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夙缘》幻箴

2、2剔骨

　　西王母座下八位仙女按照萦羽留下的痕迹一路追踪，踏遍千山万水，最后却连对方影子都没摸着，无奈，只能灰溜溜回到昆仑山。西王母气的不行，秀手一挥，直接向帝君开口借了三十万天兵天将，亲自出马，连同不少多事儿的神仙，上天入地，在三界四处寻找。

　　然而萦羽这人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不论西王母等人怎样费尽心思寻找，始终见不到人。

　　西王母勃然大怒，脚踏青鸟，所过之处，火焰冲天，无数飞禽走兽发出凄惨的叫声，四处奔逃。西王母抓不到萦羽，没办法，只得归还天兵，在八位仙女簇拥之下返回昆仑山。

　　可就在众人降落在昆仑山上时，却意外地看见萦羽站在玉池旁边，白蒙蒙的雾气缭绕之下，没法看清她的表情，只见她单薄的青衫在微风中轻轻飘荡。自西王母以下，所有人都惊呆了。

　　众人以为她带有帮手，所以才敢如此有恃无恐地出现昆仑山，大家立刻警惕起来，目光死死盯着四周，就怕有高手潜藏，伺机而动。

　　西王母不愧为曾经的巾帼战将，只略微一怔，随即回神，神情冷静，目光如炬，深深思考了下，望着萦羽方向，冷冷开口:“本座当年果然没看错你。说吧，来此何事？”前一句话是夸赞萦羽胆子大，在犯下如此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之下，居然还敢出现，后面一句话则是试探。

　　西王母不是简单的人物，内心深沉的她绝对不相信萦羽敢单枪匹马独上昆仑山，她疑心她背后的势力已经悄悄潜入，为了不打草惊蛇，她决定先按兵不动。但内心深处却有另外一个声音，或许萦羽真的就只有她一个人，如果她还是当年那个她的话。

　　萦羽话不多，只简单两个字，“领罪”西王母沉吟许久，目光打量着她，缓缓道:“本座问你，回天彩贝你藏到了何处？”萦羽嘴唇紧抿，低垂着眸子，神情冷淡，似乎不想回答。

　　回天彩贝里面聚集了无数仙君的灵力，其中包括西王母自己，如果将这些灵力全部炼化汇聚成一体，威力无穷，足以达到令人恐怖的程度，除了彩贝本身材质不简单外，西王母还存了另外一件特殊的东西在里面，一旦其与那些灵力融合，将会产生一种令人不可思议的恐怖力量。她本来打算用它重新封印四凶，却没想到彩贝会在中途被人抢走。

　　西王母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铁青着脸，很明显，她动了真怒。

　　“有一件事，本座想不明白，既然已经逃离，为何还要选择回来？你难道不知，这次将有来无回？”西王母依旧冷声道。

　　萦羽沉默半晌，抬起头，用一种极其平静的语气道:“我这一生，不喜欢欠人情，有恩报恩，有怨还怨。当年承娘娘情，得以留在昆仑山，这么多年，娘娘待我很好，拿走回天彩贝，实乃情非得已，如今该办之事已了，所以来偿还娘娘的知遇之恩。”

　　西王母陷入沉思，过了会，挥手示意身边的仙女，“带她去天雷台。”听到天雷台三字，几位如花似玉的仙女脸色不禁变了，木禾颤声道:“娘娘……”西王母没有看她，直接转身离开。

　　相比那八位仙女，萦羽就晓得冷静许多，或许是早已料到，所以内心并无多大起伏。

　　“萦羽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木禾望着她一脸的平淡，有些恼怒道。

　　萦羽没直接回答，看了眼她身边的人，淡淡道:“走吧。”没等对方反应，她自己朝一个方向走了。木禾跺跺脚，赶紧跟上去。

　　天雷台顾名思义，就是用天雷惩罚罪人的一座高台，设于昆仑山内部。这里的天雷引自三十三重天，威力巨大，专门用来对付那些罪大恶极的神仙，在一百零八道雷鞭过后，还有最后一道工序，那就是剔骨。所谓的剔骨就是在你奄奄一息之际，活生生抽出仙骨，让你永远不得踏入仙界，变成一废人，贬到人间，接受凡人世世代代轮回之苦，手段相当残忍。更不可理喻的一点是，就算你跌落凡尘，依旧带着前世的记忆，并且每一次轮回，都不会忘记。这样做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让你后悔。许多罪人在踏上天雷台那刻就开始后悔了。

