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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幼年纪事【大修,建议阅读】 ...

  •   一、

      我是个孤儿,他们都这么说,被带进那个有着漆黑铁门的院子里时,是我醒来的第四天。

      院子很大,中央栽着棵老银杏树,叶子还是绿的,只有边缘浅浅地泛起一层金黄,果然是要入秋的时节,空气里沁着一层寒凉。

      院子里有着不少小孩,有些看起来比我还要年幼,我路过时他们就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那不像是这个年纪会露出的神态,就像这副稚嫩的皮囊下藏着一个饱经沧桑、满目疮痍的灵魂似的。

      我最初还很高兴,因为我好像从没见过这么多的同龄人,不过很快我就开始讨厌他们了。

      他们中有倨傲的,脸上带着厌恶的神色骂我是没爹没娘的野种,也有漠然的,在我被打得满身淤痕的时候仍是远远地冷眼观望。

      我越来越讨厌这里。

      那个不说话的男孩是他们在三个月以后带来的。

      那天下了场大雪,天气很冷,其他孩子们都在烧着炉火的饭厅里吃饭,只有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因为我烧了张守宇的棉袍,所以教习罚我穿着单衣在外面站梅花桩。那天真冷啊,我感觉自己呼出的气都要结成小冰晶了,身上冻得硬邦邦的,让我想起厨房梁上挂着的老腊肉。

      然后那个男孩就被带着走进了院子,他看起来很消瘦,衣服在他身上晃荡晃荡的,像套在竹竿子外头。

      他被领在正房的屋檐下站着等,然后朝我这边看了过来,我们隔着飘落的雪花对视,再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除了那双漆黑的眼睛,那是我昏过去之前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

      再醒来不知道是几天以后,我发现自己被丢在柴禾房里,身下铺着一条褥子,旁边放着一碗凉了的苦药,我裹紧被子,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一片滚烫。

      我当即就觉得鼻子酸了,想阎王爷是不是和我有仇,这样了都不肯让黑白无常来带我走,还要留我在这个鬼地方受折磨。

      这时,我听见院子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我怕有人来找我麻烦,连忙躲在墙边,悄悄把窗户打开一条缝朝外看。

      现在是深夜,外面黑漆漆的,但天上有月亮,照在雪地上会反出光来,我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细细观察了好半天,发现是那个新来的男孩。

      偏房的灯已经熄了,大家都在睡觉,他怎么会一个人在外面,难道他也受了欺负?我只在雪里站了一上午就病了,他在外面待一夜会冻死的。

      我把窗户推开,远远地喊了他一声,拼命朝他招了半天手,他终于肯过来了。

      “你冷吗?”我问。

      他没说话,看了我一会才点了点头。

      “那你要进来吗?”我侧过身子给他看我待着的柴房,“里面就我一个人。”

      他又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高兴,跑过去打开门把他拉了进来。他身上真冷,手冻得像冰块似的,不知道在外边待了多久。

      “你是不是冻坏了?”

      我一边问,一边拉着他在褥子上坐下,把被窝撑开披在我们两个的身上。

      他摇头,一双眼睛看着我,黑黑亮亮的。

      我又问他叫什么,从哪儿来,但他都没有回答我,眼神往地板上一落,睫毛垂了下去,看起来有点忧郁。

      我那时候以为他是不会说话,连忙闭了嘴,就安安静静地跟他肩并肩坐着。其实这样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在这个生病的冬夜里,至少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独自面对着黑暗与外面砭人肌骨的严寒。

      慢慢地,我感觉脑袋越来越沉,差点倒下去的时候,是他托住了我。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把褥子边的药碗端了起来,递到我面前。

      我烧得眼前有点模糊,看不清东西,眯起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药碗,摇头,哑着声音说:“我不喝。”

      他看起来有点疑惑,眉毛拧在了一起,像在问为什么。

      我心想总不能告诉他我是想寻死,于是只好随便编了个理由,说因为药太苦了。

      他没再强求,放下了碗。

      后来我的意识越来越混沌,迷迷糊糊地蜷成一团睡着了,在坠入黑暗前,我衷心地祈祷自己不要再醒来。

      但事与愿违,到第二天我撑开眼皮,看见的还是这间破烂的柴房。唯一不同的是那个男孩不在了,药碗下面藏着一小块蜂蜜糖。

      黄澄澄的,放在太阳下会透出光来,我再没吃过这么甜的糖。我看了看那碗棕褐色的药,突然不想就这么死掉了。

      烧退以后我又继续跟着他们训练,发现那个男孩总是形单影只,干什么都是一个人,耳边的传言也随着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我看见那个叫阿九的小子往他的饭菜里放了一把沙土。

