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好眠》天水绿

1、橘子汽水（1）

　　2019年6月7日，海城。
　　F大南苑女生宿舍，13号楼406室。
　　一声声尖叫劈开空气，穿透厚厚的墙壁传到寝室里，弄醒了正在梦里会周公的两个人。
　　“救命，每年六月都来这么一出，她们不累吗？”床铺上，女生翻来覆去，语气不耐，“高考都过去四年了吧，还做噩梦？”
　　耳边响起好友陶然的吐槽声，桑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又气又好笑地接话：“我听着不像，像是拿到了心仪的offer，激动呢。”
　　“offer？”陶然嘟囔，隔着床帘和过道，声音传到桑眠这边时有些闷，“那确实值得高兴。”

　　桑眠原本睡眠就浅，被隔壁这么一弄，这会儿彻底没了睡意。

　　都是经历过找工作的毕业党，她多多少少能理解隔壁那几位的心情。尽管被吵到了，但她没生气。

　　去年因为考研错过了秋招，她今年春招使劲跑招聘会、投简历，好不容易才拿到心仪企业的offer。收到消息的那天，她抱着陶然又哭又笑，场面也是一度失控。

　　桑眠下床，中途跟陶然对上视线。两个憔悴的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洗漱，选衣服，换衣服，化妆。
　　准备就绪后又对着全身镜转了几圈，彻底满意了这才出门。

　　两人来到食堂正巧赶上饭点，不过因为是周末，食堂里的人并不多。

　　桑眠要了一份南瓜粥和一颗水煮蛋，陶然点了一碗汤粉。

　　等餐的时候，陶然看着今天的菜谱，忽的想起什么，对着桑眠感叹起来：“我记得一中南门旁边有一家卖鲜鱼糊汤粉的店，生意超好。那时候，我们班有人为了一碗粉，五点钟起床去人家店门口排队。我当时就好奇，究竟是什么神仙汤粉，值得大家这么努力。后来我也早起了一回，尝了一次。不知道是不是等待过的缘故，那碗汤粉真的美味到令人流泪的程度。再配上一根油条，浸上鲜浓汤汁，咬一口，简直快活似神仙。”

　　桑眠在一旁安静地听她说，味蕾不知不觉被勾起了某些刻在骨子里的家乡记忆。她低头看手里清淡的南瓜粥，忽然有种索然无味的感觉。

　　抬眸看陶然，她俨然一副口水都快要掉下来的模样，桑眠笑了笑，提议：“既然你这么怀念一中旁边的粉，那我们明天就买票回去，怎么样？”

　　陶然对桑眠的疯狂提议早已免疫，当初她为了追某个人可以不远万里，一个人只身跑出国，现在这样临时起意回趟家根本不算事。
　　只不过，有点费钱。

　　“算了吧。”陶然摇头，“咱俩下个月不是要去毕业旅行嘛，到时候处处得花钱。回去的高铁票将近三百五，一来一回快七百了。”
　　“七百买一碗还不知道在不在的鲜鱼糊汤粉，未免太奢侈了一点。”

　　桑眠将餐盘放桌上，沉默地点了点头。

　　吃饭中途，隔壁来了对情侣。女生问男生能不能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男生回答，这么重要的日子，哪怕请假也得来。

　　桑眠听了不免有些羡慕，捏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藏在心底的那个人。

　　见她出神，陶然凑近，压低声音问：“眠眠，你是不是想起景致了？”

　　桑眠回神，没掩饰，“嗯。”

　　陶然闻言，轻轻点了点下巴，随后皱起眉头，百思不得其解道：“说实话，我特不懂你俩的状态，说是朋友吧，可有时候又比朋友要亲密那么一点。但要说是恋人吧，哪有恋人像你们俩这样的？平时不联系，像失踪了一样。这逢年过节吧，又跟连体婴儿似的，天天黏在一块儿。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俩到底是在谈恋爱呢，还是互为备胎。”

　　“如果你俩互当备胎，或许我就能理解你俩这种状态了。可最最微妙的吧，是你俩又特守得住道德底线。”陶然放下筷子，仔细掰扯，“大学四年，你没找过别的对象，联谊拒得干干净净，除正常交流外，也不跟别的男生多说一句话，洁身自好得很。”
　　“景致呢，也是一样。我听蒋尧说，他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始终如一，一心扑在学业上，两耳不闻窗外事。用蒋尧的话来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真不信景致能交得到女朋友。”

　　听到这里，桑眠清了清嗓子，忍不住打断她：“他也不是任何时候都在学习。”

　　陶然微微一愣，似乎嗅到了八卦的味道，整个人忽的激动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凑近桑眠，低声问：“欸，眠眠，那次去德国，你们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桑眠怔了怔，抿着唇，没答话。

