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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邀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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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好多了,也糟糕多了。
说好多了是因为通过这两个周的强制性适应,叶挽秋终于不会再时不时就从一连串的噩梦里浑身冷汗地惊醒。即使面对周围一些因为妖力比较低弱,所以偶尔走在路上会突然冒出一条狐狸尾巴,或者脑袋突变成一个胡狼头的妖怪同学也能基本做到面不改色,还能走过去拍拍对方的肩膀提醒他化形出了问题。
据哪吒解释,这是因为整个学校都处在神界的管控和绝对压制下,生活在这里的妖魔还有散灵们在神族眼里,是根本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如果有的妖本身力量就不够强,那就很容易被这里无处不在的神族气息逼回原形。所以他们既是生活在这所学校里,同时也是在这里学习和被训练。
这里先是一座囚妖所,后来才慢慢变为了一所学校。
“那为什么他们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统划六界的判命/轮/盘出现了裂缝,而且正好是在掌管人间的那一部分上。妖域和魔境受到这种影响,整个生态持续恶化,已经开始逐渐荒颓下去,不再适合所有妖物的生存。所以它们想占领人间以求活命。”
“这样啊。”
叶挽秋了解地点点头,没再继续问什么是判命/轮/盘,为什么它又会出现裂缝。
从一个人类的角度来讲,她已经知道得够多了。而那些攸关天下苍生的大事,也不是她一个屁民就能管得了的。与其瞎操心,还不如管好自己。
要知道整个人间有神族和冥府在维持秩序,外面的人们全都一无所知地安居乐业着,她却连自己到底进了一个什么学校都不敢告诉校外的亲人朋友,怕一说出去就被他们当成心理压力过大造成的精神错乱。
何况哪吒已经很明确地告诉过她了,关于这里的真相,她是说不出去的,他们有的是办法封锁消息。
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和平常比起来一点也没变,依旧是那副淡淡的,不染任何烟火气的清冷出世模样。明明没用什么威胁性的语气,甚至连说话力度和节奏都没刻意调整过,却让叶挽秋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抖。
她一点也不想去质疑这位三太子神说的话的真实性,毕竟在她进到这所大学之前,她也从来不觉得这些神魔是存在的。即使如今各种神幻仙侠剧满天飞,也从来不会有人把里面的东西当真。
这就足以说明,他说的是真的。
神和人的绝对差距就决定了,如果他们不想让人类知道什么事情,那人类就一定不会知道。
就像叶挽秋至今都不知道为什么这所学校要招收人类学进来。
真是想想都瑟瑟发抖。
这直接导致叶挽秋最近开始被一种神神叨叨的迷惘情绪纠缠上,只要一闲下来放空久了,就忍不住去想那些神啊妖啊的事,越想越觉得作为垫底生物层的普通人类活在这里简直迟早要完。
虽然目前还没有发现什么妖魔欺负人类学生的事件,但是上次在“三川”精品店后门外的树林里看到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每想起一次就让人胆寒一次。
要是哪天这些妖怪真的和他们这几个人类学生起了冲突,那结果简直可想而知。
至于校内仅有的几个人类同类……
他们全都被松律的幻术控制洗脑得很彻底,完全不觉得这里有什么奇怪的,也不会将这里的事告诉不该知道的人。
叶挽秋试着跟他们谈论过面对这种人妖混杂现状的惊悚心理,反而收获了一票古怪而不理解的眼神。在他们已经被改造和干扰过的认知里,这种情况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正常。
她叹口气,决定以后也不再提这件事了,反正提了也不会有人理解的。
只是这种不得不硬生生憋着的感觉实在很糟。
她又不是什么拥有中二梦想的玄幻小说主角,即使众人皆醉我独醒也能自带逼格地保持清高和气节,到了关键时刻,还能心怀大爱地背负着所有人的不理解,孤独地踏上拯救苍生的艰苦道路……
她一点也不想这么清醒啊,她宁愿和众生一起醉过去。等到真正的主角荣耀而归的时候,她只管站在旁边鼓掌就好。
看着周围的同类学生们一脸坦然麻木地享受着这种环境诡异的大学生活,叶挽秋简直发自内心地羡慕。
这根本就像是把你逼上手术台去五花大绑着,头顶的无影灯都打开了,你却惊恐地发现你的医生们不是开膛手杰克就是汉尼拔,而且他们还不打算给你用麻药。
