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之软歌》风吹鸡蛋壳

1、第 1 章

　　在恐慌中，我戳了心，刺了目。

　　就在我失明前的那一刹那，我看见了你；随着朱红的宫门开启而出现的你。
　　在一片艳血中，你，明眸朱唇皓齿却毫无表情，一袭白色素衣却难掩华贵，在离我百尺之遥处，从容地避开地面上的千尸万骨，徐徐向我走来。

　　于是，以大片大片灼热的腥红和无尽兵戎相见的喧嚣为背景的你，成为了我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幅画面。

　　你的出现，对我视觉和心理的冲击，甚至超过了我在大殿中看到敌人冲进城堡的那一刹那。而我，已经，再没有时间去思考……

　　然而，我依旧活着。

　　黑暗中，我惊醒了——一身冷汗。

　　我昏睡了十八天，吓坏了阿璩，以致于我一醒来，就听到她又哭又笑的声音，我甚至可以想象出阿璩对着躺在床上的我那张眼睛已经肿若蜜桃却哭得极为喜庆的脸。

　　十八天里，我做了很多梦，极其混乱；一个片断，一个片断；明媚的、混乱的、干净的、芜杂的 ；里面有许多人，许多事；我的童年，我的战场，我的爱情；梦里的我跳跃着各种身份，一会儿是旁观者，既而窜为主人公，忽又转为一饰多角……

　　当然，最重要的是，梦里，有你；筠山的斑竹、筠湖的断桥；朗朗书声、伊人踏雪……

　　然而，在梦里最后一个画面，依然是你站在血泊中，白衣飘飘，淡若秋菊。

　　黑暗中，我惊醒了，惊醒的是梦。

　　现在，只有梦，我可以看到一张张脸——无论丑陋还是美丽；只有梦，我可以欣赏无限风光美景；只有梦，我可以用眼睛感受风的温柔和狂暴；而梦醒时分，我明白，面对的将是无涯的永夜。

　　是敌人，救了我的命——生命。

　　敌人动用了一切人脉、力量，运用最高超的医术，最珍贵的药材，目的只是为了保住了我的命。
　　先前，他们千方百计用尽各种方法想致我于死地，而现在，他们又千方百计用尽各种方法想让我活了下来，让我屈辱地活下来！活下来看我的城池如何哭泣，我的子民如何被荼毒。

　　我依然要感谢他们，是他们给了我生命，给了我时间。

　　的确，现在的我，需要时间思考；再加上我已经有过一次死亡的经历；我不会再考虑自杀。

　　每天，我准时服药，按时进餐，敌人非常高兴，似乎比阿璩还高兴，人一高兴就容易发善心，他们甚至归还了我的兵器——黑龙杖。

　　宿命论也许是最好的诠释。曾经伴我无数次闻鸡起舞和无数次战场生涯的生死之器，现在居然继续发挥它的作用——成为了我的导盲棍。

　　我佩服敌人的用心，他们此举确实表达得很明白——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无用的瞎子，过着阶下囚的生活。

　　我，阿璩，小庆，以及我的二十名亲信，囚禁在了皇宫里的一座庙里。这里，曾是先皇们的遗孀们静度余生的地方，而现在，它却成为我和我最亲近的人的囹圄。

　　每日，当熹微的晨光透过薄薄的窗纸覆在我身上的时候，我便缓缓坐起来，开始我一天的生活。

　　我喜欢静静地坐在院子西南角的一块石头上，一坐，便过了很多时间；或者说，一坐，时间便不再存在。

　　静坐，对我而言是一种非常好的修生养性的活动。我可以思想，可以空洞，可以酣梦，也可以无眠。

　　早晨的院子很安静。
　　越是安静，我越能听见远方的声音。
　　我甚至听到宇内的一切声音，起初有军队锵锵的铁蹄、城里民众的惨叫、商家的戮没；再接着城外辽阔的号角、城楼上震天的礼炮；城门大开，新臣俟于门外，恭迎新主……

　　到了中午，阿璩便会站在门褴处，喊我吃饭，先开始，阿璩会过来扶我慢慢进屋，当我习惯在黑暗中行走后，阿璩，就站在门褴处，默默地看着我拄着黑龙杖蹒跚而来。

　　有多少次，阿璩喊我吃饭的时候，我的记忆都会回复到小时侯。每日，我都和一群孩子在皇宫的花园里乱串，随行的宫女甚至都赶不上我们，每到中午，母后睿都会微提着繁重的裙子，后面跟着一大群宫女，到花园里四处找寻，唤我归屋吃饭。

　　我很爱睿皇后，尽管她并不是我生母；尽管是她的原因，我的生母萼妃在我两岁时被父皇赐死。

　　现在的阿璩，正重复着当年睿皇后所做的事，只是我从一个调皮的顽童变为了一个默坐的孤人；只是那时吃饭对我而言意味着用膳，现在吃饭对我而言意味着进食。

　　阿璩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么爱说笑，那么孩子气，一点都不象一个孩子的母亲。饭桌上，一直可以听到她叽里呱啦的说个不停，也不在意其它人是否在听，全然不象一个名门千金，大家出身；她在喂小庆吃粥的时候，经常喂着喂着便自己吃起来了，直到小庆哭，她才意识到，匆匆忙忙的把粥塞到小庆口里。

　　但是，我明白，在阿璩第一次唤我吃饭的时候，我就发现了，阿璩已经变了。她的举止虽然还是一如既往，但她的内心已经变得沉稳、庄重；现在的她，远比当年贵为皇后的她更象一个皇后。

　　下午，整个院落都是属于鸠的。

　　胡琴咿咿呀呀的声音从鸠的屋里缓缓的飘出，弥漫在整个院子里。我从不知道鸠会拉得如此好的胡琴，更不知道胡琴的声音是如此能够表达心境。

　　以前，我对胡琴的认知只是戏里一个伴奏的乐器，在戏中，锣鼓喧嚣的配乐中，我似乎都没有太在意过胡琴的存在。而现在，当胡琴孤独的演奏时，我才感受到它的低沉、婉转：忽而弛、忽而促、胡琴的旋律居然可以如此凄凉悲烈。

　　每个声调的拉出，都象一把利锯，锯开我的心，鲜血淋淋。

　　我静静地聆听，听着胡琴诉说我们整个院子里的人的故事。

　　这就是我的一天，没有晚上的故事；或者说，我现在一直经历的都是黑夜的故事——于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