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少微子

1、上

　　他们进山时便发现一切都不对劲
　　但回时的路已找不到了。
　　山石丛林均仿佛不在原来的位置，原本清晰宽阔的道路不知不觉间变的崎岖难走，分岔众多。雾气前所未有的浓，时候不过午后，天色却已暗的连五步以外都看不清了。
　　这一行人不自觉地聚拢来，神色不安。
　　“呃，以前打这走时，可从没碰上过这种事啊。”说话的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衣着阔气，神色茫然。
　　旁边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有些手足无措道：“少主人，我们现在怎么办啊？”
　　就在这两人说话的当口，忽然起风了。
　　怪风。
　　幽幽的飘过来，绕着这一队人马，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呜声。
　　他们都不自觉地想到了一件东西。
　　这件东西使得每个人都觉得有股子阴寒从脚底升到了头顶，再回到心里去。于是这十几个人大喊大叫，把手边的东西一扔便发足狂奔，四处逃散。
　　只那个被叫做少主人的跳起来，操了根挑东西的竹竿胡乱的挥舞着，嘴里还嚷嚷：“哪来的妖怪！看我不打死你！”
　　那怪风像有意识般，只对准这个年轻人流连不舍，渐聚渐猛，卷起的石砾打的他浑身发痛，逼着他步步后退，那根可笑的竹竿当然没有任何作用，他情不自禁的挡住眼。瞬间，有东西从浓雾中窜过，凶狠的朝他直扑而来。
　　就在这凶险的一刹那，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喊了句什么，而后有光一闪。
　　一道白光如蛇般绞住那道黑影，那东西似欲挣脱，往上直冲，白光不依不饶，死死咬住，两下纠缠厮杀，黑影渐弱，白光渐强，不消片刻，白光吞尽黑影，再一眨眼，天宇清澈，只剩虚空。
　　雾开始褪了。
　　逐渐消散的雾气中，现出一个人影来。
　　这人问，“你可有事？”声色清冷。
　　少主人还没缓过神来，含含糊糊答一句，“没吧......”
　　雾气已散。
　　少主人一震，只见那人竟全身雪白，白发，白脸，白衣。
　　他尚未惊讶出声，一眨眼，再看已一切正常。
　　除去那有些不合礼法的披散着的一头黑发。
　　看错了？......少主人想
　　这人看样子和他差不多大，面目异常清秀，仿佛用细笔精心勾勒过般。
　　奇怪，他想，我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人吗？
　　那人并不做声。
　　两人对视片刻，少主人猛然回过神来。
　　他一拍脑门，糟了！赶紧向眼这人说：“我的人都吓跑了，不知怎么样了，我去找找他们！”说罢正要转身，突然吓了一跳，因为那个陌生男子已站在了他的面前
　　十多丈的距离，他仿佛只用了一瞬间。
　　“我帮你找。”他说。
　　“哦......好......”少主人想想，笑了，“朋友！我叫卓非凡！字超群！”
　　陌生男子看他一眼，卓非凡发现他的瞳孔比常人淡，近似透明，更衬出几分冷淡。
　　“在下温少卿，”他平静的说，“字子邪。”

　　温少卿领卓非凡在山间娴熟穿行。
　　卓非凡忍不住说：“你对这里很熟嘛。”
　　温少卿嗯。
　　“你住这里？”
　　“怎么可能。”
　　“哦......”卓非凡又问：“那是路过？”
　　“算是。”
　　“我以前也走过这儿，可从没碰上过今天这种怪事，你说这山里真有妖怪吗？”
　　“有。”
　　卓非凡一愣，“什么妖怪？”
　　“什么都有，现在还有两个在后面跟着你。”
　　卓非凡笑起来，“子邪，原来你喜欢开玩笑。”
　　温少卿回头看他一眼。
　　“手给我。”他说。
　　“干嘛？”卓非凡听话的伸出手。
　　温少卿略做思索，手指绕着卓非凡的手腕快速的写了什么东西。
　　卓非凡睁大眼，见手腕上现出一圈串连衔接的细小符文，再看，便没入肌理，不见了。
　　“啊啊啊！”他喊起来，“你做了什么！”
　　“护身符。”温少卿不冷不热道。
　　“喔喔喔！”卓非凡惊奇的把手腕翻来翻去的看，尽管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好神奇！子邪你会法术！快教我！”
　　温少卿略一皱眉，“走啦。”

