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客栈》南十椿

29、第二十九章

　　谈宋体验了一把滑雪的快乐，在墙里，准确点来说，是墙里的滑道。仅以肉眼探查，滑道无穷无尽，谁都不知道它会通向何方。

　　谈宋在踏上滑道的那一刻，脚底就因着重力开始自主移动，神奇的是，无论他是什么样的姿势，始终保持平衡，一路滑下，狠狠过了把极限运动的瘾。

　　就是落地之后心脏跳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向阎罗殿报道。

　　不知过去多久，谈宋缓过劲，环顾四周，还是熟悉的白茫茫一片，但不同于先前好似用白墙堆积出来的景象，这儿的白更像是冰天雪地，只是不冷。

　　谈宋尝试着触碰了下最近的‘墙’，软的，有点像棉花糖，再碰两下，天上便纷纷扬扬地开始落下白点点。

　　他伸手一接，有点像雪又有点像柳絮，一丁点风就能飘得很远。于‘落雪’间，他注意到前方有扇小小的木门，凑近一比对，只有半个自己那么高。

　　谈宋想起自己以前看过的童话书，开始往周围寻找能够让身子缩小的果汁，遍寻无果。

　　可他又好奇门后的世界，索性再次过去，拧下门把，就在这一刻，门忽然放大，变成正常大小。

　　他感叹两声，钻了进去。

　　‘冰雪’世界在他进门没多久开始震动，最后像落地的拼图一样四分五裂，直至无形。新的景象于剥落中现身，跃入谈宋眼里。

　　还是谈府，不过是后门。

　　宅子里的人在奔波，穿着打扮是再熟悉不过的现代装束，谈宋还在其中看到自己好几位逝去的长辈，仅看模样，起码比自己印象中年轻至少二十岁。

　　他们顾自忙活，丝毫不觉还有谈宋这么个大活人在。

　　谈宋尝试喊了他们一声，有人往这里看来，纳闷道：“后门什么时候打开的？”

　　“谁知道，可能是哪个厨师出去抽烟的时候忘记关了吧。”

　　说着，一人穿过谈宋去关门，而后继续忙碌手中的事。

　　意识到什么，谈宋不住朝他们招手，“嘿！你们看得见我吗？我在这里。”

　　无人在意。

　　他挑了挑眉，快步走到他们身边，探头去看他们的脸，又恶作剧地拨了两下他们托盘里的东西。

　　“怎么回事？是不是起风了？这苹果怎么倒下来了？”

　　“哪来的风？是你自己没摆好而已。”

　　“不可能，我以前都这么摆的。”

　　言毕，这人又重新开始调整果盘。

　　谈宋恶作剧成功，叉腰狂笑，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又往其他地方去。

　　这座老宅他鲜少拜访，顶多是族里有大事时才会聚集到这里，而近些年一直没什么大事，说句难听话就是，都不见得有活人能组织。

　　谈家老宅内部就是典型的江南小镇风格，乌瓦白墙，亭台水榭，一应俱全，还有小园林。

　　以前只要一提起老宅，外婆都会说是搜刮的民脂民膏建成，住在里面造孽。现在看来，是不是搜刮的民脂民膏不好说，但肯定花了大价钱。

　　兜兜转转间，谈宋自长廊转到前厅，厅前摆着约摸二十张圆桌，桌子正当间摆着一个琉璃圆碟，内里是好些瓜子糖果。

　　骤起一串吵嚷，好些人陆陆续续过来，依次落座，谈宋一看，没几个认识。

　　他们一坐下，这些瓜子糖果便有了去处，还聊起各式八卦。谈宋虽然每个当事人都不认识，但还是伸长耳朵去听。

　　“小寿星来了。”人群里不知道谁喊了这么一声。

　　谈宋也跟着抬眼，倏然呆住。

　　小孩双脸白嫩，眉间点着一个红点，又大又黑又圆的双眼正在好奇地看向靠近的人们，却是不笑，无论如何逗弄都没什么表情。

　　边上的大人们啧啧称他以后能做大事。

　　因是喜庆日子，小孩自然也穿得喜庆，内里是白短袖，上印一只米老鼠，外罩一件红色背带裤，越发衬得可爱。他移动时，项上那个挂有长命锁的金圈也随着摇晃两下。

　　“是不是想睡觉了？”妈妈问他。

　　小孩唔咿两声，小拳头揉揉眼睛，又重新往前看。不知道是不是谈宋的错觉，他似乎与那孩子的视线对上了。

　　不，对他来说，对方不是‘那孩子’，是他自己。

　　而这个场景……

　　谈宋飞快翻找记忆相册，最终在某处停下，是他的百日宴。

　　“抱歉抱歉，路上有点耽搁，没迟到吧？”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谈宋回忆，他循声看去，不免吃惊。来人打扮得体，戴一副金丝眼镜，瞧着文质彬彬，重点是他的脸，竟与谈宋印象里的方律师有几分相似。

