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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姑射之子 ...

  •   姑射,天女也。出大荒为凡人诱,孕时遭弃,产子不娩,心生怨咒,堕而成魔。
      ——《婵录》
      姑射鸟,魍魉也。附毛为鸟,毛脱为女,颜如玉,神人貌,常以妍色惑人,而后食之。此鸟纯雌无雄,生女为魍魉,生男为白子,昼伏而夜行,不可见日。
      ——《大荒记•羽卷》
      成元十七年,姑射乱轩辕。大神夅离请救日之弓、追月之矢,命庭氏射之,妖魔遂灭,百年大治。
      ——《轩辕志•蓐收》
      
      三日后,轩辕柘州、扶风郡厌次县。

      晨鼓刚过,城门外便聚满了从十里八乡赶来的乡民。不多会儿,只见一驾羚车驶下官道,车里人将布帘掀开一角。

      “看,是郃县县正。”有人小声道。

      “大惊小怪什么,听说州牧大人昨日就到了。”

      “州…州牧!”好大的官儿啊,第一次进城的乡民不禁惶恐。

      “谁那么大面子,竟请的动州牧老爷。”

      “乡巴佬。”县城的胥师嗤笑道,“你也不看看来的是何人,只一个柘州州牧怕是怠慢了。”

      闻言,众人纷纷错愕:“什么人这么大面子?”

      “大神的属官,庭氏。”

      “庭氏?”

      出声的人虽然穿着不合身的男衣,可一眼就能看出是一个姑娘。胥师不禁更显得色,细细说来。

      “我们轩辕大神为蓐收,金命,秋神也,也因此都城穷桑中最接近大神的不是天官冢宰,而是秋官司寇。司寇列下诸官中,庭氏掌射国中之妖鸟。
      两百年前也曾有姑射乱轩辕,当时的蓐收夅离大神曾请出国之宝重——救日之弓与追月之矢,命掌射的庭氏拉弓满弦,结果妖魔应矢而灭。而后夅离大神经三代君王,开创了难得一见的百年大治。”

      “这回庭氏来咱厌次射鸟,若那妖魔死了是不是就说明百年安定的好日子又会来了?”闻言,有人问道。

      “那是自然!”

      胥师信心满满地应和,引得众人不住感叹。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

      突然一声质疑打碎了这怀古望今的好气氛,“这世界真的有神么?”

      谢天谢地的庆幸声戛然而止,气氛登时冷了下来。

      胥师眯眼看向那个一而再发问的女子:“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那女子神色茫然,浑然不觉地喃喃:“鬼神不都是人么……”

      这大逆不道的话听得众人瞠目结舌,脸色大变。

      “你……”胥师刚要发作,就见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被人揽到怀里。

      “阿妹又忘记吃药了?”那男子身负木匣,一副行脚游医的打扮。

      女子像是回了神,面色微异地看着他:“越彦你……”

      话没说完,嘴唇就被他以掌捂住:“阿妹啊,在哥哥抓到巴蛇前,你就乖乖吃药可好?”语若春风,眉间尽是无奈之色。

      世人皆知巴蛇可治癔病,这姑娘竟是个疯子!

      胥师不禁投以怜悯的目光。

      待城门大开,乡民们心心念念都是百年一见的庭氏射鸟,哪还有心思去可怜那傻里傻气的女疯子。

      眼前人群如潮,不论是行贩的经纪,还是走亲的乡人,一个个面带喜色。仿佛……仿佛这个世界真的有大神,仿佛他们心中的大神真的能扭转乾坤,为饱经磨难的他们带来幸福似的……

      想到这,夏至有些迷惑了。她张着眼,一瞬不瞬地望着背着木匣的男子,希望他能说点什么。

      可是,什么也没说。

      他松开手掌,视远的目光依旧漫不经心,如初融的春水,看似温暖实则冷清。

      走进城里,张灯结彩的街市堆满了人,如节日一般。

      “射死她!射死她!”

      一群娃娃拿着弹弓在街头玩闹,流弹乱飞冷不防打向夏至。她揉着额角,突地一个孩子撞在了她身上。

      “娃儿,没事吧。”她轻声问着,只见那孩子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个美人面具。

      “抓到了!”随后赶到的孩子大叫一声,拿着弹弓就射,“射姑射,成大治,轩辕过上好日子。救日弓,追月矢,穷桑蓐收是大神。”

      她护着被围攻的孩子,弹子一粒粒击在不算薄的冬衣上,打得人隐隐生疼。真是胡闹,她有些恼,正要训斥就见怀中的孩子摘下面具气道:“换人!换人!这回完了,谁来当鬼?”

      “还是你当鬼,谁让你输了!”

      “不要,不要,我要当庭氏。”

      “哪有女人当庭氏的,就该是姑射,来来来,继续追她!” 打闹的孩子们一哄而散。

      “只是游戏么,何必这么当真。”她揉了揉身上被打疼的地方,随越彦走进街边的面摊。

      “早几天,可不是游戏呢。”吃面的老伯插嘴道。

      “哎?”她很好奇。

      “要不是这群孩子发现了白子,姑射怕是不会轻易被人发觉的。”

      “白子?”她茫然。

      “姑射这种妖魔只有雌性而没有雄性,生女便是姑射,若生男则是白子。之所以叫白子,是由于姑射生的男孩是白发蓝瞳,又见不得太阳,是人非人是妖非妖的缘故。”

      闻言,她下意识脱口:“不过是白化病罢了。”

      “什么?”老头含着面,张大嘴巴。

      “我妹子的意思是,白子身边的女人未必是姑射,也许是谁可怜那白子,抱回来养吧。”越彦说着,体贴地将面碗放在她手上,“对吧,妹妹。”

      欲抽手却被他攥得死死,烫烫的面碗贴在掌心疼得她赶紧求饶:“是是,哥哥说的极是。”

      “呵,哪有人会可怜妖魔的孩子。”老头嗤笑,“更何况那白子的娘害死了几个男人,不是妖,难道是人?”

