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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北风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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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策瑜] 北风行
与史实甚有出入,概全己之私心也。
楔子
时建安五年四月十日。
一,夜渡
这一带最小的渡口,唤做青衣渡。
老船工经常整日也渡不了几回客,平日所作,大概就是坐在小船上编着草绳或席子,赣江水恶,一到春夏就洪水泼天,但岸边却长得好芦苇,接天连水无穷无尽,秋天收了苇眉子,当季可编织草席腰带补贴家用,若存储得当,第二年春天还可继续用,尽管大部分沤坏了,编来做草鞋草绳也还可以——这一日,正是暮色沉沉时候,半捆苇草在老船工粗砺的指间化做了草绳,粗一堆,细一堆,各各拧着堆在船头,老船工眼看天变了色,便把两堆草绳加半捆苇草拖进船舱蓬子里去,搓一把黑黄的手,就要起篙。
“老人家,渡河!”
老船工暗骂一声,早不来晚不来,偏赶在收篙的时候来渡河,却不是来寻他的不是么?于是他恶狠狠回道:“不晓得规矩么?收篙了,不渡!”
刚说完这一句,一柄小剑凭空擦着脸颊扎在乌蓬上,老船工只闻得耳边破空声嗡嗡做响夺命而来,心叫一声我命休矣,心知遇到不肯善与之人,心急火燎间便翻身到船下水中暂且躲避。
水中屏息少许,微探了头出水来看,正对上一双黑冷黑冷的眸子,其中全无暖意,吓得他几乎又潜入水中,说是对上那人双眼,却也不尽然,只看着那人,便觉此人湛黑双眸亦也紧紧盯着自己,老船工撑了二三十年篙,头一回生出无所遁形的感觉来。
却见那人将手中小剑刺溜一声又刺入船篷上,迅速拔出,拿在手中把玩,冷冷道:“船工,渡河。”
老船工指着客人显然是放在岸边的马匹道:“这可渡不了。”
客人一脚踏上岸去,看着那匹雄健骏马,上前用脸轻蹭了蹭,拉到江边,忽然一掌切向马臀,那马痛叫一声,长鸣着栽到江水里去,才翻了几翻,便被江水没顶冲走。
老船工战战兢兢爬上乌蓬船,开了桨,一篙一篙戳在水里,一次次引得水流分为两股又合流,撑不了几篙,天边惊雷滚滚,雨点倾泄而下。
船工自取了蓑衣斗笠披上,将长篙上的系绳放长,把一半身体缩进船篷里去,见客人兀自站在船头,豆大的雨点敲在身上劈啪做响,自己都替他肉疼,这客人怕就是他之前见过的名士清流一般样的人了,身逢乱世,偏又知些文才或是懂些武略,但只得随波逐流,虽不少有亡命之徒的潜质,但又时常郁郁卒卒,船工撑了这许多年桨,这种人倒是见过不少,无不是忧郁沉静,遇雨不避,遇风不躲,只恨不得风雨再大些多些,好让他们一身才华一生抑郁在雨里显得更加凄凉。
船工心里暗笑这客人也是自讨苦吃的人,便也不管不问,继续撑篙,暴雨突降,水势急涨,这番渡去,可得万分小心。
眼里忽入风雨,船工赶忙紧眯起眼,待睁开时却见船头空空如也,那客人已经不见,心中大惊:该不是就此投河自尽了吧。四处看看,却闻得舱内一阵声响,回头一看,那客人不知何时已斜卧在舱内草堆上,一双手正抹着脸上雨水,抹了几把后,又将两边衣袖轮着紧出几把水,两臂一撑至于脑后仰卧下去,船工看着这人,只觉希奇,身上衣装显已尽量素淡,但仍看得出来是吴郡那片产的好料子,非富即贵,观其神色,又颇多郁卒之色,然而行事如此随便,却又不是那些自况名士清流中人了,老船工手里撑着篙,眼中不自觉的看得移不开,草料堆上簌簌做响,那客人半翻了个身,侧枕了胳膊面向他而卧,那双湛黑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便即阖上,老船工心里一嘀咕,道是好个俊俏的后生,老天着实无眼,若得他这副好皮相,自己何至于一妻一子也不得呢。
舱外雨声渐稀,暮春时已有蛙声,孤零零叫那么几声,着实有些碜人,老船工听着稀落落雨声里客人浊重的呼吸声,心里直叹气,叹着叹着便觉悲上心头,甚是孤单,于是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了故事。
“小人有名有姓,唤做刘黑虎,嘿,怕是二十年没人叫过拉,当年一个个都叫着虎子虎子的,没良心啊。”
“早先讨逆的时候,刘庄一半的男丁跟着将军去了,到如今剩老汉一个,真是作孽诶。”
“后来又换了几家将军,我说客人,这将军要换到什么啊?如今的将军,似乎……似乎是……”
“讨逆将军。”一直听着没反应的客人猛然睁开眼,看着老船工一字一句补充道,“不会换。”
老船工莫名心惊,说话也磕巴起来,连忙道:“对对,不会换,讨逆将军嘛,孙讨逆,人不都说么,江东孙郎,气死爹娘。”
“什么混话!”客人叱道。
(周都督:你才气死爹娘,你黑框黑框都气死爹娘!)