　　“喂！教我拉！子邪！”卓非凡在后面大声喊，“我头一次亲眼看到真会法术的人也！”
　　温少卿装作没听到，走在很前面。
　　“你想要什么都行！我请你喝无锡城最好的酒！好不好嘛！”卓非凡跑得满头大汗，前方的温少卿只远远的给他看一个背影。
　　他看起来闲庭信步，卓非凡却怎样都追不上，
　　一个时辰后，在温少卿的指引下卓非凡和他的全部随行人员逐一惊喜聚首，大家都累得要死，又担心又害怕，不过看来除了卓非凡，其余的人都没被袭击。
　　卓非凡顾着询问他们的情况，把温少卿撇在了一旁。
　　他看一眼天色。
　　“摇.....”他改口道，“非凡，我走了。”
　　卓非凡一愣，马上跳过去抓住他，“我......我还没答谢你！要不你跟我回无锡吧？”他笑，“还可以教我法术，好不好嘛，子邪。”
　　温少卿露出一副“美得你”的表情，说得却是：“我正好有事要去无锡，但与你们同行太慢，不如就此分手，无锡城再见。”
　　“哦，”卓非凡想了想，松了手。
　　温少卿行过礼，转身就走。
　　卓非凡对着他的背影大声说：“真的要教我法术哦！不准反悔！”
　　温少卿嗯。

　　卓非凡一回到无锡，马上听到一个奇怪的消息。
　　城中近日来走失了不少少女，至今没有下落，生死不明。
　　管家见到他很是感动，主人远在京城，又没交代何时归来，家中已多日无人做主，要不是少主人提前运货归来，他恐怕就要撑不下去。
　　卓非凡一见管家那副高兴劲就知道没好事，果然立马就被一堆需要过目签章的账目埋掉。
　　卓非凡最头疼算账，也不知上辈子做啥坏事，这辈子投到商人家里。管家还总说，虽然生在商家没啥地位，但毕竟吃穿不愁啊。
　　唉，他摇头，随便扫几眼，便草草戳章了事，反正赵管家当家这么多年一直都挺靠得住不会在账目上做手脚蒙他，反正出了纰漏大不了被爹打一顿，反正自己是独子那老头子不会往死里打，反正......反正干完这档子事就没人管他天高皇帝远可以开始过逍遥日子了，他突然想到温少卿，想必早已到了。
　　嘿嘿，他笑一声，明天就去找他，正想到此，他脑中灵光一现，傻住了。
　　温少卿只说无锡城见，既没说时间也没说地点，也没说自己住在何处......见个鬼头啊见！

　　一连三天卓非凡都带着家丁在无锡城晃悠，不要说温少卿人了，连个鬼影都没见过。
　　他开始还问过家里人他不在的时候可有人上门指名找他，被问的纷纷摇头，于是卓非凡开始认真考虑是否要张贴告示重金悬赏。“混蛋，”他骂，“说话不算数！”
　　他正没好气地横过街口，就被一个人揪住。一回头，是熟人。
　　熟人笑嘻嘻的说：“听说你家老头子不在？”
　　卓非凡也笑，“怎么就你一个？”
　　熟人说：“都等着你来。”
　　卓非凡犹豫了。
　　“算了，”他终于说，“上次差点没被我爹打死。”
　　“我们这次不赌大的，就随便玩玩。”熟人劝说道。
　　卓非凡又犹豫了。
　　“走吧，”熟人连拉带劝，“我保证这次绝对不会泄露半点风声，再说，”他小声地附在卓非凡耳边说，“我带你去一个特别的地方......”
　　卓非凡眼角一跳，当机立断，“好！”

　　卓非凡去的地方挺特别，虽然同样是赌钱，可只接待男客，而且还有包房，酒菜上齐，更重要的是，有美人相伴。
　　如此情景，卓非凡当然玩得开心，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也不知道自己输了多少，反正开心就好，女孩子们都非常可爱，他若赢了就喂他好吃的，好言好语，他若输了就笑着打骂，跑到别人那里去，赢家会得到全体美人的香吻，卓非凡从没这样玩过，高兴得要死，拼命要赢，于是家里那个老头子阴沉的脸色也就忘的九霄云外去了。
　　也不知闹到什么时辰，其实外面已经很晚了，但这楼里还热闹的很。
　　卓非凡喝多了，觉得有些不舒服，就借口出去吹吹风。
　　他晃晃悠悠的离开房间，本要下楼，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拐到了向上的楼梯那边。
　　他嘻嘻的笑着，干脆往上走，途中还和几个路过的女孩子相互调笑一番，也不知走了几层，拐了几个弯，仿佛是走到了顶，有一扇门开着，门外是走廊，廊外有稀落星点。
　　他忽然瞄见廊外闪过一个身影，速度之快，非常人所能，顿时清醒，也不知刚才是错觉还是......正打算过去看看究竟，就看见温少卿出现在门边。
　　他还是散着头发。

