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与天空之间》红榴

4、第 4 章

　　有很多事听起来都是那么不可思议，可是都偏偏发生了。
　　比如从小就被认为很聪明很能干很有前途的我会选择当个穷困潦倒的画家，比如骄傲的陈琳会在下个星期嫁给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比如每次体检都会被算作色盲或者至少是色弱的乔维扬像模像样地经营起了画廊。
　　比如，一个刚认识不到一个月的漂亮男人正半裸地躺在我的沙发上。
　　人生啊，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意外惊喜。所以为了能让现在这段惊喜久一点，我很不厚道地向他隐瞒了我早就可以不用模特的事实。看着他乖乖呆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样子，我深吸一口气，忍住笑看着他：“难得你现在这么听话，没再让我等过。”
　　他认认真真地点头，脸上真心诚意的赞同让我简直有些惭愧：“嗯，等人的滋味可不好受了。”
　　这话引起了我的好奇：“你也等过谁吗？”很难想象，什么样的人能有本事让他等。
　　“嗯。”他只是简单地点点头，眼睛依然看着我，没有躲避的意思。我知道，这就表示他并不排斥我问下去。
　　“说来听听吧？”我饶有兴趣地放下笔，看着他。
　　他稍微皱了一下眉，这是他的习惯动作，思考，犹豫，不高兴，不确定，他可以用一个皱眉神奇地表达各种情绪：“那是和一个……老朋友……的故事。”
　　其实从刚见面不久，他偶尔的沉思和神游就告诉我，他的某段过去还在影响着他。只不过……“朋友？”我不由得产生怀疑，只有这么简单？
　　“对啊。”他很肯定的点点头。对于他的固执，我早有领教，也不打算跟他争什么：“好吧，那你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有点口渴，我从电视旁拿了瓶常温啤酒，还没吃饭，不敢喝冰镇的。
　　“喝酒。”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又在皱眉，不过眉头马上又舒展开了。还好还好，不然老是看见他皱眉，我也想皱了。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是在一个阁楼。”他说得很清楚，很慢，每一句话说完，都要沉默一阵，明显是在一边说一边回想。这年头，不管什么人，能让别人这么惦记，真是不容易。
　　“他在那里一个人皱着眉头。”听到这句话我突然想到，或许皱眉这个动作他也是受人影响，动作都能传染，可见那个人一定对他非常重要。
　　“后来我知道那天他父亲死了。”
　　“他看到我时很惊讶。”
　　“不过之后就和我说话。”
　　“然后我们就喝酒，就成了朋友。”
　　说了这里，他又停了下来，开始思索。目光透过我，投注到我无法了解的过去。
　　我的心突然跳了一下。
　　不是吧？
　　我喝了口酒，闭上眼睛，突然有点想笑，平常老是什么都不在乎，结果一在乎就这么惊世骇俗，真是报应。思想斗争了许久之后，才发现对面的人有彻底沉默下去的趋势，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抬起头，渐渐回过神来，一边想，目光很柔和：“那时候他还很年轻，趾高气昂。平时没什么人和他一起，他也不爱多说话。”
　　“别人更喜欢他的兄弟和他的侄子。”
　　“荣宗也不喜欢他。”一个陌生的名字，不过我不想打断他的回忆。
　　傲慢，孤僻，还有喜欢皱眉，这个人的形象在我脑中慢慢成型。不过不知怎的，这个人听起来不但不让我觉得讨厌，反而有点亲切，如果有机会，我甚至还想画画他。
　　是“他”吧，我实在无法想象一个这样的女人。只是觉得有点奇怪，他的性格也偏内敛，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要说些什么？
　　又或者，他原来不是这样的？
　　“有一天他说他要回北方去。”
　　“我就跟他一起来到北京。”
　　“后来我被人抓住。他救了我。”
　　怪不得他这么在乎北京，我记得第二次见面，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北京。”我不禁又问：“他现在还在北京吗？”
　　“不在了。”
　　“去哪了？”
　　“死了。”
