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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面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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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梦臻歪在院儿里那把暗黄的老藤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手里的芭蕉扇儿。才在屋里闷了一炉蚊香,关了门窗,捧了个翠溜溜的西瓜出来,湃在藤椅脚旁的脸盆子里。这样一个潮热的月上柳梢头,是没人有心情在灯下吃熟饭的,敞开了院门,外头是各色的大人孩子,打着竹席地铺,或杀象棋儿,或打扑克,或是鬼侃神聊逗闷子,偶尔也有几条各怀心机的狗,在院门口探头探脑鬼鬼崇崇地向里张望。
祝爸打着赤膊拍着蒲扇儿和人家在那里忆苦思甜,胳膊上几道狰狞的疤痕触目惊心。疤痕的来历大家早就听祝爸说书似的讲到第三百八十回了,但若有人开玩笑地问起,祝爸仍会孜孜不倦地开讲第三百八十一回,回回内容不同,情节更加曲折离奇,紧张刺激,俨然水泊梁山第一百零九好汉。
祝妈是女人里面最惹眼的,西街的鸡蛋比东街的贵二分,南市的黄瓜比北市的贱三钱,行情精通得很,嘴上功夫更是一等一的,马旺财打老婆,祝妈杀上门去问他:那年你得阑尾炎,你老婆背着你二百多斤的皮囊顶风冒雪地去医院,路上摔折了脚腕子硬是咬牙挺着,若不是她,你这二百多斤早挂到阎王爷的肉店里去了,你还在这里打老婆,你老婆到现在走路还带着跛呢!
后来马旺财去报了健美班,不但减了肥,还练出了一身的肌肉,天天背着老婆上下五楼,连续三个月还被居委会评为“模范夫妻”。
梦臻想到院外走走,然而略微的一动就是一身的汗,权衡了权衡,只好作罢,仰脸透过顶上的梧桐去看那一天的碎星子,隐约也能呼吸到几捻清凉的味道。几户人家的窗里传出了新闻联播的声音,报告着各地的旱涝灾情,以及美国探索者号登陆火星的消息。
梦恬嘬着个硕大的雪糕热气腾腾地跨进门来,随手扔给梦臻一个,之后就窜到院西角的自来水管前开足了阀门冲脚,祝妈的声音立刻在院外炸响:“梦恬!小巴拉子,现下水费多贵你知不知道?!还不颠儿着你的小蹄子给我滚屋里学习去!”
梦恬撇了撇嘴,关了水龙头,冲门外喊:“不是我,是梦臻!”得不到门外的回应,知道自己刚才不过是喊了几声“狼来了”,只好坐到梦臻旁边的板凳上吃干净手里的冰糕。
“吃西瓜不比那个解渴?”梦臻甩过一条乳黄的毛巾给梦恬擦汗。
“别人请的,不吃白不吃。”梦恬拿过方才扔给梦臻的冰糕,“你不吃我吃……渴死我了!”
梦恬转了转眼珠,放低了声音:“嗳,你听我说过我们学校的那个校草吧?!”
“就是那个你说他名儿傻人帅的,叫郝帅的那个吧?”
“嗳嗳,”梦恬叽叽咯咯地笑起来,“就是他就是他,亏你还记得我说的……”
“他怎么了?”梦臻起身把脸盆里的西瓜抱到地桌上。
“他追我呢。”梦恬一副淡淡的表情,却拿眼角瞥着梦臻。
“沙瓤儿的,”梦臻端了一盘子送到院儿外,祝妈又在那里唠叨着要梦臻监督梦恬学习的话。
“你不给我留一块儿!”梦恬见梦臻拎了空盘子回来,鼓着腮帮儿叫。
“怕你吃坏了肚子。”梦臻进屋推开门窗,下了纱帘子,蚊香味儿依旧浓得很,于是又走出屋来,见梦恬正拿勺剜着半拉西瓜吃,还得意洋洋地仰起下巴,冲梦臻机关枪似地从嘴里射出一溜儿西瓜子儿。
“你喜欢他?”梦臻坐回到藤椅上。
“说不上。”梦恬低头吃了会儿,一只手托住下巴,翻着眼睛看天,许久才又喃喃地又好似对梦臻说又好似自言自语地道,“他怎么会喜欢我呢?学校有那么多的美女,哪儿就轮到我了?难道说别有用心?!可我既没色又没财,图什么呢?……”梦臻有些好笑:“既然害怕,不如转学罢!”梦恬咯咯笑起来:“不只转学,还要搬家,搬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一家人隐名埋姓的生活……”说到这儿已是笑个不住,而后忽然又严肃起来,道:“晚了。我已经答应同他交往了。”
夜里,梦恬果然吃坏了肚子,进进出出的七八趟,及至翌日早起已经不能再去上学了,躺在床上冒虚汗。祝爸祝妈却还要上班,于是留了梦臻请假在家照顾梦恬。
梦恬的床正临着窗,窗根儿是一棵嫩翠的苍梧,撑了一伞的晨荫,刚好遮住了梦恬望出来的一方暇思。梦恬回了回神儿,翻了个身儿,见梦臻正歪在藤椅上看书,鼻尖上还粘着晶晶亮的一滴汗珠儿:“傻子,开电扇啊。”
梦臻也不抬头,只顺手抹去鼻尖上的汗:“大早起的,开什么电扇。”
“我没事儿,我好了,不怕吹,你开吧!”梦恬蹬开身上卷着的毛巾被,两根光腿在竹席上蹭得刺拉作响。梦臻还是说“大清早的,开什么电扇”,梦恬早已光脚窜到地上拧开了吊扇的开关。“你就癫吧!”梦臻说。“贫僧法号‘济癫’!”梦恬咯咯笑着又窜回床上。
“我中午想吃猪肘子!”梦恬突然叫道。
“干嘛,不减肥了?”
