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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来加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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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
冷汗浸透了周采的外衫。周逊冷冷地凝睇着他。
若是要从此事再细说下去,周逊还能说上许多。例如周采在赠送物品上,对他和下人的一视同仁、再比如周家对他的诸多打压苛待……
但他觉得很没意思。
他所想做的只是拆下周采虚伪的面具,因而才说了这么些话。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他又何必再当个絮絮叨叨的乡野游商,把自己的悲欢事无巨细地拿出来展开到光天化日之下、再给他人咀嚼呢?
诉苦从来不是他的目的。诉苦的目的,从来也不该是诉苦本身。
周采呆了许久,也没能接上一句话来。最终,他尴尬道:“或、或许是我记错了……”
周逊的嘴皮子,到底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周采宽袍下的手指攥入了手心,留下深深的血痕。在他的记忆里,周逊一直是不怎么说话的沉默模样——很少说话、很少抱怨、也很少诉苦。
——谁能想到他甫一开口便是致命!
——果然是不咬人的狗不叫!
“算了,也不用你去找了。”皇帝道,“皇宫里的东西比周家的东西多多了。朕一会儿带你去藏书库,你在里面找找有没有你想要的。”
他的第一个“你”是对着周采,只说完这句话,第二个“你”便是对着周逊。
他的神态说不出来是看出了周采虚伪面纱下的真面目、还是只是觉得为了一本书费这么多事麻烦——又或是对周逊表达自己的“予取予求”。然而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周采都能感觉到他对待自己与周逊的强烈的不同。
事已至此,任他再如何舌灿莲花也是无用的了。越是说,便越是错。周采只好支支吾吾了几句,最终道:“臣……告退了。”
“对了,”他正要离开,却又听见皇帝的声音,“西洲的事你不用插手了,这段时间你就闲在家里吧。”
丞相犹自站在门边,他看见周采狼狈离开,眼神又转到了那个身着水色衣衫的年轻人身上。
那年轻人约莫是及冠之年,长身玉立,眉目浓秀却又有一股与其年龄不相符的清冷肃然之意。夕光裹着他的袍子,模糊了他的面容,他看着他,恍惚间想起一名故人。
‘小书生,’女孩儿笑盈盈地对他说,‘以后走路小心些。要是撞着的人脾气不好,你就遭殃啦。’
‘小书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人生路还很长,你不要伤心啦。’
……
“鲁丞相,”他身后谷大学士小心翼翼道,“其他人都走了,咱们也走吧?”
他将思绪从那场淋漓的雨里收回,答了一句“好”。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女孩儿清脆的声音,还在他的耳边。
鲁丞相笑了笑。
若他有孩子,大约会叫他……鲁路修吧。
皇帝同周逊顺着铺满小石子的小道回去。两侧,是暮春夏初的花,与萧萧的晚风。
周逊知道,皇帝目睹了今天的一切。
他目睹了自己同王爷的纠葛,目睹了自己拆穿兄长面具时的咄咄逼人,他看见了自己所有的锐利……与所有的不堪。
他会怎么想?
或许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他这般反应,太不体面,太不优雅。景朝尚儒学,向来提倡克己复礼,提倡君子如玉。既然是君子,就该把“和和气气”放在表面,有再多的龃龉、纵使在心里憋出病来,也绝不能放在台面上去揭穿。
即使自己本身便是受害的那一方。
——受害者不应有锋芒。
可周逊从来学不会这份会处事的圆滑,更何况,是在周采和五王爷的面前。他宁与人明打,也绝不同人暗算。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站在这里,而是只会成为一名王府中的“宠妾”。
“你不想问我些什么吗?”周逊突然道。
“问……问什么?”皇帝愣了愣。
他看起来刚刚是在走神。
周逊:……
皇帝:“哦,晚饭想吃啥?让厨房给你做。”
周逊:……
皇帝:“想吃红烧肘子吗?”
周逊:……
皇帝:“嘿嘿,我想。”
周逊:……
皇帝摸了摸鼻子,道:“那啥……你酒精过敏吗?”
途径御书房时,周逊瞧见那一路上,都挂满了桃子。
桃子沉沉地坠在梢头,圆而大,在暮光下像是一张张欢欢喜喜的笑脸。皇帝道:“这些桃子是专供皇室吃的反季节桃子,养在火室里——也就是所谓的温室大棚里的。”
说着,他用手去摘一颗桃子,表情美滋滋的:“你看这个,多大个儿!多圆!我专门教小李子捡品相好的挂上去,又圆又大,你要是想吃了就摘……”
皇帝:……
他发现那桃子被挂得极高,刚好距离他的手差了一点。
皇帝在踮脚和跳一跳之间选择了维持真龙天子的尊严。他迅速收回手,咳了一声:“叫人摘一个下来,自己就不用动手了。”
周逊:……
他抚着自己的手腕,方才同王爷争执时,王爷抓住他手腕一下。如今,上面有一点淤青。
皇帝偷偷瞅着他的眼色,见周逊看过来,立刻假装无事发生。
两人回养心殿吃饭。皇帝趁着周逊不在室内,对小李子道:“过来。”
小李子忙不迭地跑来。
皇帝:“去寻一本书来。”
小李子:“什么书?”