简直凶残到令人发指。
所以,为什么松律的幻术会对自己失效呢?她可是幻术古宗螣蛇神啊,而自己只是个嗅觉有异的人类,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叶挽秋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不管怎么样,她目前的日子都过得还算平静。
至于糟糕多了的一方面,那就是随着正式课程的开始,叶挽秋发现她想要跟上这几位教授的讲课节奏实在太困难了。
倒不是说他们讲得有多快,而是因为这里的绝大多数学生都是已经活了几百年的妖或者魔,许多历史他们自己就是最清楚不过的,根本没必要再浪费时间去细讲。
同时作为学校内物种多样性的另一重体现,他们这个历史系的课程涵盖的不仅仅是人类历史,还有其他五界的。人间历史在课程安排上虽然内容没怎么减少,但只是作为一个很小的分支存在。这就造成他们要学习的内容简直繁杂庞大到不可思议。
更别提他们还要格外学习一门由司夜之神夙辰亲自上的,名叫“星辰的辨认以及发展历史”的课。
那位总是穿着一身各式各样典雅考究的白西装,束着一头齐腰的墨黑长发,看起来永远慵懒从容神秘莫测的俊美教授,在很长时间里都是叶挽秋最大的噩梦。每次只要一闻到他身上那股空寂缥缈的清酒味道,叶挽秋再困也能立刻警觉着清醒过来。
不过往往总是坚持不了几分钟就又会困得要命,因为夙辰身上的清酒味虽然刚闻起来的时候只觉得淡雅迷离,香醇悠长,酒的成分似乎很浅。但是闻久了就会上头,好像真的喝了一整壶清酒下去似的,思维都被这种酒香味浸泡得迷迷糊糊。
而且她是一个走应试教育路线上来的普通学生啊,要她一个毫无基础的现代人去观星,还不如把她直接发/射到那些星星上去。她连地球上各种生物的历史都搞不清楚,更别提外太空的。
作为历史专业唯一的一个人类学生,叶挽秋感觉自己每上一堂课世界观都要被摧毁重组一次,马/克/思和牛顿联手都捞不起来她。而且不知道是不是种族差异造成的学习能力和记忆能力差异,她感觉她的水平还停留在学习的刀耕火种时代,同班同学早就已经搭上磁悬浮了。
这种差距简直让她叹为观止,为此她不得不把几乎所有的课余时间都花在了图书馆里。
当然从某种角度来讲,这也是件好事。因为平时会来图书馆的学生并不多,她可以很容易就找到一个只有自己的角落待着,缓解一下因为上课而疲惫不堪的嗅觉。
虽然大学的课堂人口稠密程度完全比不上高中,不过因为每个妖魔身上的气味都不同,二十几种清晰可辨的味道混杂氤氲在一起的时候,比让她站在人群里还要难以忍受。
又一次的星辰历史课下课后,夙辰点名让叶挽秋留了下来,原因是因为她上次交上来的作业质量实在太差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叶挽秋对这个学科一直很不擅长,哪怕她已经在很努力地跟进了。但是据她所知,作业质量比她还差的妖也不是没有,干嘛只把她一个人留下来?
看着周围的同学全都揉着头一脸放松地走出了天文馆的大门,教室里的光线也由上课状态的深灰蓝变回了正常的明亮度,叶挽秋终于鼓起勇气起身来到夙辰站着的讲台旁边,隔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视线盯着那些发光天体投映在深色地板上的单薄模糊影子说到:“抱歉老师,我一定会努力改进的。”
少女的乌黑半长发沿着脖子一路垂顺而下,和莹润洁白的肤色形成极大的视觉反差,像某种藤类抽出的幼/嫩枝条,柔软纤细得让人担忧。
夙辰敛着眼神瞥着她,将已经订正好的作业推到她面前,修长苍白的手指转一下指间的钢笔,合上盖子别回胸前的口袋里,喟叹到:“你需要有耐心和有效率地补习,小姑娘。”
他说话总是带着种叹息的味道,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倦懒感,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那种遥远而凝重到让人无法承受的神性意味也很浓。好像任何生灵任何事,在他眼里都不过是天上星辰在苍穹上翩擦而过的一道痕迹,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是个绝对的旁观者,浮生六界的发展也好,变化也好,甚至是覆灭,对他而言都无所谓。
有妖说,是因为作为司夜之神的他完全可以通过观测星空来预知未来,所以才对周围发生的任何现状都不感兴趣,老是波澜不惊的一副样子。
不过叶挽秋倒是意外看到过这位司夜之神和他们的系主任蔚黎在一起时的样子,由此发现,他也不总是平时那样全然超脱不染纤毫凡尘的。
“是,我知道了。”她回答。
“你要是实在不懂,就去问问你身边那些懂的。”
“好的……”难道不应该是来问你吗?你可是老师啊。
“中秋节假期回来以后有随堂测验,成绩占期末考试的百分之二十。”
“好……好的。”感觉膝盖已经中了一箭了,这算死刑通知书吗?
