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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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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无疾入宫,正赶上皇帝发火。
年轻的皇帝在御书房内将奏折统统推落地上,骂道:“都他娘的混账!”
内宦与宫娥垂手站在门外,正面面相觑,见沈无疾来了,如蒙大赦。一个小宦官碎步迎上去,低声道:“沈公——”
沈无疾抬了抬手,示意自己已经知道,继续往里走去。
沈无疾来到内殿,见皇帝正撑着手喘粗气儿,便笑着问:“今儿是内阁又催皇上立后,还是——”
“朕是一国之君,为何要像牛一样被他们摁着喝水?”皇帝怒道,“朕早有结发妻子,朕就要立她为后,不要这个人的女儿、那个人的妹妹!那些老匹夫,当朕是什么?勾栏小倌吗?朕在国事上又不耽误,他们管天管地,还管到老子房事了?有本事把他们老婆送来啊!”
沈无疾:“……”
当今圣上年号永兴,岁数二十有八,非是先帝之子,而是先帝的侄子,即位前一直在偏远贫瘠的封地做闲散王爷,封号为秀,秀王。
因先帝福薄,生的儿子皆互斗至死,先帝也因此气死,才轮到了这位秀王。
倒也有其他皇室子弟备选,可秀王看起来最蠢,最没野心,最没势力,娶的老婆都是民间屠夫之女,看着最好掌控,因此他中了选,被推上了皇位。
某日,秀王正在穷山恶水的封地吹着西北风,忽然听说天上掉了个皇位给自己,兴冲冲就领着发妻来了京城。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这儿规矩繁多,自己处处受制于人,天天要受鸟气,甚至还强迫他罢妻另娶,他便闹着要回去了。
可皇位又岂是他说不要就不要的?来了,就很难走。
好在永兴帝明晓大义,得知自己若一走了之,恐怕朝中会因争推新君而大乱,便忍耐着留了下来。只是让他罢妻另娶一事,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做。
皇帝哀声叹气地坐回椅子上,看着弯腰拾奏折的沈无疾,感慨道:“还是你好,做个太监,无忧无虑,想娶媳妇儿都娶不着,不像朕,媳妇儿多得放不下。”
“……”沈无疾装作自己没听见这狗言蠢语。
“沈无疾,朕问你件事儿。你喜欢过人吗?不是喜欢朕的那种喜欢,是出于情嗔爱欲的那种喜欢。”
沈无疾在心中暗道:若非你是皇帝,咱家早把你摁地上打一顿了,还喜欢,喜欢你个祖宗腿儿!咱家喜欢把你塞到猪圈里!
但他面上却仍无比的柔顺恭敬,低声答道:“皇上,奴婢是阉人。”
“朕问你喜不喜欢别人,跟你是不是阉人有什么关系?”皇上理所当然道。
没有关系吗?
沈无疾将叠放整齐的奏折放到御案上,不经意瞥到一旁的砚台毫笔,便想到了洛金玉。
洛金玉年纪轻轻便写得一手好字,当年人人都为家中能挂他墨宝为荣。
沈无疾曾痴缠着洛金玉求字,洛金玉烦起来,给他写了个“根”字,被他撕了,还把洛金玉的砚台摔了。
后来,沈无疾气消,重金购买了一端相传是王羲之用过的古砚,送去给洛金玉,被洛金玉扔出了门,还嘲沈无疾不学无术,千两白银买了个一吊钱的赝品。
那时候的洛金玉通身傲气,极不屑与他这样的权宦为伍,唯恐污了自己的满袖清风。
可是,洛金玉对旁人十分的好。
沈无疾见过洛金玉在街头帮瞎老伯读信,也见过洛金玉在巷落里教乞儿写字。那些乞儿蓬头垢面,有令人作呕的异味,可洛金玉却恍然不觉,还会对他们露出勉励的笑容。
可是,若不算嘲笑,那么,洛金玉就从未对沈无疾笑过。
哪怕沈无疾那时已是深受先帝宠信的大红人,锦衣玉冠,遍体熏香。
沈无疾为了与洛金玉拉上近乎,令人第一时间抄来洛金玉的新辞赋细细品读,然后不眠不食地认真写作,送去给洛金玉看,望他能指导一二。
可洛金玉却勃然大怒,提笔在纸上写八个大字:放浪轻浮,寡廉鲜耻。
沈无疾拿到这份墨宝,一时大受挫折,转而又灵光一现,将其他七字删去,只留“廉”字裱好,挂在床头,视若珍宝,日渐觉得洛金玉当真只对自己写了这一个字儿。
可这一字儿太少,沈无疾故技重施,又写了一篇辞赋送去给洛金玉评论。
洛金玉早从坊间听得“沈公公施计巧得一字”的趣闻,自以为上次中了沈无疾的套,正恼羞成怒着,见他又来,便不写字了,提笔往上画了一只绿毛龟。
沈无疾绞尽脑汁也没想到怎么让这只龟看起来温和些,只好悻悻然藏于柜底深处,无法裱出炫耀,极为遗憾。
……
“沈无疾?你发什么呆?”