　　心里一凉，却并非意料之外。如果那个人还在，他也不会是现在这样。我莫名地想起原来为写生拔下来泡在水里的荷花，断了根，花就算开着，那种美也是没着没落的。
　　“你能想象一个人孤伶伶呆在黑暗里的感觉吗？四周的一些都仿佛是死去的。”他定定看着我，似乎是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目光里的孤寂如夜幕的深沉一样浓厚。我没有答案给他，也无法调和他的孤寂，只好低头喝酒。
　　“讲完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灌酒，到现在，已经不知道喝了多少，我也不在乎。李白醉酒才有好诗，我要是喝醉了，说不定也会有一幅好画出来，况且我今天上午已不想画。他空茫的眼睛让人看了很没心情干别的，如果那个死掉的男人看见了，不知道是不是还只肯跟他做“朋友”。
　　“那你的故事呢？”停了一会儿，他问。
　　我摇晃着手里的酒瓶，看瓶底的小气泡一点一点浮上来，犹豫而飘荡，就像那些还没被收拾好的情绪：“没什么特别的，我一直是从一个城市漂泊到另一个城市，就为了看遍世上的风景。这些年来，能让我动心的东西却越来越少，我想差不多了，是时候找个地方，过些平淡安静的生活了。”仔细想想我的人生还真没什么值得说的，只不过是喝了酒，连“动心”这种古怪的字眼也用了出来，我不禁有点想笑，后退了几步，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头很沉，反应有点钝，想东西很费力气，我需要稍稍安静一会儿。
　　醒来的时候自己靠墙坐着，身上还盖了被子。
　　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刚才自己居然是醉了。上次我给他盖，这次他给我盖，一人一次，公平合理。
　　不过他应该不知道，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从没在别人面前醉过，即使当年毕业，所有同窗都喝得烂醉如泥，我都可以异常清醒地把吐的人扶到厕所，同时平静地叫来服务员打扫。经常喝，从不醉，可能只是因为我一直有戒心。
　　不想在人前醉，不想让人看到我的狼狈，不想说些糊里糊涂的“真言”，不会相信人。
　　可我在他面前醉了。
　　虽然我什么真言也没说。
　　发了会儿呆，虽然还有疑问，但我想我知道书画展该画些什么了。站起来，喝点水，画架依然好好地支在客厅里，笔就在一旁，颜料也没有干透，还能用。画得越多越发现画笔所能传达的东西实在有限，只希望这次的画，能传达我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想法。
　　我的笔在纸上不停地飞跑，速度之快让我自己都感到惊讶。从未有过的决心和行动力，这点上，我真该谢谢他。这也难怪，人说负面情绪是灵感的催化剂，原来一直太懈怠，只是因为我连情都没有，更谈不上正面或者负面。
　　接下来的每天我上午画他，下午画龙，同时做着搬家的准备，日子过得意外充实。中途还准备了结婚礼物给陈琳，告诉她很抱歉不能参加婚礼，另外约了乔维扬喝酒，同时通知他我准备闭关，专心画画。
　　他开始时还漫不经心：“多长时间？”
　　“不知道，可能到我老了，一个人呆在偏远的地方会担心自己突然死掉没人知道的时候。”
　　他一愣，表情立刻严肃起来：“邵雨舟，我问你，你确定你是认真的吗？”
　　我笑：“至少目前是。”
　　他停了好久，才开口说：“我一直以为画画只是你的兴趣，说不定哪天你就不干了，踏踏实实找份工作，该干什么干什么。”乔维扬的眉头皱得紧紧的，样子有点像一个人，却没有他那样精致的弧度。
　　没有人可以像另一个人。
　　我无奈地笑：“原本我也是这么以为的，只不过现在我突然想明白了，想做什么就该彻彻底底地去做，这样半吊子地一直晃着，等我死了，是会后悔的。”
　　事实证明这段话的结果，是我把乔维扬彻彻底底地吓到了。他眨眨眼，一动不动地呆了很久，依然不知道该对我说什么。
　　最后，还是我一拍他肩膀，做哀怨状：“算了，跟你说也没用。像你这种粗线条的人怎么能理解人家痛苦而坚强的内心呢？”
　　他只有一个字回给我：“滚。”
　　末了他问：“你是不是遇见什么人了？”
　　我知道他所说的遇见并不只是遇见的意思，可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挠头：“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