老船工赶紧辩解:“客人莫急,这可不是坏话,是说有了孙将军,只怕天下所有的爹娘都要被自家儿子气死哩!”
直到月亮升上中天这一场河渡方才结束,那客人下船下得急,老船工可不敢跟他要钱,只恨不得这人早早走远,好让他这把老骨头宽松宽松,正伸懒腰,突然见船舱里亮晶晶一点闪光,走进去察看,月光下只见一只袋子躺在草料堆边上,口袋里隐隐绰绰的似是钱币,拾起来掏出一个敲敲,正是汉制的五铢钱,十成铜锭里加了半成金,通行各地童叟无欺。
老船工将那袋子钱捧在怀里藏好,不禁有点木,渡河哪用得着这么多钱,看来这多是封口钱了。
再看一眼渡口,月光下白茫茫一片脆苇子,怎能寻得那人身影?
此人是谁?老船工默默想了半天,终也作罢。
二,急行
这不分日夜急行的客人,正是时任江夏守的周瑜。
从 巴丘一路风尘仆仆赶来,夙夜不停,上好战马一日以命狂奔,也只得二百里,从巴丘到吴郡近可千里之遥,当日接到急报,信使到达巴丘的时候,足足累死三匹百里挑一的好马,他一接到信匆匆布好防务,又命手下忠心得力的校尉领着三成军马以他名义急调往吴郡,自己却咬牙日夜赶路,将身后的军队远远撇下了。
按理事故陡发,稳住军心当为第一要务,急令调军,主将一路却不出面,更是兵家大忌,然而他此时实在管不了太多,夫子当年常夸他稳重,眼着大局,步步为营不急不躁,远比那另一位学生强得多——提起那另一位,他便浑身上火,如今这番事做下来,他只觉着痛快又解气,凭什么他便得处处稳妥时时小心,这一次,纵然会被人骂着说是执拗急噪,不顾大局,也该他任情纵性一回了。
渡过赣江后,岸边行驿早有喂足了粟米的良马以及干粮盘缠等待,亮了身份取了马跨上,不及片刻歇息重新赶路,连着几日下来,周瑜虽然身上难受,但还是急着紧着赶路——他得赶回吴郡去,有人等着他。如此拼命,也是为见上那人一面,死活不论。
他夙夜劳顿赶到吴郡之时,正当从巴丘出发的第四日午后,急急忙忙入城,到得讨逆将军府上,尽被卫士挡在门外,取了私人印信方才放人进去,下马步行时,他只觉两腿颤抖,大腿内侧一片湿滑,原来三日不离鞍鞯,他的两腿内侧已经磨得稀烂了,乘与马上尚不觉,一下马来,顿时疼得厉害,几乎登时要软在地上。
卫士看着担心,想上前帮忙,讷讷道:“大人。”
他将一只胳膊搭在那卫士肩上道:“先扶我进去。”
一脚颤巍巍迈过门槛,突然想起了什么,喉中吞咽好久方才发出声响,憔悴干哑得浑不似他:“将军——可在?”