      他俨然成了在我之后,他们的新目标。

      我不是很想惹事,只是把我的饭菜换给了他,他抬起眼睛看我,我用对他做了个“谢谢”的口型,然后端起他的碗扣到了阿九脑袋上,甩甩手走出了门口。

      饭厅里寂静无声,我觉得当时自己的背影一定贼他妈帅。

      只是很可惜,阿九来得早,训练的时间比我长了几年,晚上他来找我的时候我没打过他。第二天顶着脸上的淤青被张守宇那帮小子嘲笑,不过我不在乎,我只是想对那个男孩说声谢谢,毕竟那颗糖实在太甜了。

      二、

      过了几天,有人来这儿挑人去开棺,我和那个男孩都被选中了,跟几个孩子一块儿被带到一个大院里,周围都蒙着黑布,中央停着口黑色的棺材,上边架着琵琶剪,拴在侧面的马身上。

      教习给我们讲过,顶邪性的棺材才会被铸成哨子棺,然后就是让人探手进洞。

      而这回拉回来的是口童棺,不好留成年人足够伸进去的口子,所以才选了我们过来。在旁边主事的是个挺年轻的男人,听人说他叫张成玉,身上穿着一件垂到脚面的藏青色长袍,他咳嗽了一声,问我们谁想先来。

      吃土夫子这碗饭的人,丢了手臂跟丢了命没什么两样,我们都还小,谁都不想豁出去做这玩儿命的营生,各自盯着自己脚边三寸地方只顾沉默。

      那个男孩站在我身边,他脚尖动了动,好像有自告奋勇上前的意思,我心想这人怎么这么傻,连忙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头。他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好在没有继续坚持。

      主事在这样的沉默里等得不耐烦了,从台子上踱到我们面前,折扇在手心里敲了几下。

      我瞧得分明,心说他才刚来训练没多久,哪能去冒这玩命的险,于是我迅速扯过那个男孩,脚步一转把自己换到了他的位置上,男人的折扇险些戳到我的鼻尖。

      张成玉顿了顿,把扇子一开,端在胸前摇摇晃晃,双眼上下打量着我,问:“你要来?”

      我吞了吞口水,说:“是您选中了我。”

      张成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拉长声音:“我明明--”

      “我训练的时间更长,”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竟然敢打断主事的话,“我想试试。”

      我扬着脑袋一口气说完,手指把衣襟捏得变形,所有勇气都耗在跟头顶那双狭长冰冷的眼睛对视,好在主事没为难我,朝棺材那边扬了扬下巴,示意我过去。

      那个男孩似乎想跟过来,但被拦住了,张成玉的身体正好严严实实地把他挡住,我在心里念叨了一句算你小子有义气,没再回头,视野被那口黑漆漆的棺木填满。

      靠近了才闻到棺材周围翻涌着浓浓的血腥味儿,混着生铁的味道简直令人作呕,哨子口弥漫着一股极度不详的红色雾气,这里头封着的必然非妖即怪。

      我忍着胃里的翻腾把衣服褪下一半,感觉手脚都在打颤,只好下狠手掐了一把自己的腿肉,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镇定一点,问:“如果成了,我能有什么好处?”

      这话说得放肆,院子里迅速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但很快,属于张成玉的突兀笑声打破了这片尴尬的安静,他摇起折扇,绕着我走了两圈,然后把扇尾拴着的玉坠子卸下来,吊在我面前,饶有兴味地说:“这是块上好的山料,我还没舍得下刀,成了,就送你,好不好?”

      我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块玉,没再说话。我倒并非真要图他些什么,只是赶鸭子上架到了这一步,我总得找个依托,否则平白无故地,哪里下得了决心把胳膊卡进琵琶剪,伸进那吃人的棺材里头去。

      我抬脚踩上棺材边缘,慢慢地把裸露在外的那条手臂探进了哨子孔。

      铁浆封棺的时间还没过多久,里头潮湿的热气没有散尽,黏腻腻地蒸着手掌,我咬着牙继续向下,很快就感受到指尖碰到了棺主人的皮肤,湿滑、有弹性,其下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跳动。我的动作暂停了一瞬间,反胃的感觉几乎顶到了嗓子眼儿--那他妈恐怕是在皮肤之下蠕动的蛆虫。

      我偷瞄了一眼被拦在几尺外的孩子们,他们的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着这边,我突然发现其中还有一个格外年幼的小姑娘,一双葡萄眼圆溜溜的。我在心里骂了句畜生,心想这群张家人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反观张守宇那群混蛋倒是好命。