　　来到凡间，受尽折磨，最终无法忍受痛苦，大多数在第一世就选择自我了结。然而痛苦并不会随着死亡而消失，很快第二世开始，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一直伴随着他们，与第一世叠加，产生一种诡异的画面，在生命的尽头，跟着他们一同进入轮回，之后开始第三世、第四世，以及后来的许许多多世……

　　萦羽从容踏上冰冷的石阶走上天雷台。木禾轻轻叹了口气。

　　西王母坐在空旷的大殿中，透过水晶球，远程观察，并亲自行刑。

　　天雷台上方的天空是一片灰暗，云层堆积如山，只不过颜色显得有些沉重。第一道天雷没有任何征兆，萦羽只觉得眼前一道亮光闪过，背上如同被一条烧红的粗壮的铁链抽打，炙热的疼痛透过脆弱的皮肤直接抵达心肺，她不禁倒抽了口冷气，灵魂剧烈颤抖，感觉喉咙里有股热流汹涌而上，她一时没忍住，弯下腰，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地面上盛开一朵艳丽的血花，身体摇摇欲坠，她咬牙挺住，努力稳定身子。

　　还没来得及喘气，第二道天雷划破厚重的云层，带着刺眼的光辉，嗤的一声，长虹掠空，留下一抹冰冷的残影，直接打在她身上。这下萦羽没挺住，鲜血狂喷，整个人直接趴在地上。紧接着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数不清的天雷编织成一张璀璨的光网，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其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下。

　　木禾等人不忍心再看，直接转开头。想象中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并没有，萦羽咬牙，借助微弱的灵力，承受住所有天雷。

　　时间在这里似乎流逝的很快，最后一抹亮光闪现，一百零八道天雷结束。萦羽趴在地上，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一动不动，就像一只濒临死亡的虫子，连最后挣扎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木禾转头只微微睁开眼看了一眼，立刻心一紧，呼吸急促，这场面太震撼太悲惨了，她在内心不断告诉自己，以后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能背叛娘娘。

　　“萦羽，我实在想不通，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值得你为他这样，不惜牺牲生命。”木禾感叹。

　　天雷台周围一片寂静，上空的阴云又变得浓厚，没有风，木禾却感觉有些冷。台中央血流成河，萦羽躺在血泊中，宛如一死人，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瘦弱的身躯突然微微一动。

　　就在木禾惊讶之际，天雷台上空的阴云突然像被撕裂一般朝两边分开，一只巨大的手掌朝萦羽迅速落下，最后在她头顶上方停住，银白的光从手掌五根细长的手指尖端发出，那些光仿佛有了生命，迅速钻入萦羽的七窍。

　　木禾终于如愿以偿听到了想象中的惨叫声，那声音让她毛骨悚然，心头发颤，只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萦羽因剧痛大叫了一声，之后意识模糊，也不知是醒着还是晕死过去，她瞳孔涣散，那双灵动的眸子黯然失色，白皙的脸颊被鲜血染红，她半睁开眼，努力聚焦盯着前方不远的虚空，感觉痛苦渐渐消退，思绪却逐渐飘向很远的地方……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是一只欢快的鸟儿，生活在一片茂盛的大森林，每天在蓝天白云下自由自在飞翔……

　　与其他种族一样，鸟族也会吸收天地精华进行修炼，对于它们这些没有能力的低级生物而言，能修炼成仙就是一件梦寐以求之事。

　　岁月飞逝，榴花开遍。匆匆五百年，如水一般哗啦啦流淌而过，萦羽终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变化成人形。就在她自我陶醉之时，一道血红的影子出现在她头顶上方，她抬头一看，恰好对上血魂鸟那双赤红的眼睛，萦羽吓了一跳。

　　自然界讲究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鸟类有很多天敌，其中血魂鸟便是令萦羽最害怕的那一类，虽然同属于鸟类，但血魂鸟的残忍与其他天敌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透过血魂鸟那贪婪的眼神和狰狞的面孔，萦羽很快知晓对方想将她生吞活剥，吸收她的灵力，从而直接提高自身修为。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萦羽转身就开始慌不择路地狂奔，血魂鸟仰天嘶叫一声，扑打巨大的翅膀，以一种诡异的速度朝她逼近。