皇帝:“什么书……”
他抓了抓脑袋,看着偏殿的方向,也有些茫然。
皇帝:“有……数学书吗?”
小李子:“啊?”
皇帝:“数学相关的书。”
小李子领命退下。皇帝坐在桌上,想着周逊的手,想着背诵过的课文,心里一片茫然。
好半天,他突然猛地摇了摇头。
“不行,不行,不行……朕不行……!!”
周逊:?
他从偏殿里换了身衣服回来,刚到餐厅便看见皇帝摇晃着自己的脑袋,不断地说着“自己不行”。
周逊:?
他的思维在“皇帝这是又抽了什么风”和“我居然无意间撞破了什么宫廷秘辛”之间摆动。接着,他看见皇帝终于抱住自己的脑袋,仰天长啸:“朕真的不行啊——!!”
周逊:??
皇帝:??
两人对视,一时间场面极度尴尬,连带着方才交代完找书之事,走回殿内的小李子也非常尴尬。
皇帝:“这、这,先生,你走路声音好小……”
周逊:……
他默默地吞下了“什么不行”的疑问,坐在了桌边用膳。皇帝于是转向同样目瞪口呆的小李子,露出了一个“你敢开口你就死了”的阴险表情。
小李子:……
他默默地给自己比了一个“封口”的神情。
皇帝:……
他怀着自己又被误解了的悲愤用完了晚膳。周逊心里想着下午的事,也有些食不知味。皇帝一边用膳、一边偷偷瞅他的反应,也有些食不知味。
晚膳就这样貌合神离地用完了。饭后,周逊回到偏殿。
他心中略有些烦闷,本想就此睡了,却在走向床边时在桌子上瞧见了一本书。
一本……线装的书?
一本《九章算术》?
周逊:……
他分明记得下午出去前它还不在这儿。
想到饭前皇帝叫来小李子,他手一抖,不小心撕破了其中的一页纸。
周逊坐下,翻开九章算术,一页一页地看。最终,他将书页翻回被他撕开了一个小口的那一页,呆呆地盯着那裂缝看。
那其实是很小的一道裂纹,不仔细看,也都看不出来。可周逊看着它,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心疼。他一次又一次地用手指在上面轻轻地抹,像是想把那条小缝抹平。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直到后来很久后他才知道,这是每个人会不由自主地对自己的珍视之物去做的事。
门外窸窸窣窣有响动声。周逊将书小心翼翼地合好,走过去碰地打开门。
“哎哟!”
皇帝捂着鼻子摔了个倒栽葱。
“……你在这儿做什么。”周逊看着皇帝,莫名其妙地道。
皇帝毫不在意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走,出门喝酒去。”
“喝酒?”
“是啊,”皇帝笑眯眯地,一把揽过他的肩膀,“大晚上的,就是要出门喝酒撸串嘛!”
周逊不爱喝酒,却莫名其妙地跟着他去了。
皇帝带他到御花园的一张石桌边。石桌在凉亭里,亭边是初夏的荷塘。荷塘里还是层层叠叠的荷叶,和一些早露了尖尖角的、藏着小脸儿的荷花花苞。
周逊知道再过十几日,这里的荷花便要都开了。到时候满湖荷花,会更漂亮。
两个人坐下。桌上摆着几瓶酒,和一些杯子。周逊端起杯子抿了几口,只是无言。
皇帝也喝了几口。他豪饮的样子,让周逊一时侧目。
接下来他便听见皇帝呸了一口:“……靠,不小心当成啤酒了。”
……啤酒?
皇帝道:“雪花,勇闯天涯。”
周逊:?
皇帝再次露出了一个类“滑稽.jpg”的暗爽表情。
他拍拍大腿:“光喝酒没意思,小李子,整点下酒菜来。”
下酒菜无非是精致小点那几套,读书人都讲究个风雅。因此当几盘烧烤肉串被摆上来时,周逊疑惑地看了皇帝一眼。
周逊:“这是……”
皇帝:“这不是我发明的,我不抢那发明美食的功劳,留着给其他老乡。”
皇帝又对他道:“你晚上没吃饱呢吧?来来来,来一串,就当加餐。”
周逊看着那油滋滋的肉串,他本不爱吃这些。然而在皇帝殷切的眼神中,他鬼使神差地咬了一口。
肥美的油脂在他舌尖化开,端的是人间烟火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