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游戏》凯子

1、第 1 章

　　晚上我来到村东口的瓜架下，这里是固城村的新闻基地，所有的新鲜事都是在这里长出翅膀来的，来这儿的原因是我想告诉他们杨金枝得救有我一份功劳。如果校长知道了，一定会给我发个奖状，我就可以向爹要钱买胖子那样的文具盒了，不过我从没有听说过因为偷鸡蛋而得奖的事情，所以我迟迟没有说，只是听他们分析杨金枝喝农药的原因。

　　这原因我也是知道的，前天傍晚，被公安局逮走的李三炮坐着一辆冒着黑烟的拖拉机回来了，在打麦场上瞅了一圈，像抓兔子一样把他的老婆杨金枝从谈天说地的人群中揪出来，然后在众人面前很响亮地给了杨金枝一个嘴巴。在场的人们自觉地围成一个圈，看起来都很兴奋，就像李贵庚家的大狼狗又死了一回，又可以吃上一顿香喷喷的狗肉似的。李三炮用粗大的手指指着杨金枝的鼻子说，你他娘的活腻歪了，敢告我的密！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是一张哭丧着的脸，左脸上清晰的巴掌印像是一抹鲜红的彩霞，然后那张脸嘤嘤地哭了起来。杨金枝坐在地上不断地拍打两条大腿，嚎叫声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李三炮拨开众人，扬长而去。

　　当时李小二和李小三也在场，可这会儿他们为李三炮打了杨金枝一巴掌还是两巴掌争论了起来。人们自动地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打了一巴掌，另一派主张打了两巴掌。就在这两派还没有分出胜负的时候，李小二和李小三的爹李继仓背着胳膊走来了，分别给了他们一巴掌，二人在一片哄笑声中像小羊羔一样乖乖地走了。人们又嚷了一会儿，和李三炮同时被逮的李麻子绘声绘色地讲起了他们被逮的传奇经历，人们立刻停下来听他讲话，仿佛在听红军老爷爷讲革命故事。

　　七天前的晚上。李三炮像往常一样在李麻子家垒炮楼，我们这里管打麻将叫垒炮楼。前三圈李三炮把半拉猪肉都输了进去，他就有点按捺不住了。要知道李三炮可不是一个好惹的人，说话时满脸的横肉一跳一跳的，两只粗壮的胳膊上长满了黑毛，一看就是一个杀猪的好材料。他要是一门心思杀猪早就像邻村的郑瘸子一样富得流油了，可他非常好赌，而且输的时候像他家院子里的野草一样多。有一回连衣服也输了进去，只穿一条深蓝色的内裤跑回了家。但他有一股不服输的犟劲，他的头上长着三个旋，据说一旋横二旋拧三旋打架不要命，每回输到第三局他都会大吼三声，就像程咬金的三斧头一样厉害，接下来就会旗开得胜，把输的钱赢回一小半来。那三声总是把大家吓一跳，所以人们称他为李三炮。那天晚上他照例吼了三声，踢翻凳子，一只脚踏在上面，捋起两只袖子，露出里面浓密的毛来，骂骂咧咧地说，他娘的，再来三圈！然后重新落座，洗牌、摸牌，战斗开始了，李三炮的脸上逐渐显现出笑容，终于摸到一张等待已久的三条，他大吼一声“和了！”，整齐地把牌亮开。周围的人吁吁呀呀地叹气，就在李三炮正要收钱的时候，从门外闯进来几个警察，用银亮的手铐把他们全铐了起来。后来才听说是李三炮的老婆杨金枝告的密，所以李三炮一回来就理直气壮地打了她一巴掌。

　　听着听着我就睡着了，直到晃着手电的爹找过来，粗糙的手指扯痛了我的耳朵，我才发现瓜架下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心情很沮丧，没人叫我说明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我，但杨金枝能活过来确实有我的功劳。我不敢告诉爹，上次因为我偷了李贵庚家的枣，他差点没把我打成残废，他要是知道了我又去偷鸡蛋，我的小命就要呜呼啦。不过这样一来我买文具盒的梦想也就破灭了。后来我和胖子常常蹲在李麻子家门口，等待时机去报案也风光一把，却不料李三炮再也没有来，等来的却是一盆洗脚水。李麻子叼着烟，端着一盆水走出来，手一扬，臭水就淋了我们俩一身。我们不敢吭声，等他走了，掏出粉笔在他家的大门上画了一个长着白毛的大乌龟，写上李麻子的名字，然后才灰溜溜地回家，自然少不了挨顿骂。