　　萦羽心头狂跳，用生命在逃跑。这只血魂鸟虽然尚未成形，可她知道自己绝对不是它对手。林中道路四通八达，她偏偏选择了一条死路，很快陷入进退维谷的绝境。

　　当血魂鸟朝她凶猛地扑近，她几乎放弃挣扎。就在血魂鸟尖利的鸟喙触及她面颊之时，天边一道白光闪现，紧接着嘭的一声，从天而降的一坨白影和血魂鸟撞在一起，后者直接被撞飞出去，在遥远的半空，身体轰然爆裂，化作飞灰。萦羽彻底惊呆！

　　白影在草丛中滚了一圈，最后缩在一处，一动不动。隔了许久萦羽才回过神，惊魂未定，喘了口气，朝那坨白影走去。

　　来到跟前，萦羽看清楚，救她的是和她一样有着人类样貌的人，只不过性别不同，是位长相英俊的白衣少年。

　　少年躺在草丛中，头往一边歪倒，眼睛紧闭，脸色苍白，估计刚才那一撞，受了内伤。萦羽不懂医术，愣了会，隔着衣服，趴在他胸口听了听，还好，心脏还在跳动，虽然不是很明显，但至少证明少年还活着。

　　萦羽总算松了口气。在一边左思右想，总想不到一个万全的法子，不晓得该怎么办？思来想去，干脆什么都不做。

　　她一屁股坐在少年旁边，从清晨到夜晚，又从夜晚到白天。就这样，她坐在少年身边等了十日十夜，终于在一个群星璀璨的夜晚，少年醒来，那双盛满星光的眼睛愣愣地望着她，脸上表情一片迷惘。

　　萦羽感到很高兴，激动道:“你终于醒了。”少年不做声也没动静。萦羽没觉察出异样，继续道:“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这下可好了，对了，我还要对你说声谢谢，感谢你救了我一命。我叫萦羽，不知道恩公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吗？”

　　少年:“……”

　　萦羽等了半天没听到答复，她以为对方是在防备她，于是解释道:“放心，我不是坏人，没有其他意思，你救我一命，按照凡人的说法，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呢。既然恩公不想告诉我你名字，那也没关系。恩公昏迷了这么久，应该饿了吧，你等着，我这就去给恩公找吃的。”

　　萦羽离开少年，到深林中摘了些鲜嫩的水果。回到原地，少年还呆呆地坐在那儿，仰头望着蓝天白云，脸上依旧是一片迷茫。

　　萦羽将水果递给他，少年怔了怔，伸手接过，没说一句话。萦羽因此得出一个结论，恩公不爱说话。后来她才知道，少年不是不爱说话，而是不知道什么叫说话。

　　连续三天，少年都坐在同一个地方，保持着那迷茫的表情，抬头仰望天空。萦羽问了他很多问题，但没一个得到回应。

　　说好要报恩，她当然不能就这样离开他。少年不说话，她也不知道他底细，不知道他从哪儿来，又要往哪里去。有时候看着他那张充满迷惘的脸，她疑心他被撞傻了。

　　可是没过多久，这个想法就被推翻。有一日，当她继续不厌其烦地问少年问题时，少年突然开口，咿咿呀呀，她没一句听懂。那一刻，她才想清楚，为何少年从不回答她的问题，原来是因为他根本就不会说话。

　　萦羽突然感觉自己脑壳有些大，肩膀上的重担又加重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不能言语是件很麻烦的事。她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决定先教少年说话。

　　作为一只喜欢唱歌的鸟儿，萦羽具有很高的语言天赋。少年天资聪颖，一点就透，一学就会，没过多久，已经能用简单的句子表达内心想法。

　　萦羽再次询问他名字，少年告诉她自己出生太仓促，所以没有名字，她心想，这么好看的一位少年，没有名字可不行。那天她特地跑到附近的村庄，找到村里头一位教书先生，将少年形象描述给那位老先生，希望他替他取一个合适的名字。