　　大三那年，景致去德国交换。圣诞节的时候，她不远万里去找过他。原本想悄悄给他一个惊喜，没曾想扑了空。

　　后来她在航班中转站遇到了他，那时她才知道，他也准备给她惊喜。

　　只可惜，那惊喜最后意外变成了一把伤害她的利刃。

　　桑眠还记得，那时候在阿姆斯特丹的机场，景致抱着她，非常冷静地、语气温和地对她说：“桑眠，我觉得我们现在需要把感情放在一边，以学业为重。”
　　他的怀抱很温暖，他的话却有些伤人。那是她大学四年唯一勇敢的一次，她只是想见他，想拥抱他，想跟他待一会儿。毕竟，他俩自高中毕业后就异地了，一个在北方，一个在南方，逢年过节才能见上一面。
　　那时候桑眠觉得景致冷静得过分，一点都没有考虑她的心情。尽管后来她想明白了，景致就是这种性格，如果不冷静不理智那就不是景致了。

　　撇开这个小插曲，那个圣诞节，他们在一起过得很愉快。只不过自那以后，桑眠再没主动去找过他。

　　后来到了大四，某天她写论文的时候，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像世界上大多数普通人一样，景致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他会找一个女生恋爱、结婚、生孩子，但那个人或许是谁都行。
　　只不过她在一个比较巧合的时间提早出现了，所以那个人选变成了她。
　　桑眠甚至毫不怀疑，只要景致没有明确地说分手，他们会继续这样不清不楚地“恋爱”下去，直到组建家庭，说得再久远一点，还可能会就这么过完一辈子。
　　但她想要的远不止这些，她有点贪心，她希望她喜欢的人也能够喜欢她，并且很爱很爱她，最好还能到痴狂的那种地步——就像爱情电影里演得那样，他没有她就活不下去。
　　她渴望那种轰轰烈烈、激情燃烧的爱情，听上去有些drama，有些不可思议的那种。

　　不过如果心中所愿最终无法实现，她也不会怎么样。
　　桑眠喜欢景致，从十六岁开始喜欢，到现在已经整整六年，她的心意未曾更改。就算再过六十年，她想她也不会有所改变。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年少时不能遇到太惊艳的人。
　　桑眠是个认死理的人，认定了一个人，就想跟他走一辈子。只是她无法确定，景致是不是也和她一样。

　　因为思绪飘得太远，这顿早饭吃得异常缓慢。

　　四十分钟后，两人从食堂出来。
　　不经意间看到外面公告栏上关于毕业典礼的海报，陶然问桑眠：“眠眠，毕业典礼这事儿，你要跟景致讲么？”

　　“蒋尧昨天回京市了，我想，景致应该也回来了吧。毕业典礼也算是人生中比较重要的时刻吧，要是景致能来，那该多好啊。”陶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俩要是一直这样僵持，谁都不肯先服软的话，这恋爱要怎么谈？”

　　在陶然看来，他俩的矛盾就跟小学生绝交似的，只要一句软话一颗糖就能解决的问题。可偏偏，这俩谁也不愿意先踏出那一步。

　　桑眠站在清晨明亮的阳光里静了静，她走进旁边的绿荫，隔着半米的距离看陶然，笑容明艳动人，“我这个人大概就这德行，改不了了。我就喜欢看他折腰，从前是，现在也是。”

　　陶然抬手遮了遮眼前的阳光，向前走了几步，“你开心就好，但别太过分，把缘分给作跑了。”

　　说着，她又笑了声，喃喃自语：“我瞎操什么心，程景致他怕不是甘之如饴哦。”

　　桑眠没听清她在咕哝什么，好奇问了句。陶然笑笑，打哈哈糊弄过去。

　　两人在学校里逛了一圈，又在图书馆里待了半天，最后回了宿舍。

　　上楼时，桑眠被宿管阿姨叫住，说是有她的来信，好像是从国外寄来的。

　　桑眠接过信，目光扫过信封上几行隽秀的字，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寄信人是Augenstern，来信地址是慕尼黑某大学附近的学生公寓。

　　Augenstern，德语，意思是“眼里的星辰”，可以翻译成“最心爱的人”。
　　那是景致的德语名，是桑眠在网上检索半天之后给他取的名字。

　　仅仅是看到那行熟悉的名字和地址，桑眠就已经心跳如鼓。她不敢想象，当景致真的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会是怎样的失态。

　　桑眠低着头，长发垂落在脸侧，掩住她此刻的表情。她默默做了个深呼吸，努力维持住平静。

　　向阿姨道谢之后，她拿着信封上楼。回到宿舍，稳稳地坐下之后，她才慢慢地将信封一点点拆开。

　　桑眠拿出里面的信纸，展开。
　　信纸上只有三行字。

　　亲爱的桑眠：
　　展信佳。
　　我想你了。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文字下面配了一幅简单的画，用彩铅上了色。
　　绿藤攀上院子里深棕色的花架，清雅洁白的花朵点缀其上。层层叠叠的花瓣舒展着，现出中间的嫩黄蕊心。栩栩如生。

　　他画的是白色铁线莲。
　　她家曾经种过，没种活。
　　铁线莲可入药，消肿，止痛，解毒。
　　不仅如此，它还有一个有趣的花语。

　　刚在一起时，她对景致说，如果他哪天做错了事情想跟她道歉，但又不好意思开口，那就画几株铁线莲，她看到就会懂了。

　　桑眠盯着手里的信纸，鼻尖悄悄一酸。

　　她拿出手机，登录微信，打开和景致的对话框，打下两行字。

　　-信收到了。
　　-我也想你。

　　注：铁线莲与德语相关知识参考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