“猪肘美容!”
“猪皮美容吧?!”
“谁吃那东西,腻腻的。我要吃猪肘!还要吃鸡蛋,还要喝蜂蜜、吃苹果、喝牛奶、吃香蕉、吃大枣……”
“我看妈会吃了你。”
“不管,我现在是青春发育期,不吃点好的怎么成!?”
“去跟妈说,她现在是更年期。”
“干嘛!你不希望自己的妹妹长得漂亮些吗?”
“你还要多漂亮?不知道物极必反吗?”
“哈……你又取笑我了吧?!”
“没有,我是说真的。”
梦恬睡醒午觉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躺在床上瞪着房顶发怔,隐约觉得窗口被一团影子遮了光,慢慢扭头过去,见是郝帅在那里贴着玻璃冲她做鬼脸。还未及反应,那郝帅已乾坤大挪移地进了屋。
“听说玉体欠安?”郝帅飞快地向屋里四周打量了一眼,之后目光就落在梦恬睡得绯红的脸颊上。
“你跷课了?”梦恬躺着没动,只是将汗湿的留海撇身耳后。
“下午自习,没事儿。”郝帅挨着床沿儿坐下,两手插在兜里。
“不是吧……下午你们不是老安的课吗……你——”
“老安今天家里有事儿,没来。”郝帅说着,目光落到床头柜上的一架相框上,“这是谁?你姐姐?”
“啊?”梦恬扭脸看看相片,“对啊,我姐姐,你眼倒挺尖。”
“没听你提过。”
“是么,今天就介绍给你认识。梦臻!”梦恬向着郝帅身后笑,郝帅忙一扭头,见照片上那人正从门外进来,整个翠阴生凉的屋子顿时便像嵌入了一枚温润莹白的玉坠子,忽然生动了起来。
“这是我的亲姐姐,祝梦臻小姐。”梦恬笑嘻嘻地指着梦臻。
郝帅呐呐地说不出话来,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梦臻,梦臻被盯的心下一动,只向他笑笑,转身向一旁的茶几上倒了两杯酸梅汤,一杯递给他,一杯递给梦恬。梦恬接了杯子,用脚尖去踢郝帅的屁股,笑道:“看得傻了?招呼也不打!……我姐漂亮吧!?不如介绍给你认识?”
郝帅转过脸来笑道:“不敢。你知道我眼光不高,也只看得上你这个小丑八怪罢了,像咱姐这样的,须放到梦里梦着才行。”梦恬爬起来叫道:“谁跟你‘咱’、‘咱’的!”一张脸直凑到郝帅的脸上来,“我丑么?我丑么?比你那位佟玺还丑么?”“不丑、不丑、不丑得很——”郝帅一行笑一行拿手去接梦恬杯子里洒出来的酸梅汤。“这么说,你是承认佟玺是你‘那位’喽?!”梦恬还是不依不饶。“哪个‘位’!我只有一个‘胃’嘛!”郝帅眼见梦恬杯里的酸梅汤仍不住地洒出来,索性一把抢过来一气儿喝了,“好酸、好酸!”语带双关地冲梦恬笑。
梦臻见他两个笑得开心,转身出了房间,郝帅就望着那一缕细削的背影直到在眼底揉散。梦恬伸手在他眼前晃,笑道:“喜欢上了吧,我可以给你做媒哟!”郝帅并不看她,倒是一本正经起来:“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姐姐。”“是前世?还是梦里?”梦恬笑个不住,“果然你们有缘,看来这媒是非做不可的了!”