　　李三炮竟然再也不赌博了，这多少有点令我和胖子失望。据李麻子说除了杨金枝这样傻的女人肯嫁给李三炮外，再也没有第二个女人肯嫁给他了。所以我和胖子都后悔救了杨金枝，要不然李三炮也不至于成为村民心目中的孬种，不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

　　杨金枝倒成了妇女们学习的榜样，喝农药也成了制服丈夫的法宝。成了名人的杨金枝满面的红光，到处炫耀她过人的本领，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用追随的目光看着她。那时候还不时兴签名，否则杨金枝写一本《制服老公绝技十八招》，再来个签名售书，绝对红火，说不定又一个亿万富婆会因此而诞生。可惜她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连自家的老母鸡有多少只也数不清，这也是那天我选择偷她家鸡蛋的原因。

　　等杨金枝喝农药风波平息下来之后，又出现了一件骇人听闻的怪事，可以算做是固城村的天字号新闻了。村里有名的富户李贵庚家三千斤黄豆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这个消息是从李贵庚的老婆岳彩妮那里传开的。一大清早岳彩妮就叉着腰骂街，把飞贼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飞溅的唾沫星子落了我一脸，有一股大蒜味。她骂街的样子很是激动人心，一边跳一边用手乱指，指到的人们纷纷闪开。骂完了之后，她又回过头来再骂一遍，这样骂了三遍之后，她喝了一口随身带的水，润润嗓子，骂她家的狗不该死得这么早，又骂李贵庚不该喝醉了酒。

　　酒劲还没散尽的李贵庚怒气冲冲地站在岳彩妮面前，吼道，你连老子的名字也敢骂！村里人都知道李贵庚的名字是有来历的，据说他爹在他生下来之前，到邻村秀才家讨个名字。秀才就问面相很老的贵庚爹说，您老贵庚几何？贵庚爹听了扭头便走，一脸的喜相，努力记住“贵庚”这个陌生而新奇的名词，说不定它会给李家带来好运呢。回来的路上跌了一跤，嘴巴正好啃在一堆牛屎上，贵庚爹一路跑回去说是沾了满嘴的黄金。于是第一个儿子就叫做贵庚，李贵庚后来真的靠榨油致富了，成了令人艳羡的固城村首富。李贵庚不像李三炮那样喜欢赌博，却喜欢喝酒，喝得昏天黑地喝得一塌糊涂。有一回喝醉了酒的李贵庚跑到村长家，先是扭了一会儿秧歌，把村长老婆的红头巾当作手帕，然后跳到床上晃着肥胖的身躯唱天仙配，后来竟然搂住正看得兴致勃勃的村长老婆喊彩妮。村长老婆便像被杀的老母猪一样尖叫起来。村长和一帮人急匆匆地赶来，用麻绳把他捆回去，要了两千块钱的赔偿费，现在叫做精神损失费。就为这事，岳彩妮和李贵庚吵了无数次的架，可还是无济于事，这回可是惹下乱子山了。

　　现在李贵庚脱下他的鳄鱼皮鞋狠狠地揍岳彩妮，还没有挨到她的屁股她就尖叫起来。李贵庚揍得更起劲了，最后岳彩妮捂着屁股从人们的哄笑声中哭着跑回了家，散开的头发像风中飘飞的一团乱草。李贵庚揍老婆的动作成了我们模仿的经典动作，胖子长得比较强壮，所以他常常用露出脚趾的布鞋打我的屁股，然后我就扮做岳彩妮哭着跑开。李贵庚揍完老婆后站在那里直发愣。我悄悄地说岳彩妮一定去喝农药去了。胖子一听就来了劲，拉着我跑到岳彩妮家里。

