地从平台上跳下,满脸失望还有诡异的微笑。
就像一件衣服飘了下去。
向下去。
向下去。
向下去。
直到深处和阴暗处。
海里的美人鱼,
带我向下去。
空中花园是个邪气的地方,有人在那儿自杀,二十多年前。
那时房子还没拆,就看见大台阶上全是血,流了一地。
我想起来了。
那个华贵庄严的大台阶,我曾经孤独地坐在上面流泪。
无缘无故,只是心痛的感觉。
她穿过梦境来和我相会。
那天她坐在最高的房顶上晃着两条腿。她轻轻哼唱着一首古老的民歌,曲调悠长婉转,低沉地越过天空,声波给了我一种不安的颤栗。
一个字一个字,清晰而缓慢,天地间充斥着她的声音。
我又见到了她。她坐在月光坐过的大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枝开花的野毒芹。头发长长地垂在周围。
她古怪地笑着,声音高而清晰。
她讥笑地望了我一下,又用手里的枝条打我,火辣辣的,伤口像被寻麻刺伤一样灼痛。
我知道这是永别。可是她带着我所有脆弱的情感和天真的幻想走了,就像时间带走了我的童年。
老师愤怒的呵斥声充斥耳膜,我平静地向外走,头也不回,就像那个告别她的夜晚,我一次也不敢回头,害怕一回头就像罗得的妻子一样变成一根盐柱,永远孤独地伫立在荒野上。
教室外的阳光灿烂如水,而我的背后是一片寂静的黑暗。
我所有的自尊和羞愧在那一刻无声地崩溃。
我独自走到校园里。寂静的操场只有阳光和鸟群。
红楼终于是拆了,它消失得无影无踪。
空中花园毫无改变,荒凉的废墟上树枝倒挂下来像骷髅的魔爪。
阳光灼痛我的脸。一瞬间无数的候鸟从童年的广场上飞起,翅膀拍打着流金般的光芒,照耀在曾经停着欢笑的秋千上。
我轻轻哼起了那古老的歌谣。
向下去。
向下去。
向下去。
直到深处和阴暗处。
海里的美人鱼,
带我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