郝帅站起身,原地跳了两下,看看腕上的表,向梦恬笑道:“该走了,晚上还有场球赛呢!”梦恬撇撇嘴,一头倒在床上,闭着眼道“姓佟的也去吧?!好好儿表现啊,别让人家失望!”郝帅笑笑,转身向外走,,又听梦恬道:“走正门出去,我妈快下班了!”郝帅笑道:“不想让我见见令堂么?”口中虽说着,却依言往正门走去。
一楼人家的穿堂往往是比较阴暗的,郝帅头次来梦恬家,免不得略带好奇的四下里张望。梦恬睡的是面南的房间,紧邻着她的想必就是梦臻的卧室,门没关严,郝帅便从门缝里觑了两眼。梦臻没在房里,只有三件家具: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台和一架衣柜,余下便是满墙的素描写生人物画像。郝帅忽觉被触动了什么,忍不住一推门便走进去。
画上的人物有很多,老人的,孩子的,似乎也有梦恬父母的,却唯独没有梦臻自己的。梦恬的最多,微笑着的,沉思着的,熟睡着的,甚至还有裸身着的。郝帅不禁多看了两眼,发现画上的梦恬远比日常中的梦恬更真实动人了几分。正想着,隐隐听得哪里有动静,四下里一找,竟发现地上有一方能开启的铁盖。再一想,是了,一楼住户多半是有地下室的,储存个粮食、旧物什么的,只很少有人家把地下室的门开在卧室里。
方才那动静想必是梦臻,郝帅略一犹豫,究竟捺不住好奇掀了铁盖走了下去。地下室并不很大,却被东西塞得满满的,不是粮食亦非旧物,而是一尊尊泥塑雕像。雕像丛中梦臻系着围裙挥着刻刀在那里创作,郝帅小心地绕开众雕像走上前去,说道:“我说你怎么拿头发遮着半张脸,敢情艺术家本就是这个样子。”梦臻笑笑,扔了刻刀,又取了竹片,顺手指着旁边的凳子要郝帅坐,一边笑道:“什么艺术!大自然创造的东西才是艺术,人为的东西充其量也不过是艺术的复制品而已。”
“依你说只有完美无缺的东西才算得上是艺术品喽?”郝帅第一次听梦臻说话,低低哑哑,偏于中性的嗓音。“我原以为缺憾美也是一种艺术,”梦臻没停下手里的活计,道,“但后来醒悟了,完美的才是艺术的,否则世上不完美的事太多,难道都称得上艺术么?!”
“人呢?有丑的美的,难道美的就是艺术品,丑的就是赝品吗?”郝帅不同意梦臻的看法。
“丑的美的都是自然的原创,在自然来说当然是完美无缺的,但若后天失了手失了腿,那就是修改过的,就是不完美的。不是么?”梦臻的手停在那里,却不回头看郝帅。郝帅起身笑道:“你们搞艺术人的看法总是异于常人的。”说着准备离去,想了想又回过身来,蹭到梦臻面前,一直在兜里插着的手伸出来张开,手心里含着一枚圆形的玉坠子,偏着头看几乎同他一般高的梦臻:“我想这个很适合你,圆不是最完美的么?”梦臻看了他半天,终于还是伸手接了。
祝妈推了自行车一进院门就被梦恬瞥见了,飞也似地起床叠被窜到写字台前捧了本英文书装模作样地念,祝妈一路拎了菜进来见到自是满意,说梦臻监督有方,梦恬听了叫道:“梦臻一整天都窝在地下室玩泥疙瘩,哪里管我呢!妈最是偏心,敢情我不是亲生的!”祝妈笑道:“你才明白啊,那年可不是我跟你爸把你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你还跟那儿滚粪球呢!”梦恬哈哈笑起来:“原来当年你跟我爸是时传祥的弟子啊!”说得祝妈也笑个不住,甩了包东西过来,梦恬接住,见是平日爱吃的牛肉干,不由得窜过去搂了祝妈在脸上就是一口,祝妈笑骂:“你这是亲呢还是咬呢!”“我从此改吃人肉干儿!”