　　然而岳彩妮并没有喝农药，而是向围观的村民讲述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她走到窗台前指着那片空地说，一麻袋一麻袋黄豆就堆在这里，后来天亮就不见了。她又走几步指着地下散落的几颗黄豆说，这是他们偷黄豆漏下的。她坐在地上捏着那几颗黄豆，准备号啕大哭。这时有人问，你们晚上就没有听见什么动静？她解释说，她的死鬼昨晚又和一群狐朋狗友喝醉了酒。她却没有说她在李麻子家垒炮楼垒到十二点钟。旁边一个邻居说，她夜里小解时倒是听见动静了，不过她以为李贵庚家又在榨油也就没有在意。岳彩妮认真地听完了他们的话，开始大声干嚎。这时李贵庚又回来了，一把扯住她喊道，在家里还给老子丢人现眼！岳彩妮哭得更厉害了。这回我才看清了有眼泪从她的眼角流下来。杨金枝走过去揽住她抽动的肩膀，用愤恨的眼光看着李贵庚。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村民们开始嚷嚷说岳彩妮喝农药了。我立刻去找胖子，要他证明岳彩妮喝农药的事是我先知道的。眼角沾满眼屎的胖子不耐烦地给了我一拳，我的鼻子顿时流出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我伸出腿把胖子绊了个嘴啃泥，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我哈哈大笑，笑的时候那东西流进了嘴里，咸咸的腥腥的。我一摸见是鼻血，便哭着去追胖子。一直追到李贵庚家里，从人缝里挤过去，看见岳彩妮光着身子躺在院子当中的大磨盘上，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正从她肚里往外掏东西，血淋淋的东西在我眼前直晃。我“哇”的一声把早上吃的玉米粥吐了胖子一脖子，然后捂着眼睛跑出去，却不幸碰到了门框上，额头上起了一个红枣大小的包儿。后来胖子煞有介事地说，李贵庚的丈母娘把他给告了，那天开膛破肚叫做验尸。

　　据瓜架下的人们说，那天杨金枝鼓励岳彩妮用喝农药的办法来制服李贵庚喝酒的恶习。岳彩妮担心地问，那行吗？杨金枝说放心吧，嫂子我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现在李三炮在我面前连个屁也不敢放！岳彩妮这才狠下心来决定采用这个绝妙的计策，可惜杨金枝忽略了一个重要的条件，就是我及时救了她的命，少了这个条件就直接导致了岳彩妮的死亡。第二天清早岳彩妮就喝了农药，刚喝完忽然想起那头老母猪还没有喂，于是忍着绞痛为猪拌好食，然后一头倒在猪圈旁，喂猪的麸子撒了一地。如果爹不打我，兴许我还会去偷她家的枣，又救一条人命呢，可惜爹把我打怕了，这也是导致她死亡的原因之一。况且李贵庚根本就没有早起的习惯，等他起来黄花菜也凉了。这个句子是从老师那里学来的，不过岳彩妮的身子真的凉了。

　　于是李贵庚也被逮走了。他过了好久才回来，一回来就把村里的长辈们请到他家。他把左手放到院子当中的磨盘上，右手提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光头的李贵庚大声道，各位大伯大叔，我李贵庚这辈子要是再喝一口酒，就他娘的不得好死，就像这手指一样！说完，菜刀在空中划过一个光弧，照着左手小拇指狠狠地砍了下去，鲜血溅了李麻子一身。李贵庚倒吸一口凉气，然后从容地走了。人群中发出啧啧的称赞声，称赞他是真正的硬汉子。那节断指被跑过来的老母鸡啄来啄去，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根泥条。经过这场浩劫李贵庚的左手还是完整的，因为他天生的六指。

　　虽然目睹了一场这样极其悲壮的场面，我和胖子还是为没有发现岳彩妮喝农药而感到无比的懊悔，于是开始关注所有有红枣和老母鸡的人家。枣和鸡蛋倒偷了不少，却再也没有碰到杨金枝那样的事。

　　有一回我们去偷山凤家的红枣，一个个红艳艳的枣像一盏盏小巧玲珑的灯笼，我们分好工就要行动的时候，山凤回来了。山凤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在县城里读书，头上扎着一个马尾辫，走路时一甩一甩的，黑亮的头发配上白白的脸使她像胖子城里的表姐一样好看。山凤并不知道我们是去偷她家的枣的，所以热情地把我们叫进屋里，从床下的纸箱里抽出几本连环画让我们坐在小凳子上看书。我站起来去撒尿时，看见她从米黄色的书包里拿出一个绿瓶子来，和我家的农药瓶子一样，她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看到她喝农药我眼睛一亮，像发现了山中的宝藏，跳出门去扯着嗓子大喊：山凤喝农药啦！山凤喝农药啦！山凤跟着从屋里跳出来，拍着我的头说，小傻瓜，这不是农药，是矿泉水。闻讯赶来的村民中有个见多识广的人叫李明胜，李明胜指着那个绿瓶子证明说，这的确是矿泉水，他在A城见过的。

　　临走时我央求山凤把瓶子送给我，拿回家去跟娘说了。娘劈手把瓶子夺过去，灌上白开水，藏在柜子的角落里。我问，娘你藏这个瓶子干吗？

　　娘神秘地说，等你爹哪天不听话了，我就喝这个骗他说喝的是农药，看他还敢不听我的。我没有说话跑了出去，院子里枣树上的红枣一串串的像冰糖葫芦一样诱人，也许，以后我和胖子要来偷吃我家的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