　　听完她天花乱坠的一通，最后老先生送了她两个字，白谟。萦羽心满意足回到森林，告诉少年，从今天起，他就叫白谟。

　　少年当时表情有些呆滞，过了很久才回神，眉开眼笑，显然十分开心。

　　和白谟在一起时间过得飞快，萦羽将自己所知一一教给他。就这样，在她的引导下，少年从一张未染纤尘的白纸，逐渐变得通透。

　　萦羽的小目标完全实现了，正当她洋洋得意，准备下一个大目标时，白谟突然倒下了。

　　也是在一个晴朗的日子，没有任何征兆，两人正兴高采烈地交谈着，白谟突然就直挺挺往后面一倒。萦羽被吓得不轻，刚开始以为他故意在作弄她，可是等了半天也没见他起身，她终于发现有些不对劲，蹲在地上，摇了摇他身子，没有反应，接触到他的肌肤，感觉温度正在一点点流逝。萦羽立刻惊慌起来，在白谟耳边大声呼唤，但少年双眼紧闭，好像陷入了一个深沉的梦境。

　　后来少年清醒过一次，是特地为跟她告别。少年说他可能要死了，当初他原本身带重伤，正在努力压制，经过这片树林时，发现她受到攻击，性命只在顷刻，少年也不知为何，在看到她单薄的身影时，内心受到震动，想也没想，用压制内伤的法力直接往血魂鸟身上攻击，那道生命之法相当精纯，威力巨大，血魂鸟直接被打溃散。而他体内的伤因压制它们的术法被撤走，迅速蔓延，疯狂吞噬他所剩不多的生命。

　　终于有一天，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不晓得为何，他并不觉得遗憾，内心十分平静。或许这就是他选择救她的原因。

　　与其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活着，倒不如死后被人记一生。

　　他短暂的一生，充斥着太多无奈。毫无预兆地降临于世，还没来得及好好跟这个世上的人交流，就莫名其妙受到两人攻击，他感觉很无奈，有些明白，人类的世界，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

　　和萦羽相处的时间虽然短暂，却彻底颠覆他的世界观。她是他人生真正的启蒙者，她教他说话，给他取名字，教会他世俗人情。他们相知相伴，互为知己。和她在一起，白谟体会到什么叫愉快，那是一种美好的感觉，让他有点舍不得离开。

　　白谟对伤害他的人并不如何痛恨，他只是觉得可惜，可惜上天留给他的时间太短。弥留之际，萦羽握住他双手，泪如泉涌，哽咽着说不出话。

　　白谟朝她虚弱地一笑，轻轻拍她手背以示安慰，这个时候，他已经说不出话，生命就好似那风中残烛，稍不注意就要熄灭。

　　萦羽心中难过，哭了一会，突然下定决心，她不能让白谟就这么死去，她要救他！她背着他来到后山的一个洞中，将他安置在里面，用尽所有灵力将他冻结，并封闭洞穴，她决定离开这里，去寻找拯救他的办法。

　　阴差阳错之下，她遇到西王母。当年西王母正从东海归来，见她根骨不错，便将她带回昆仑山。

　　在得知西王母真实身份后，萦羽内心激动不已，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本打算求西王母救白谟，可是一次偶然，她听见西王母和帝君的对话，得知两人决定在蟠桃大会上汇集许多神仙的灵力，封印什么东西。

　　在昆仑山这段日子，萦羽翻阅无数典籍，了解到白谟的伤一半是被两道强悍的术法打伤，另一半则是因为他身上被人加了封印，本来封印快要被他冲破，可后来为了救她，白谟放弃挣扎，被封印反噬，加上致命的内伤，双重打击，所以才导致他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古籍中有记载，如果能收集到足够多的灵力，就能帮助白谟冲破封印，到时候他可以用自身磅礴的灵气修复内伤。

　　蟠桃大会是个好机会。

　　从此，萦羽开始韬光养晦，一边谨慎小心地修炼，一边密切关注时间变化。

　　终于，在经过漫长的等待后，新一年蟠桃大会如期举行。她最后终于在大会上成功抢夺到装满灵力的回天彩贝，带着灵力迅速返回当初安置白谟的山洞。

　　萦羽将所有灵力都给了白谟，望着他脸上逐渐恢复血色，多年来，她一直紧绷着的心终于放松，她完成了任务，同样也该去承担责任。

　　凭良心讲，在昆仑山上，西王母待她们所有人都不错。她这个人，一向恩怨分明，做错了事，就要勇敢承担后果。

　　西王母从水晶球上收回目光，冷冷吩咐:“把人丢下堕仙台。”木禾几人领命，扶着如死人一般的萦羽，往堕仙台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