      “真的害死人了?”同是外乡来的食客问道。

      “可不是,姑射这种妖魔白日是鸟,夜里便化成漂亮的女人,专门吸取男人的精魄。这姑射自称是外县来的寡妇,带着一个儿子独自到厌次讨生活。可白天从没有人见过她,到了晚上她才出现在狭斜卖身。”

      “狭斜是什么?”旁边,等面的孩子冷不丁地问。

      “狭斜啊…”老头尴尬地笑笑,指着远处红砖绿瓦街巷道,“狭斜便是那有钱人玩乐的地方,这姑射长得很美,厌次县的首富老爷只瞧了她一眼便被勾了魂,没两天就猝死了。还有那白水的党正、富平的乡长、冯原的里正都在与她……”瞧了一眼面摊上的妇孺,老头老脸一红含混带过,“……之后数月内暴病而亡。”

      “后来呢,怎么抓到的?”孩子好奇地问。

      “其实还未抓到。”

      这一声如霹雳弹,吓的外乡人纷纷跳起,面碗滚了满地。

      “快…快…快点收拾,我们马上就回村!”

      “莫怕,莫怕。”老头拉住急欲逃跑的乡民,“既得白子,又何恐姑射呢?”

      “已经抓到白子了?”

      “可不是,那白子已经在县正手中,只等日落之后姑射救子,庭氏大人便能一举除魔了!”

      ※※※※※※※※※※※※※※※※※※※※※※※※※※※※※※※※※※※※※
      好瘦好小……这真的是妖魔之子?

      庭氏尙青按捺不住惊讶,疾步走下大牢。一个孩子如小兽般被蜷缩在木笼里,看身量不过是四五岁光景,也许更小些。如雪的白发覆盖在背上,使整个人显得更加纤弱。

      “抬起头。”尙青道。

      如他所愿地,小身子慢慢直起,一双蓝瞳含泪望来,如风暴过后的静海,噙着满了悲伤。

      好漂亮的眸子!

      尙青不禁惊叹。

      “好冷……”细弱如蚊的声音,小小的手伸出木笼抓住尙青的官袍,“放我出去……好冷……”

      看着那张冻得发紫的小脸,尙青有些不忍:“来人,把木笼搬到有太阳的地方。”

      “大人,白子是见不得太阳的。”狱卒小声提醒道,“他可是妖魔之子,最擅迷人心智。”

      这话如冷水浇下,淋得尙青不由大骇,惊讶于自己方才的心软。

      身为庭氏的他竟然被迷惑了!

      瞳仁一缩,尙青狠狠拂袖,官袍硬生生从小手中抽离。禁不住猛力拽扯的孩子一下子撞在木笼上,眉角流下一抹殷红。

      “哼,妖怪。”

      冰冷冷的斥责将孩子最后一丝希望也浇灭了。

      果然,他果然是怪物。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大家都怕他。因为这样的相貌,爹爹不要他;因为这样的相貌,外婆曾不止一次想溺死他;因为这样的相貌,娘不得不带着他逃离家乡。但没关系,他还有娘,至少还有一个人疼他爱他不怕他,他有娘啊。

      直到那天来了几个小哥哥小姐姐,虽然知道他们并不是真心待自己好,虽然知道他们只是想欺负他,可他也觉得很开心,心甘情愿地做起“小尾巴”。因为他们不怕他,除了娘也有不怕他的人啊。只这一点就让他开心了好久好久,直到……

      直到他发现这一切都是假的。

      眉角的液体划入眼眶,热辣辣的刺疼了眼珠。

      好痛,好痛,如果能这样瞎了眼睛就好了。如果没有这双眼,他是不是能像其他人一样?想到这,他抑制住想要眨眼的冲动,任热血浸满瞳眸。

      “他在做什么!”

      “大…大人……他不会是要变身了吧……”

      惊恐的声音充溢耳际。

      不,不,他没有变身,他只是想瞎了眼睛。等眼睛瞎了,他再把头发剃光,他就和小哥哥小姐姐们一样了,大家就可以不用怕他了。

      “愚蠢!白子是不会变身的!”

      恩,恩,他不住点头。这位穿官袍的大人帮他说话了呢,刚才他就瞧出来了,这位大人是个好人呢。

      “来人,将他放到阳光下!”

      小手抓紧木笼,雪白的发丝微微颤动:“不要……”近乎哭腔,“好人大官,求求你……”

      “不晒太阳也行。”尙青放软了声音,“只要你告诉我你娘在哪里。”

      原来好人大官和那几个肥头大耳的叔叔爷爷一样,都想欺负他娘。娘,他只有娘了,好人大官要什么都行,就是娘不可以。

      想到这,他紧闭双唇,连泪都尽了。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啊!”

      阳光静静地洒下来,如百蚁噬身般刺疼。小小的人儿蜷缩在笼里,白发铺散了一地。

      还好是冬日的阳光,还好……

      直到昏迷前,他还如此庆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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