想是白天睡得过了,夜里梦恬走了睏,溜到梦臻房里硬是把人摇醒,逼着同她说话,梦臻只得半睡半醒地听她在那里胡绉八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哎,你知道么,我为何答应同郝帅交往?”梦恬见梦臻在那里朦胧,便故作神秘地问。“为什么?”梦臻抬了抬眼皮。梦恬盘起腿,一手托腮,却不看梦臻,只望向窗外,幽幽地道:“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很熟悉他似的……尤其是他拿侧脸看我的时候……有时夜里睡醒,迷迷糊糊的就觉得他躺在我旁边,一动不动地看我……”说着竟掉下泪来,呼哧呼哧地在那里抽噎。
梦臻坐起身看着梦恬,许久问她:“你很喜欢他?”
“我不知道,”梦恬摇头,“不为他长得好,只是总觉得被他感动着,有时候看着他,鼻子就发酸。”梦臻又问她:“他很喜欢你么?”“可能吧,”梦恬擦擦腮上挂的泪,“有时候对我很好,譬如他其实天天放学都送我回来的,否则今天他怎么知道咱家的!?有时候又粗心大意的,比方今天得知我病了,来时也不带些慰问的东西来,譬如几朵野花、几片桃叶什么的……”说着自己又笑了,挺有些不好意思。
梦臻倒没笑,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说道:“你倒错怪他了。”梦恬扭头“哦”了一声。梦臻偏身从一旁写字台抽屉里将那块玉坠子取了出来,递给她:“喏,想是他今天买来送你的。”梦恬盯着那玉坠愣了半晌,而后笑起来,却又不敢放声,只得老鼠似的吱吱作响,掐着嗓子向梦臻道:“他给你的?他给你的?他竟给了你?!——怪道今天他那手总在兜里插着——想是原打算好了要给我的,不想一见了你便忘了我……”竟越说越觉好笑,倒在梦臻腿上抽笑个不停。终于笑得累了,坐起身来道:“既然是给你的,你就留着,看我明天问他去!”梦臻把玉坠儿往桌上一扔,倒头躺下,道:“你又作怪,当心弄假成真……”忍不住也笑了两声,“到时我可不负责!”
祝梦恬在学校里基本算是个安分守己的良民,素日抱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做人准则。然而也有例外,就譬如那个一直倒追郝帅的佟玺。佟玺是学校的副体育部长,自然有大把的时间同郝帅这个正体育部长泡在一起,尤其郝帅有球赛的时候,佟玺更是寸步不离地随侍左右,美其名曰“后勤部长”,其实不过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罢了。梦恬极少去看郝帅的比赛,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她倒是喜欢郝帅赛后一身臭汗的跑来找她,总比姓佟的倒贴着往上送来得有尊严多了。不过今日倒有些例外,球赛该踢完多时了,郝帅仍不见个影,想是被那个佟玺缠住了,梦恬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忍不住扯起书包摔到肩上,嘁哩哗啦地蹭着靠过道的那排课桌出了自个儿教室。
出了教室就径直杀向体育部,脑海中早便构思出那二厮的奸情,一路过去,因其杀气而受内伤者无数。所谓体育部,无非校长老佛爷大发慈悲挤出的小小一间密室,上下左右布满了器械,中央一方空地立了只黄漆剥落的方桌并几把吱呀会唱的椅子,便是体育部众精英每每产生重大决策的地方。
梦恬在门口停了停,换上副极善良纯真的表情,轻轻推了门进去,却见只有一个人在那里,背向着她蹲在桌上,手里滴溜溜玩着一只足球。那人听见有人进来,向后偏了偏头,见是梦恬,不禁咧嘴一笑,原地转了个身儿面向梦恬仍旧蹲着,向她道:“稀客啊稀客,祝大小姐光临敝部,真是蓬荜生辉啊!”梦恬并不答话,四下里打量,那人便仰头向上道:“郝帅!出来啊!祝梦恬来找你了!”惹得梦恬不由得跟着往上瞅,却见顶上除了盏发黑的灯棍儿外别无它物。那人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你还真当郝帅是蜘蛛侠啊,白——”一个“痴”字尚未出口忙忙地咽住了,干咳了两声。
梦恬早已爬上了一脸的狰狞,想骂却又无从骂起,只得憋了怒火冷冷向那人道:“郝帅呢?”那人却不看她,只盯了自个儿手里的足球把玩儿:“教务处写检查呢。”
“检查?”
那人抬头冲她笑:“昨儿他跷了魔鬼老安的课……是因为你吧?”