      但念头一转,我又明白了过来,张守宇那群人有名有姓有爹娘,哪舍得挑他们来做这玩命的营生,我心里燃起火来,一时倒也忘了恶心,手指点着头颅转过一圈,身体却不受控制地一抖,觉得这副棺材简直就是在不断刷新我的心理承受能力。

      我摸到的是颗畸形的头骨,中间凹陷,没有五官的形状,一左一右凸出的部位上却完完整整地长了两张人脸,眉目口鼻都清晰无比,他们似乎分享着同一个大脑。

      我颤抖着朝张成玉打了个手势,他倒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嘴角提着似笑非笑的弧度,抬了抬下巴示意我继续。

      我瞄了一眼卡着我手臂的琵琶剪,狠了狠心接着摸索。夭折的小孩一般会在咽喉里或者舌下压珠子、玉片之类的宝贝,拿出一件都是价值连城。

      我先下狠手卸掉了两边面孔的下巴,提防起尸时被它咬伤。其实对张家这么个以倒斗为业的家族而言,尸毒并不难解,我只是不确定他们是不是肯为我医治,谨慎些总不是坏事。

      左边孩童的口腔,甚至是喉咙里都干干净净,摸索时我不小心碰掉了他的舌头,黏滑的触感在我的手背上出现了一瞬间,激起我一阵呕吐的欲望,连忙把它甩进了棺材里,转而去探另一边。

      右侧的情况却有了一些不同,当我把手指伸进他的喉咙时,发现有一粒半融化的丹药卡在了中间,内腔里嵌着东西,外壳坚硬,长着脚爪触须,应该是某种昆虫。

      这次张家人算是走了空,哨子棺里一点有价值的东西都没藏,我有些幸灾乐祸地朝张成玉打手势,却没想到正在这个时候,一只枯瘦如柴、指甲尖锐的小手牢牢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慌忙去挣,双眼盯着面前寒光闪闪的琵琶剪,听见腕骨扭曲的声音响在耳边,终于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袭来,动作一下没了章法,不小心被锋利的刀刃划伤了上臂。

      血液自伤口泉涌而出,溪流般地沿着我的手臂蜿蜒向下,一直没进棺木里去。

      我心里绝望极了,像完全没感受到疼痛一样,只是拼命抵着棺木边缘向外拉扯,比起失去手臂的痛苦,一个小小的伤口简直是微不足道,哪还值得放在心上。

      有几个孩子已经悄悄地用手捂上了眼睛,张成玉合起折扇,站在我右边那个张家人正把手里的马鞭高高扬起。

      我的力气已经耗尽了,干涸的喉咙里挤不出任何声音,几乎要就此放弃。可慢慢地,那只干枯手爪的力道竟然松懈了下来,刚开始我还以为是错觉,直到它彻底松开我的手腕。

      随着皮鞭的一声脆响,马匹狂奔而出,琵琶剪双刃并合,发出金属碰撞的响声。没有断臂残肢,没有鲜血四溅,我摸了摸完好的右臂,双腿一软,狼狈地跌坐在了地上,全身麻木,大汗淋漓。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谁都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只听见棺材内部发出一阵爆裂声,紧接着是一声恐怖的尖啸,沙哑难听,仿佛自十八层地狱而来的那般骇人。

      紧跟着,萦绕在外面的红色雾气也消散开了,黑漆漆的哨子孔显露在橘红色的夕阳之下。

      院子里鸦雀无声,只有张成玉走到我近前,抓着衣领把我提了起来,那双冰冷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可我再没有勇气跟他对视了。

      半晌,张成玉看那些挣扎时手臂上意外被划出的狰狞伤口看够了,把我拽到哨子孔前,嗓音比草丛里蛰伏的毒蛇还阴滑寒凉。

      “你的事情还没做完,”他说。

      我全身都在发抖,怕得浑身乏力,最后是被张成玉硬按着才重新把手臂塞进那个吃人的洞口。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把那颗畸形的头颅推开,也不记得是如何打开的下面那只伪装成玉枕的机关盒,更不记得从中拿出的那枚圆滚透亮的脂白药丸是什么,最后又被做了什么处置。