沈无疾收回神来,垂眸道:“皇上说笑了。奴婢是阉人,怎配喜欢别人。”
“是吗?”皇帝好奇地问,“去了势,就不会有感情了吗?”
去了势,又不是挖了心,怎么会一并没了感情?沈无疾心想。只是,去了势,别人就不认为他有资格喜欢人了,连被他喜欢,都是一种避之不及的侮辱。
至少,洛金玉便是这样认为的。
至于旁人如何认为,沈无疾倒不在意。
“唉,你也算是少了一件烦心事。朕就不同了。外面逼着朕另娶,家里那个就不高兴。你说,朕该怎么办?”皇帝苦恼道。
沈无疾微笑道:“皇上不必着急,您只需拿新政出来令人头疼,他们就不敢置喙皇上的后宫之事了。”
“你的意思是,让朕假意实施新政来威胁他们?”
沈无疾点头。
“可你不是说,新政不错吗?那朕这么做了,就不推行新政了?”
“原本皇上您也一时无法推行新政。”沈无疾徐徐道,“奴婢不懂太多,但看那些新政条例,总觉得尚有许多不周到处,恐是还需改进。因此,您大可暂时将它扔出去作挡箭牌,待皇后诞下太子,后位稳固,届时您再推行新政也不晚。”
皇帝沉思道:“你说得有理。还好有你在朕身旁,为朕出谋划策。”
沈无疾笑道:“奴婢惶恐。”
沈无疾安抚好皇帝,又要去司礼监管事,直至夜色深沉,一个宦奴来禀报:“沈公,您府里来人说,洛公子在门口站了一天,不吃也不喝,给他暖炉也不要,活生生冻晕了。”
沈无疾:“……”
眼见沈无疾目光凌厉,宦奴忙道:“已将他搬入门房,请了大夫。”
“谁让他们管他了?”沈无疾怒斥道,“姓洛的要什么阉狗的暖炉?进什么阉狗府的门房?请什么阉狗府给他找的大夫?!”
宦奴低着头,不敢说话。
沈无疾气得发懵,起身在屋内匆匆走了两圈,忍不住心焦担忧,满脑子里都是清晨见到的那张苍白的脸和那副瘦削得轻风都能吹跑的身子。
终于,他认命地长叹一声,拿起衣架上的斗篷,道:“喜福,你去请展公公今夜替咱家当值。”
沈无疾心急如焚地赶回府中,见着了门房里裹着棉被坐在火炉旁的洛金玉。
洛金玉已经苏醒过来,正伸着手让大夫把脉。
沈无疾站在门口,目光往洛金玉白皙纤细的腕子上一看,顿时口干舌燥,不自在地移开目光,悻悻然道:“大过年的来找茬儿,非得晕倒在咱家府门口,死也要给咱家寻晦气,你也真够狠毒的。”他冷笑道,“咱家偏不如你的意!”
沈无疾说完,等了一会儿,没等来洛金玉的回应,便又看过去,见洛金玉正伸着舌头让大夫看舌苔。
沈无疾乍一看到那半截鲜活的舌头,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忙又扭过头去,厉声骂道:“众目睽睽,伸出唇舌,放浪轻浮,寡廉鲜耻!”
大夫与门房诸人:“……”
沈无疾等来等去,仍没等到声音,忍不住又扭头去看,看见洛金玉闭着眼睛,紧皱眉头,脸上通红,极难受的模样。
沈无疾顿时急了,斥道:“都瞎了吗?没见他脸都被烧红了?还不快把那炉子挪开点儿!你们想帮着他死咱家府里找咱家晦气是不是?!”
大夫深深呼吸,道:“公公,洛公子他这并非是火炉所致,而是邪风入体,冷伤了,因而发热。”
沈无疾忙问:“会死吗?”
“洛公子体弱,难说。”大夫道。
一听不妙,沈无疾顿时撒起泼来:“若身强体壮的,还要你这大夫作什么?咱家给你钱银,你却连冷伤都治不好,一介庸医,还敢在京城开医馆?不知害死过多少人!咱家今儿便让人封了你的铺子!”
大夫忍辱负重道:“洛公子是旧伤……”
“少废话!”沈无疾瞪着他,“只一句话,你治得好,还是治不好?!”
“在下只能尽力一试。”大夫道。
“不要你试了,庸医!”沈无疾嫌弃道,“来人,去请曹御医来!”
此时,昏昏沉沉的洛金玉难受地动了动,沈无疾敏锐看见,登时厉目瞪向门房。
门房急忙揣测老爷所想,板起脸对大夫道:“你这庸医!这儿用不着你了,我送你滚!”
大夫:“……”
这府上的人怕都有病!
沈无疾喝道:“曹御医还没来,你就把他弄走,若洛金玉死了,你来偿命?”
看来揣测错了老爷的想法。门房低下头,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