卫士回道:“还在。”
“今晨还跟张大人说了一会话,”这小兵说完又红了眼,加上一句,“都说将军快……”
周瑜挥挥手阻拦他说下去,他已立定主意了。
他得先去收拾梳洗一番,这般憔悴,不是周郎,这般狼狈,不是周郎——若被那家伙见了,定会指着他大笑大嚷,言道公瑾如此,可要气煞江东妇人了。
那家伙不端行止,他周瑜可要面子。
迅速梳洗之后,请人通报了,便要去见他家孙策。
不料使者只报回了两个字,将军言道:不见。
周瑜怒上心头,直接揪了使者领子寻到内院里去,到孙策修养的卧房门前,一把将那可怜的使者推到地上,恨不得一脚踹开房门进去,微抬抬脚又觉得腿疼得厉害,竟在门外犹豫起来,那家伙近在咫尺,为何不推门而入?他却只想着踹了进去,死活不想推开那扇门。
踌躇许久,房里传出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公瑾啊,你要踹便踹,如此不上不下,哥哥的心悬得慌。”
周公瑾闻得此声,两手终于颤抖着扶上门,轻轻用力,推了开来。
他踏了进去,从门外射进的强烈的阳光里,他仿佛看见屋内床前一大片阴影,有老人从那片阴影走出来,向他施礼,然后走出屋子关上房门,怕是个大夫吧,周瑜想着,向前迈了一步。
只一步,他便微微晕眩,这一步迈得太艰难了,他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再睁开眼,那片阴影中的东西看得清楚了些,紫色的帐子,青色的帷幕,斜斜遮着那一片纱床,想要再清楚一些,于是他又向前一步。
再一步立定,他站得稳了些,似乎能看见床上躺着的男子的轮廓,他何时竟如此恶俗起来,周瑜腹诽道,床上满是锦绣,吴苏上好的锦绣织工,将男子包裹得紧紧得,他似乎只能看见一团红色里露出的三根手指,却是白得怕人。
他紧赶两步,立在那男子床前,却依旧没能看清他的模样——讨逆将军孙策用大团大团的锦绣被缎把自己包裹起来,连头脸都不曾露出来,任他再厉害,也实在看不清。
区区四步,竟似比得过路上五日,迈得着实艰难。
三,莫急行
周瑜很生气,对着这个人,他实在总是很生气,这样一个人,纵他雅量高致十倍,也要被气得冒烟——那男人总占他便宜,小时候灌醉他骗他叫他哥哥或者是XX(哔——消声),长大了依旧爱骗他爱灌醉他,却要的不止是一声哥哥了——如今他历经辛苦来到这家伙面前,竟蒙了头连面也不见,真是过分,实在太可恶了啊。
周瑜把手轻轻抚上他头脸部位,抓住那一团锦被就要扯开,他的手稳得很,过去很多年,他经常这样叫某个爱睡懒觉的家伙起床。
他扯开被子,尚不及看,那被下男子便又用袖子捂住脸,死活不许他看——周瑜只来得及窥得一瞬,那半边的血色险险自眼中闪过。
他累得厉害,便自己坐到床边,默默看着以袖遮脸的人。
“让我看看罢。”他请求道,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温柔,带着自己察觉不到的颤抖。
孙策闷闷着道:“怕是不成,太过丑恶。”
周瑜看着自己的朋友锦绣中愈发显得苍白的半张脸,只觉得疲惫不堪,于是他靠在床侧,微阖上眼,他想着汉武故事,想着病逝前遮了自己的脸的李夫人,既而又想,自己又不是汉武帝,孙策也不是李夫人啊。
自己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猛然遮眼,却见方才还遮着脸的孙策放开了袖子,将一张脸袒露在他面前,中箭深创,却对着他笑得温柔。
“吓着没有?”孙策轻声问,他的嘴唇因为失血成了青白颜色,仿佛泛着死气。
周瑜摇摇头又点点头,仿佛寻不着心中悲意——只要是这张脸,便再丑陋十倍,又怎能吓着他?真吓着他的,只是孙策这一副随时要断气的样子。
虽早有准备,亦免不了十分晕眩,摇摇头复看,自己竟不知何时抓住了他的手,孙策的手冰凉得如同死人,全不是往日里永远都温暖的样子。
“你竟真回来了,”孙策叹着气,仿佛很是烦心,“竟真让你看到这般狼狈丑恶样。”
“我也……狼狈”,周瑜握紧孙策的手按在床上,他说得没错,自己眼中尽是红丝,嘴唇苍白又干裂,头发虽匆匆整理过但也依旧杂乱,真是再狼狈不过了,他握紧孙策的手说,“可有要吩咐我的。”
孙策瞪着他,感觉握着他的手一样的冰凉,使尽全力轻轻戳戳着他的指掌,努力让自己有个微笑的模样:“我想你回去。”
回去哪里?回到巴丘?回到九江?