      我只记得当那块几分钟前还挂在张成玉折扇上的玉料躺在我的手心里时,我的泪水也终于夺眶而出。

      三、

      之后的日子又回到正轨,只是我始终忘不掉琵琶剪合上那一瞬间闪出的凛凛寒光,它每每出现在我的噩梦里,伴随着的永远是断臂的剧痛,以及醒来后湿透的单衣。

      偶尔在深夜惊醒,我会在窗边发现半瓶治外伤的药粉,或者一小块糖果,我知道是那个男孩偷偷送过来的,它们是那种无解的惊惧之下,唯一的慰藉。

      可能是他来得晚些的缘故,我们并不常在一块训练,于是我只好逮着休息的间隙,坐在视野最高的树杈子上悄悄看他。那天照例如此,高处视野好,我远远地看见张守宇又带着那帮人朝一个墙角围了过去,我伸长脖子去看,只从人缝中捕捉到了一双漆黑的眼睛。

      我记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了,也许我根本就不是想帮他,只是把被围在角落里的他看作了之前的自己,我还记得那个时候的绝望与愤怒,我拼命哭喊拼命反抗,是为了有人能注意到这里,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他们都能看见能听见,只是选择了不理会,他们让我失望了,可我不想再让那个男孩失望。

      总之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拳头已经挥了出去,张守宇的鼻子流出两道长短不一的红色液体,看起来无比滑稽。

      “死丫头!”

      他愤怒地吼了一声,上来就抓我的领子,我闭上眼睛侧过头,张守宇的拳头打人一直很疼,不过他别想让我求饶。

      但最终,没有任何痛感落在我的脸上,我悄悄睁开了眼睛看,发现他的拳头被那个男孩截在了半空中。

      “松开,”他看了看张守宇抓我领子的手,冷冷地说。

      我从没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他话少,偶尔教习提问,他的语调也常常是平淡的,冷静的,甚至是漠然的,不像现在,沾着一股子阴狠的味道。

      张守宇打架没吃过亏,哪肯服一个刚来没多久的,一把把我推在地上,手里又攥起了拳头。我连忙爬起来想帮忙,但那个男孩的身手太漂亮了,在场的谁都没反应过来他是怎么出手的,张守宇就已经面朝下趴在了地上,血糊了满脸。

      有几个不懂规矩的小子跑去找了教习,事情就变成了晚上我们俩一块被扔进祠堂里罚跪,教习阴着脸甩给我们一本族规,说让我们好好学学规矩。

      我简直是这儿的常客,等教习把门一锁,就拍拍裤子站了起来,那个男孩倒是乖巧,就那么直直地跪着,一动不动。

      祠堂里是砖地,凹凸不平,又硬又凉,一夜下来膝盖都要跪伤,我绕到香案后头,从缝里扒拉出一个软垫递给他,说:“要跪就垫着这个,提防坏了膝盖。”

      他接过去,问:“那你呢?”

      我摆了摆手,一屁股直接坐到了地上,说:“我才不跪。”

      他看向我,眉间显露出一点疑惑。

      看着他的眼睛,我险些就脱口而出什么失忆什么觉得自己不是张家人,上边供着的才不是我的祖宗,我自己倒是认为自己理直气壮有理有据,但说出来却显得大逆不道欺师灭祖。

      我不在乎别人,但不想他这样看我,于是打了个哈哈,说:“我老来罚跪,祖宗看我都要看烦了,索性别给老人家们添堵了。”

      他转了回去,但嘴角却不易察觉地稍稍弯了一下,我一看他笑了,胆子顿时大了点,挪到他旁边坐下,说:“今天真是谢谢你。”

      想了想又说:“其实你不帮也行,左不过挨顿揍,哪至于累得你也来跪祠堂,一天一夜没水没粮的。”

      他摇了摇头,看向我,说:“不想。”

      我愣了一下,没明白,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可能是他不想看我挨揍。

      特神奇,想出这一点的时候我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喜悦包裹了我,心里像开出一簇簇一捧捧的鲜花似的,又暖又香。

      我又问他叫什么名字,说,别人喊你哑巴,可我不想这样叫你,名字是最重要的东西。

      他没回答,反问:“你的名字呢?”

      我用手指在地上端端正正地划出两个字,拾柒。然后说:“没名没姓的孩子,我是这里的第十七个。这些数字里,我就觉得十七最好听。”

      我看向他,笑着说:“你是在我后面来的,我总不能叫你十八,太难听了。”

      他倒是并不太在意,只是说:“什么都可以。”

      这下反倒让我有些苦恼了,我没学过诗书,想不出什么好名字,烦躁得把手里的族规翻得哗哗作响,然后他突然伸手过来按住了一页,说:“这个字就很好。”

      我顺着他的手指一看,他正指着族规第十七条:“默而守常,勿多言求利。”