　　短暂的沉默
　　卓非凡想说，混蛋你怎么不来找我！他还想说，混蛋你说话不算数！他更想说，混蛋你怎么在这里！
　　可先开口的却是温少卿。
　　温少卿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卓非凡想骂人，“我还要问你呢！”
　　温少卿却淡然一笑，“你既然在此，为何我不能在此。”
　　卓非凡竟哑口无言，其实他本可以原话归还，可惜酒喝多了脑子有点短路。
　　温少卿问：“你喝多了？”
　　卓非凡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只说一句，“废话！”
　　温少卿倒是有些意外的说：“你不是一直都很能喝的吗？”
　　卓非凡气呼呼的说：“鬼知道这里的酒加了什么！”片刻，他回过神来，“唉你怎么知道我能喝？！”
　　温少卿笑而不答。

　　据温少卿讲，据他自己说。
　　他一时没有找到住的地方，所以暂居这里。
　　“干脆住我家得了！”卓非凡想也不想，“屋子有的是！”
　　好，温少卿思索片刻，答。
　　于是等卓非凡向他的酒肉朋友告别，和楼里的女孩子依依不舍，等着下人送钱结帐，最后领着温少卿晃荡回卓府，天已经微亮。
　　“我家！”卓非凡回头向温少卿示意，而后进门。
　　温少卿起初并未在意，刚要踏上府前阶梯时，忽然顿了顿。
　　他抬头，见上方正悬一面文王先天八卦镜。
　　一笑，拾级而上。

　　卓非凡一进门，马上明白惨了。
　　正要转身狂奔，无奈下人已快速插好大门，手持家伙，面色严谨。
　　卓非凡苦着一张脸，畏畏缩缩的走上前，叫一声
　　“爹......”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爹！”老头子暴喝一声。
　　卓非凡差点给吓的坐地上。
　　“爹我错了......”卓非凡真是想死的心都有。
　　“去哪了？”卓老爷子这下倒是平平静静的问。
　　“没......没去哪......”卓非凡结结巴巴的说。
　　旁边已有一人递上家法，老爷子一手接过来，卓非凡脸吓得惨白。
　　“去哪了？”老爷子还是很平静的问。
　　卓非凡哭丧着脸说：“城西的燕子坞......”
　　“燕子坞......”老爷子冷笑，“燕子坞好地方啊。”
　　“我只是和几个朋友去那喝酒......”
　　“哦，”老爷子应一声，“那酒好喝吗？”
　　“好......好喝......”
　　“玩得开心吗？”
　　“开......开心......”
　　“姑娘漂亮吗？”
　　“漂......漂亮......”卓非凡的声调已快哭了，然后他猛然反应过来。
　　老爷子还是很平静的问：“自己说，该怎么办？”
　　“爹我没做什么，”卓非凡真要哭了，“只是和她们说说笑......”
　　老爷子冷笑，“我知道，要是你做了什么就不是这个价了！”

　　那天夜里，温少卿去看卓非凡。
　　卓非凡在床上装死。
　　温少卿笑，他知道白日里那一顿好打够卓非凡受的了。
　　他不声不响进屋，关门。
　　卓非凡怪委曲的说：“说了我不去的，非要我去......”
　　温少卿拣凳子坐下，随手倒了杯茶。
　　“既如此，以后都检点点吧。”他说。
　　“喂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啊！”卓非凡挣起来，痛到不行又栽回去。
　　“是不是很后悔什么都没做？”温少卿忍住笑。
　　“去死。”卓非凡闷声闷气的说。
　　温少卿抿了口茶，“好茶。”
　　“废话！”卓非凡忍着痛说，“我家的茶叶是御上钦点的！”
　　温少卿默默品茶，不再发言。
　　屋内静默半晌，卓非凡突然反应过来，“子邪，”他可怜巴巴的说，“你不是会法术吗？”
　　温少卿嗯。
　　卓非凡见他反应冷淡，便开始哎哟哎哟的叫起来。
　　温少卿不为所动。
　　卓非凡愤然道：“好你这个没良心的！”
　　温少卿笑：“我怎么没良心了？”
　　卓非凡头埋在被子里嗡嗡的说：“看我伤成这样都不想办法帮我！白天也是，就看着我爹打我！哼！没良心！”
　　“那你要我怎么帮你？给你爹说不要打？要打一起打？要打你先跨过我的尸体？”
　　卓非凡伸出头冲温少卿做出一个愤怒的表情，又缩回被窝。
　　“好啦，”温少卿走至他床前，揭开被子，露出他的头来。
　　卓非凡不理他。
　　温少卿伸手去摸他的头，就像摸小猫小狗一般，他温和的说：“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
　　卓非凡恶声恶气地说：“疼成这样怎么睡的着！”他刚说完，马上眼一闭，头一斜，睡熟了。