“你可以走了。”
“老师再见。”
离开天文馆和那阵幽浮淡漠的清酒香气后,叶挽秋对着面前的漫天红橙夕阳如释重负地松出一口气,紧接着是更加郁闷的感觉涌上来。
两个星期,占比期末考试百分之二十的随堂测试。她要怎么在两个周之内搞定这一个月以来全部的课程内容啊?
现在退学回去重新高考还来得及吗?
叶挽秋用手里的作业本朝自己的额头一拍,扑散出来的气流吹乱了刘海。她认命地向图书馆走去,来到相应图书区借了几本能找到的书。
因为除了人类学生以外,基本不会有其他妖或者魔会来这里借书的缘故,大学的图书馆里的藏书少得可怜,叶挽秋找了半天也只能勉强找到几本和课程有关的。看着头顶书柜上写着的“人类科技进程观赏”分类,她很怀疑这几本书的有用性,可惜别无选择。
走出图书馆的时候正好遇上饭点,叶挽秋没有选择去食堂,而是掉头原路返回着往天文馆回去。
在饭点的时候去食堂对她来说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再美好的饭菜香混杂上了其他生灵的浓郁纷繁味道也让人提不起兴趣。更何况虽然食堂是将人类用餐窗口和其他学生的用餐区域分开的,但是走在餐厅里,还是能一眼看到许多奇怪到诡异的食物。
比如用鳄鱼皮包裹着的孔雀蛋;新鲜到还带着温度和血色,以及因为神经还没彻底死透而时不时会抽动一下的银鹿肉;要么就是一整条被打开了骨骼切割成好几段,还用许多冒着丝丝寒气的结着半透明冰晶的不知名花朵簇拥着降温保鲜的鲸鱼脊髓;一拼盘刚剔除出来的火烈鸟眼珠,等等。
只要一坐进去就毫无食欲。
毕竟草食系的妖这么少,他们一般都是自成一个小团体去寻找食物,不和其他学生一起进食。因为说不定你走着走着就会发现,你的某个同学正在餐桌前,对着一盘和你同源的食物吃得津津有味满嘴血腥。
还好唯一的安慰是,人类似乎不在这里的菜谱上。
重新回到天文馆教室里,叶挽秋发现门是虚掩着的,走廊里弥漫着一阵再熟悉不过的莲花香。她停下脚步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除此之外还有两种味道被压掩在这种气味之下。稍微明显一点的是浓醇迷醉的红酒味,更弱一些的是一股魅惑勾人的玫瑰凝露味,被前两种气味掩盖得宛如一味香的尾调那样缠绕绵腻。
看来教室里已经有神在了,而且都是她认识的几个,给她上过课的神。
还在她准备掉头离开的时候,门口处传来了一个柔婉娇俏的女声:“哟,这么巧,还刚说到你呢你就来了。”
“阿君老师好。”叶挽秋礼貌地说到。
“进来吧,正好三太子也在这儿。”阿君朝她笑着招手示意她过来,那股迷魅的玫瑰凝露气味就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说着,她转头朝里面眨眨眼:“叶子来了。”
正好?难道他们找自己有什么事?
叶挽秋走进去,果然看到那位负责给他们上六界历史概论课的教授明煌和哪吒正在里面。一个姿态优雅眉眼含笑地坐在椅子上,一个双手抱臂面无表情地靠在讲台前。
明煌和夙辰两个神长得很有几分相似,但穿衣喜好倒是完全相反。明明夙辰才是掌管黑夜的古神,他却偏爱一身白。而明煌才是从远古时期就已经存在的三足金乌太阳神,他却老是喜欢穿一身黑。
该说他们俩不愧是兄弟,所以都这么不走寻常路吗?