      “默?”我问。

      他点了点头。

      我笑了,我说我会永远记住这个名字。

      四、

      事实证明,承诺是不能随便给的。老天爷是个顽童,爱开玩笑,最擅长用现实把那些仿似坚若磐石的诺言碾成齑粉,然后远远望着那些分分合合、求而不得的戏码抚掌大笑。

      自那次受罚又过了约摸三个月的时间,在一个天气阴沉的下午,有几个衣着讲究的陌生张家人来到了这里,说要带我离开。

      我下意识地看向人群里的阿默,对教习拼命摇头,说我不想走,说我不要离开这里。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支撑我继续在这个可怕地方努力生活下去的理由,可老天竟然连这点微薄的亮光都要剥夺吗?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灰色的人生里还能剩下什么了。

      我直挺挺地跪在堂屋紧闭的门前,希望能改变他们的想法,最终却是徒劳。

      被拖拽出院门前,阿默对我说:“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我相信他。

      当天晚上,我被几个青年男人带到了另一座大一点的院子,里边空空荡荡,只有一个穿藏青长袍的背影立在堂屋檐下。

      听见门闩响动,他转了过来,仍旧是那张年轻的面孔,仍旧是那对狭长的眼睛,他打开手里的折扇,我注意到那下面的坠子直到现在也没有换上新的。

      他看向我,说:“从今以后,我来做你的教习。”

      “为什么?”我问。

      “你不需要知道,”张成玉的脸上浮出个无比虚假的笑容,轻飘飘地就否定了我的问题,只是说:“你要过上更好的生活了。”

      更好的生活?

      我真想冷笑,除非我被允许离开这个庞大到骇人的家族,否则什么都称不上所谓更好的生活。比起这个,我更愿意回到黑门小院的柴房里去,至少掀开苦药碗底,下面会藏一颗甜蜜的糖块。

      “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以前认识的人?”

      我又问,换了一个措辞。

      “你会遇到更多不同的人,”张成玉这样回答,很聪明的表达方式,好像我能来这里真是得了天大的殊荣。

      “我只有一个想见的人。”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用能表现出的最严肃的语气说道,幼稚地想以此来表示对他那种说法的不屑。

      张成玉用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抚过扇骨,脸上并没有怒意,语气却十足恶劣:“可惜你们早晚有一天会忘了对方。”

      “什么意思?”

      张成玉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好好休息,明天开始训练。”

      他的话让我有些不安,一看他要走,我连忙小跑几步追过去。张成玉停住了,但仍旧不说话,眼神扫过我抓他袍子的手。

      “您是我的教习。”

      我识趣地松了手,后退几步仰头看他,然后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个晚辈礼,说:“请您回答学生刚刚请教的问题。”

      张成玉笑了,笑声里先有嘲讽,而后竟然冒出几丝悲凉气,不过我不在乎,只是听见他说:“书房右侧架子最顶层,从左往右数第七本书,能解决你的问题。”

      我记在心里,晚饭都不吃就跑进书房找那本能回答我疑问的书。它并不难找,只是架子对我而言有些太高了,我叠了两张凳子才把它拿下来。

      借着油灯的亮光,我发现比起书,这一本更适合被称之为册子,一本记载这种邪门症状的册子,里边记录了许多张家人的案例,他们的情况都出奇的相似--都是在某一刻毫无征兆地丢失掉了从前的所有记忆。

      纸张越新的部分,这样的记述也跟着越来越多,它像一个笼罩在这个大家族头顶的诅咒,没有人能够从中幸免。

      但有一点张成玉说错了,册子里提到过,童年的记忆是最稳固的,即使忘记也最有希望恢复。所以我也好,阿默也好,我们都不会那么轻易地就忘记对方。

      我勉强松了口气,可是到夜里躺回床上,心里却仍旧闷闷地发堵,然后我想起了那一小块开哨子棺得来的玉料,立即有了打算,尽管它很幼稚,但那是我当时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了。

      第二天我早早地换好衣服站在张成玉面前,对他说:“我想学怎么琢玉。”

      意料之中,张成玉没有答应,看我的眼神里满写着“不求上进不学无术”八个大字,最后不耐烦地丢给我一套工具,警告我接下来训练加倍。

      他不肯教我,我只好求助于书房里的藏书,但没有师父带着,看再多字也是纸上谈兵,我原本是想做出棵玉竹的,最终却只弄出枚粗糙简陋的玉管。张成玉瞧见了,直说这块玉料是遇人不淑。

      我才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将坠子穿了绳子放在枕下,心想找到机会就把它送给他。

      我不知道用物件做念想是不是真的有效,可我真的无论如何都不想忘记他,也不希望他忘记我。世上值得留住的东西太少了,就当是我徒劳的尝试,就当是我隐秘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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