　　“不迟不迟，刚刚好，我妈刚才还在念叨说方先生怎么还没到。”

　　方先生？谈宋疑惑。

　　只见方先生温和一笑，面朝正在盯着自己不住瞧的小谈宋，说道：“小松子，还记得我吗？我是方叔叔。”

　　小谈宋砸吧两下嘴巴，没有回答，依然看着他。

　　过去一会儿，得知消息的外婆过来，说什么都要请方先生到内堂坐下喝杯茶，方先生也不加托辞，随她过去。

　　谈宋心里更为好奇这个方先生的事，没多在乎大厅里的交谈，匆匆跟上。

　　他们聊的都是些日常琐事，谈宋听了几句，居然还开始聊起食谱。接连提了几道菜的做法，谈宋寻思着可能真没什么重要事情，抬步就要离开。

　　“说起来，你们家小方也该上小学了吧？”

　　一听这话，谈宋唰地又跑回原位。

　　方先生放下茶杯，说道：“下个月就上一年级了。”

　　“时间过得真快。”

　　“对，的确很快，你们谈家也出现了男孩。”

　　谈宋心头一跳，继续听着。

　　外婆叹气，“在他出生第一天开始，那群人就开始叽叽喳喳，烦得要死。”

　　“就算再烦，该办的事还是得办。”

　　“谁能想到，这么快就过去一百年了。岁月果然不饶人。”

　　方先生道：“该来的总是会来。”

　　“真的要走到那一步吗？方先生，你晓得的，那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东西，那是凶兽饕餮。”

　　谈宋瞪大眼，继续听着。

　　方先生：“谨言，留心隔墙有耳。”

　　外婆一惊，压低声音。

　　方先生继续说：“你们谈家得来的预言便是如此，那个孩子是被天道选中的，难道你想违抗上天吗？”

　　“不，我当然不敢。可那个孩子……”外婆的话无法进行下去。

　　方先生又道：“只不过，这契约能不能成，不是天道说了就行。要是那孩子自身能力不足，谈家的命运只会衰败得更快。这是场赌局。”

　　“我的小松子还那么小，为什么非要让他经历这些？”

　　“这是他的宿命，你们都在背负，他不可能独善其身。”

　　外婆叹气。

　　谈宋还想再听，就见有人过来请他们入席，说是到吉时抓阄。二人一听，跟着来人离开，谈宋也匆匆迎上。

　　吉时到，被放在长桌上的小谈宋照常面无表情，坐在那儿不知道在想什么，周边的大人手里皆拿着零食玩具等物，不住在引导他向前。

　　小谈宋似乎是被吵烦了，咿呀叫了两声，紧接着，慢慢向前爬。

　　“对，就是这样，小松子真棒。”

　　“去拿笔，去拿笔，以后要去当公务员。”

　　“你别吵他，让他自己抓。”

　　此起彼伏的吵嚷没大影响到小谈宋，他还在默默地爬两下歇三下，看得围观大人们又急又无奈。

　　连着歇了好几回，不算太长的长桌可算是被小谈宋摸索到尽头，他晒得有点发红的小脸在桌上一众物件中摇摆，像是每样都有兴趣，但又每样都将碰就止。

　　折腾大半天，大人小孩们的心情从一开始的期待逐渐变得有点无奈，就等着小谈宋快点做完决定，他们好开始吃席。

　　“小松子，就选你最想要的。”外婆说。

　　谈妈妈也搭腔，“对，你喜欢什么就拿。”

　　小谈宋还在新一轮的挑选，像是注意到什么，手举得极高，把最高处只是作为赐福象征的金饕餮摆件打了下来。

　　众人：“！！！”

　　离得最近的长辈见状，赶紧把摆件送到身旁人手里，生怕被摔坏。她这么一拿走，始终板着小脸的小谈宋突然开始哇哇大哭，谈妈妈急忙抱着安抚。

　　小谈宋边哭，眼睛还盯着那个摆件看，整个人抽抽搭搭。

　　“你想要那个吗？小松子？”谈妈妈试探性地问他。

　　小谈宋咿呀几声，继续一眨不眨地凝视摆件。大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动作。

　　就在这时，人群中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可能真就是天注定。”

　　又有人说：“要不结契试试？”