古神们的叛逆不外如是。
看到叶挽秋进来,明煌饶有兴致地挑起眉毛,直起身体用手支着白净的下巴,微微歪着头打量着她,像跟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打招呼那样随和地说到:“回来了?”
“啊?”
“你不是刚下课,现在又回来了?”
“噢……是。”
看到叶挽秋的反应,明煌的眼神在那副垂挂着金色细链的水晶眼镜背后闪烁了一下,被眼镜上碎散的虹光切割得完全看不清意味。叶挽秋捕捉到他的目光,本能地感觉到了一种警惕。
在面对明煌的时候,她经常有这种莫名其妙的防备感觉,尤其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
偏偏他还经常都是这样笑着。
平心而论,极为好看是真的,但是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寒而栗头皮发麻也是真的。叶挽秋总感觉他们两兄弟虽然表现得相差很大,可在本质上都一样。就像夙辰对周围的事物总是毫不关心,明煌就是抱着局外人的看戏式态度在观察。
“东西拿掉了吗?”哪吒偏头看着她问。
“啊不是,我是回来复习的。夙辰教授说,中秋节回来以后有随堂测试,所以我想回来再看一下书。”叶挽秋回答。
哪吒看到她怀里抱着的几本书,了然地点头,又问:“可你不是还没吃饭?”
“没有。我一般过了饭点再去。”
“啊,我懂。我也不喜欢和学生们挤一起去吃饭,那简直就是战场。”阿君感同身受地伸手搭在她肩膀上,态度熟稔,好像她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似的。
明煌轻笑一声,眼里的光雾更浓:“我什么时候让你去跟它们挤一起抢过了?”
阿君冲他吐吐舌头。
看着不像是外人能插上话的样子。叶挽秋开始思考怎么编出一个完美的离开借口。
却不想,明煌率先站了起来:“夙辰那边有消息的话,阿黎或者我都会告诉你的,也不急。比起这个……”他又看看叶挽秋,依旧笑着,“你先帮她补补课吧,我们就先走了。”
“回头见啊,叶子。”阿君揉揉她的头,和明煌一起结伴离开了。
走出天文馆大门的时候,阿君牵住明煌的衣袖晃了晃:“诶,叶子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显然是。”明煌仰头看着漫天的金紫晚霞,“她刚刚的样子你也都看到了。”
“啊……那我的小哪吒该多难过啊,我都替他伤心。”
“我看你笑得挺高兴的啊。”
“哪里哪里,只是一想到这位暴戾乖僻惯了的天军统领,三坛海会大神居然也有今天,就忍不住感慨良多。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叶子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时间到了,你就会知道的。”
“……还卖关子。”
而天文馆教室内。
叶挽秋刚放下手里的几本书,就听见哪吒对她说:“你还是先去吃饭吧,补习可以晚点开始。”
“诶?您真的要给我补习?”她还以为那只是明煌的一句玩笑。
“不然呢?还是说你已经约了别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叶挽秋无端地从哪吒这句稀松平常的话里听出了一种隐晦的危险味道。她感觉最近自己还是绷得太紧了,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觉得莫名的紧张,明明对方什么变化都没有。
“没有,我就一个人来的,谢……”
“那先去吃饭吧。”
“其实,我晚上回去宿舍里还有点面包什么的,现在就算了。”
“你不喜欢这里的餐厅。”哪吒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原因,起身从讲台前走下来,“那我们出去。”
“出去?”
“学校外面。”
说着,整个教室的遮光帘都随着哪吒轻一抬手指的动作而自动卷起来。浓烈到苍凉的暮色瞬间淹没进来,挤占了教室的每一寸空间,把这里化作一片光的火海。东方苍穹上的热烈色彩即将挥散殆尽,遥远的天边有银色的疏星渐渐闪烁起来。
他的眼睛被这种迷幻的光色映衬成了一种虚浮到接近半透明的金棕,深刻的黑暗和无数种叶挽秋无法辨认的情绪被隐藏在那层薄薄的浮光掠影之下。她隔着发亮的空气和哪吒对望着,莫名地感觉自己在注视着一条黄昏中的河流,不管怎么努力都只能看到表面如流动黄金般的晶莹美丽,底层的河水涌动和漩涡陷阱是根本看不到的。
然而神明站在暮色凄迷下发出的邀请,让人没有办法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