却听孙策继续道:“我也想回去了。”
周瑜轻轻掐住了自己的手指,他知道了,原来是要回到舒城去,回到两人缠在父母身边的那段光景,回到笑闹无状的曾经去。
有谁不想回去,只怕有人自己行得太快。
四,提携玉龙
周瑜咬牙切齿了一整日,他自来端和,颇有雅量,怎么也不至于生上一整天的气,只缘自己辛苦赶回来看望某个家伙,那家伙胡乱折腾了一会,更是胡乱说着话,胡乱做出一副托孤的样子要给谁来看?
然而他只得依着顺着,咬牙切齿地依着顺着。
孙策又说胡话了,他说:“公瑾,为我舞剑罢。”
周瑜沉默半晌,便真得乖乖去舞剑——孙伯符又连累几个老大夫连着哭得眼睛红红肿肿的弟弟们一起陪他看。
周瑜选中了院里很空旷的一块地方,起剑时,他向大敞着房门的里屋看,孙策被人扶着半坐起来,依旧裹着大堆的锦绣,还披着雪白的毛皮,旁边坐着眼睛红红的少年们,内外极寂静极安详——唯只孙权跪在地上,默然着不肯抬头。
剑式起,场中飞扬,剑乃君子之器,讲究灵动巧逸,灵巧者,非以力击也,逸动者,倏忽西东耳,却见场中那人满场造势,仿佛无处不及,剑招到处,披贯流虹,恍若急风骤雨亦不得入,比之他平日剑器之术,却明显凌厉了许多,谁不知江东周郎使一手好剑,轻灵快逸处直如仙人,剑器大家吴夫人观后,连连叹后生可畏,言道更难得是殊无戾气之人,殊无杀气之剑——而今日这样的剑,实在无半分仙风道骨,无人不能从他剑势中读出强烈杀意,无人也不能从他剑中读出更强烈十倍的哀切之意,众人暗暗悲叹:翩翩双雁,同翔以翱,一雁既死,余雁无心。
周公瑾足舞了半个时辰方才收剑,并无半声喝彩之声,他朝着屋内看一眼,觉得床上那男子仿佛陷进无边锦绣中去了,旁人不知乱糟糟的忙些什么,唯只余了地上跪着的孙权定定看着他。
他向那屋走近几步,实在走不动了,太阳晒得厉害,腿疼得厉害,心里更是疲惫得厉害,他在门前石阶上坐倒,拍拍手中泥污,一把扔了长剑。
似坐了很久,他感觉太阳已经从臂弯里斜射过来,而方才,还是自肩上射过来的。
有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背后那人轻声唤:“仲兄——”
周瑜伸臂遮了脸,对自己说道:“无妨,我只是腿疼得厉害。”
他在背后少年的眼里慢慢倒下,四肢平摊开躺在石阶上,他疲惫得睡了过去,兀自对某人咬牙切齿。
尾声
勤王的军队在周瑜到达吴郡十日后如期赶到,重兵入城,周瑜复任中护军,与张昭一起,很快助时称幼弱的孙权平定乱局,即为吴侯,后又表为讨虏将军,于是江东到底又换了将军。
北风行
李白
烛龙栖寒门,光耀犹旦开。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风号怒天上来。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
别时提剑救边去,遗此虎文金鞞靫。
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
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
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END
一,恩,改了点史实,都督紧赶回去见面,勤王军队随后到,两只有亲密的时间,都督终于不是只能去奔丧拉。
二,另外此文中的都督,有点急有点狠还略有点糙,关心则乱嘛。。。。。。默默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