　　“对，试一试，万一呢？”

　　谈妈妈紧捂住儿子耳朵，质问道：“你们疯了吗？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那你怎么解释小松子的行为？”

　　谈妈妈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转看向自己的母亲，谈外婆仍在深思，过去好半晌，哑着嗓子说：“去准备吧。”

　　“妈！”

　　“倩倩，只是试一下，不见得会成功。”

　　“不行，我不愿意。”

　　即便如此，该准备好的东西都被带来，谈妈妈再不情愿也拗不过族人们的执着。只见一人将在烈酒里泡过的银针刺了下小谈宋的手，在意料之中的大哭中接下几滴血，混着水，浸入一根红线。

　　“先开席吧。”

　　到得傍晚时分，谈家一位阿婆燃起一道黄符，绕过小谈宋一圈，放入新碗中，又把符水倒出三分之一在先前的红线水里，静置半小时后，以祖传金夹子取出红线，放在事先准备好的棉布里吸水。

　　待吸得差不多后，阿婆念念有词，领着族人连叩九个响头，打开由她一开始带来的木盒，盒里躺着一根月牙似的牙齿。

　　“谈宋。”阿婆喊道。

　　谈妈妈快步抱着孩子过去，阿婆嘱谈妈妈将红线绑在小谈宋手腕，另一头延伸至木盒前。

　　“现在开始卷线，众人不得喧哗。”

　　他们均趴伏着，大气不敢喘一声。

　　阿婆敬重地取出牙齿，将另一头红线从根部开始缠绕，她的速度很慢，缠一下停一下，去看供台上的烛光。缠到第三下时，烛光忽然晃了一下，她立马停住动作。

　　虚影谈宋依稀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视线转移，不由得一怔。供台双烛间现出个模糊影子，但从轮廓上看，当是兽形饕餮。

　　那双黄金瞳透过烛光和香炉晕起的烟雾，冷冰冰地直视前方，尤其是那个腕上捆红线的小孩，在嗅到憎恨的谈家血气之后，巨兽龇牙咧嘴，恐怖异常，这气势连大谈宋都难免有些后怕。

　　可再看小谈宋，忽然笑了起来，小手往前拨楞，像是要去摸饕餮脑袋上的角。

　　莫说当场所有人，就连饕餮自己都有些发懵，但它很快又换上先前凶神恶煞的模样，小谈宋还是在笑，眉眼弯弯，十分可爱，笑得饕餮不由自主地收起凶狠，迷惘地看他。

　　“成了！”

　　阿婆喜悦的声音打破寂静，兽形饕餮转头，看向那个被缠好红线的牙齿，灰扑扑的前额上骤然显出个血色符印。

　　血契结成。

　　大谈宋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那个牙齿被挂在小谈宋身上，小谈宋还在嘻嘻笑，伸手去摸护身符。

　　“血契既成，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谈宋愣住，这分明是人形饕餮的声音。正想探寻声音来源，眼前的场景忽然开始扭曲，螺旋似的转变之下，谈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座木制客栈。

　　谈家客栈。

　　客栈门前站着个人，是谈妈妈。

　　“做好准备了吗？”是方先生的声音。

　　“是的。”

　　“那就开始吧。”

　　话音刚落，忽然又多出三个男人，站在最中央的风衣男托起手掌，将一颗带着红褐色光芒的珠子送出，珠子飞进客栈，很快消失不见。

　　接着，在他左侧长发红衣男手里的招财猫摆件浮空而起，飞进客栈，定定落在前台。

　　摆件落下刹那，最中央的黑色风衣男消失，剩余四人存留，双手结印，在客栈里布下结界，在结界笼罩客栈的那一瞬，画面静止。

　　“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小松子。”

　　谈宋傻眼，就见方先生转过身，浅笑望来。

　　“白，白泽上神？”

　　“这些便是你心底最为期盼的答案。饕餮守护木灵珠，你们谈家守护饕餮，而现在，这个使命落到你的身上。”

　　“可我总有一天会死的，别忘了，谈家还有个诅咒。”

　　白泽道：“诅咒仍在，但你们可以做出改变。静下心来，闭上眼睛，深呼吸，数到一百，再睁开眼时，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回答。”

　　谈宋努力放松，闭上眼睛，开始默数。

　　……

　　98、99、100。

　　谈宋睁眼，发现自己正站在古镇的街道上，眼前赫然是自己那间客栈，而客栈里有一人正背对他站着。

　　仿佛是觉察到什么，那人转头，谈宋见了，一个箭步冲进去，牢牢抱住对方。

　　“饕餮，我好想你。”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