　　隔日，卓非凡前所未有的一大早就醒了，并且他发现被打的地方不疼了。
　　他笑，想温少卿那家伙还算有点良心，于是决定去找他。途中，无意听到一个传言，说最近失踪的那些女孩子有个共同点，都是星宿入命。
　　那是什么意思？他想，说不定温少卿知道，结果发现他不在房里。
　　他很是奇怪，因为时候还很早，询问下人们也都说没见过温少卿出去，但房里床具都整整齐齐的放着，表明温少卿根本就不是出去的太早，而是他昨晚就没回来。
　　他没辙了，他爹又禁他足，还逼他去书房念书，他偷跑去花园里放风的时候还不慎被他爹碰上，只能无奈的说是去茅厕。
　　他爹又训了他半日，他只低头不敢吱声。
　　后来他爹问：“你昨天带回来的那个朋友，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
　　“披头散发，成何体统！以后少和这种人来往！”
　　卓非凡郁闷了一上午。

　　午后，温少卿出现在卓府。
　　“回来了？”卓非凡正等着他。
　　温少卿嗯一声，显得心事重重。
　　卓非凡问：“你知道什么叫星宿入命吗？”
　　温少卿看他的眼神变的奇怪起来，半晌才说：“命中带星官，是天上掌管星宿的神仙转世。”
　　“哇！”卓非凡说，“那就是仙女咯？我们无锡城有这么多仙女转世啊？”
　　“怎么可能，那要分主、辅，如果是辅，说明这个女孩子会有这个星宿的神仙来保佑，为主的才是星宿转世，城里失踪的那些女孩子都只是辅而已。”
　　“哦，”卓非凡应一声，然后奇怪道，“你怎么知道她们都是辅？”
　　温少卿不理他。
　　卓非凡摇头，“我听说她们都是被妖怪抓走的，那个保佑她们的神仙也太没用了。对了，是哪个神仙啊？我要去城外的斗姆阁里骂一下他。”说完他发现温少卿看他的眼神又有点怪了。
　　卓非凡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告诉我嘛，是哪个星宿的笨蛋神仙啊？太白金星？”
　　温少卿白他一眼。
　　卓非凡觉得无趣，“唉，要不是我爹，我早就出去抓妖怪了，在这里闷也闷死了。”
　　温少卿觉得好笑，“你抓妖怪？妖怪抓你吧。”
　　卓非凡笑道：“我又不是星宿入命的女孩子，怕什么。”
　　温少卿盯了他好一会，用一种很奇怪的语气说：“你千万别出府，小心被妖怪叼去吃了。”

　　卓非凡想自己就是想出去也没辙，结果没想到晚上他爹叫他一起外出赴宴，登时喜出望外。
　　办酒席的是他爹一个新交，说是他儿子听说卓非凡有文才，有武学，知春秋，识大体......总之是一堆赞美之词，故“心生向往，欲交之为友”，这边卓非凡他爹一边表示谦虚一边让“犬子”上前见面。
　　卓非凡老大不愿意，心想我靠要是个小姐欲与我“交之为友”还差不多，个男人有啥好交的，还搞得这么严重，跟指父为婚似的。
　　那位公子一副文文静静知书达理的样子，卓非凡他爹一看就喜欢，心想自己家那个不肖子要是能和这孩子一样自己也就不用操那么多心了。
　　这边两个长辈相互劝酒，那边两个小辈沉默以对。好在酒席上客人不少，下人来往甚繁，一时也没人关心他俩在干吗。
　　卓非凡心中嘀咕，这家伙不是非要见自己吗？怎么见了又不声不响。突然
　　那位公子开口了。
　　他小声对卓非凡说：“跟我来。”便起身离席。
　　卓非凡一愣，他又低声说：“有人想见你。”
　　这下卓非凡乐了，心想果然是有小姐想见自己无奈拿不下面子所以才布置了这么一局。
　　于是他高高兴兴跟着人家走了。

　　那位公子领他在宅子里绕，越绕越偏，卓非凡心想他家怎么大的这么夸张，眼见景色愈发荒凉僻静，连照路的灯笼都没有，雾气蒙蒙，一眼望不到边际。
　　这里一点也不像有人住的地方。
　　他正要喊住那带路的公子是不是走错了的时候，才猛然察觉对方已经不见了。
　　夜黑风高，星月无光，四下里又静的坟墓一般，这下他终于毛骨悚然了。
　　他抖抖索索的喊对方名姓，摸索着走，时不时踩碎一两片枯叶，发出的声响都能吓自己一跳。
　　他喊了半天没人回应，又喊起温少卿来。
　　卓非凡听自己的声音在空洞的荒原上飘远消失，心一点一点提起来，这样乱走半日，忽然瞄见雾气深沉处有一火光隐隐而动。
　　都到了这个时候也不管那么多了。
　　他拿出全部勇气往火光处走去。离火光越近，雾气越浓，他觉得自己有些发晕，终于看见那是一栋破宅子，火光是从窗口透出来的。他走近窗口往里一看。
　　看见了温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