“关你什么事?”梦恬扭身向外走,那人在后头道:“红颜祸水啊!我要是你,就不让喜欢自己的人受一点儿委屈!”梦恬停下步子偏头冷笑:“可惜你不是我,你也没有机会让自己喜欢的人不受委屈!”那人笑起来:“咦,我怎么闻到阵阵酸味儿啊……你来时喝了什么没有?”梦恬索性转过身来冲那人笑:“你闻到酸味儿就对了!俗语怎么说来着——哦,‘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对吧?”那人点着头笑道:“好,牙尖嘴利,想是你吃葡萄连皮都不吐的吧!?”梦恬咯咯咯地笑起来:“绕口令不是说了么——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的反倒乱吐葡萄皮!想是你这吃不到葡萄的没事就乱吐皮了?”发音中还故意将“皮”字念作去声。
那人被说冷了脸,将手里足球向地上一砸,弹起老高,险些击中屋顶灯棍儿,梦恬被唬得一惊,心里顿时怯了,强撑着立在那里不动。那人大步踏下桌来,径走至梦恬面前,指了梦恬鼻尖冷道:“祝梦恬,别以为仗着郝帅我就不敢教训你,最好给我小心着点儿!”梦恬又怕又气,眼泪在眶子里打转,又不愿丢了面子,只得继续强撑:“是是是,你怎么不敢呢!堂堂体育部副部长、鼎鼎大名的校园侠女佟玺佟大小姐,打抱不平除暴安良,想是我果然做了十恶不赦的坏事,竟惹得佟大小姐如此愤恨!”
佟玺冷冷盯着梦恬面孔,湿凉的鼻息喷在梦恬额上,额角青筋暴了暴,指着梦恬鼻尖的手捏成了拳又松开了,之后推了她一把,牙齿间碾出几个钢锥般的字:“你给我滚,体育部不欢迎你。”梦恬往后踉跄了一步,恨不得立即逃出这里,又不愿佟玺觉出自己怕了她,惹她嘲笑,只得略微停顿了一下,转身绷直着上身出了房间。听得门在身后呯地一声关上,梦恬便再控制不住掉下泪来,又是后怕又是窝气又是委屈,忽听耳后郝帅在那里叫他,又不愿被他见到自己哭,只作听不见,一转身进了一旁的洗手间。
就着凉水洗了洗脸,做了几次深呼吸,略微平静了情绪,方才走出门去,却见郝帅并未在门口等她,往右一看,郝帅正和佟玺从体育部出来,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换作平时梦恬铁定扭头便走,如今于方才被佟玺灭了气焰,见着两人如此也有些心灰意懒,便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他二人。
郝帅眉开眼笑地窜到梦恬面前,伸开大手盖到梦恬头上,低下脸来冲她鬼笑。梦恬仍是呆呆地,郝帅勾起手指兜了她下巴一下:“怎么了,如此痴迷地望着我?”不待梦恬说话,就又献宝似的向她道:“丫头,暑假带你去个好地方,怎样?”佟玺在一旁冲梦恬似笑非笑,一只手玩着足球,仿佛方才没有发生任何事。
梦恬也不看他二人,迈开步子边走边道:“什么好地方,远么?”郝帅听问,兴奋起来,道:“不远不远,同你在一起天涯海角也是近在眼前!”佟玺在后面踹他屁股:“你少在那里肉麻,放正经屁!”郝帅便又道:“坐车也不过两个小时路程,只不太好走。你知道清凉镇吧?就是那里,避暑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还有融洞。怎样?”梦恬拿眼角瞥了瞥一旁的佟玺,佯作随意地道:“都谁去呢?”郝帅道:“事实上我们同清凉镇的冠军队约了场球,正赶着是暑期,大家就说正可以在山上玩几天,自己带帐蓬,还可以野炊,听说还有瀑布小溪,好玩儿得很!”梦恬“哦”了一声,道:“你们队都是男生,我去不方便。”说完又拿眼瞥佟玺。郝帅一指佟玺:“这家伙虽说野蛮了些,倒底也是个女的,正可以同你作伴儿。”佟玺拿球砸他,俩人在廊柱间追打起来。
梦恬有些恼,总觉得这二人联起手来欺负自己,不禁加快了步子,口中道:“我不去,我和梦臻早说好暑假要回老家的。”
“老家?你老家哪里的?”郝帅问。
“新容,新容市的。”
“新容?!”郝帅笑起来,“我老家也在那里。”
“是么?!”梦恬有些动容,停下步子看郝帅,郝帅也看她,她又问了一遍:“新容的?”
“嗯,新容的。”郝帅肯定地点头道。梦恬深深地吸了口气,忽觉得又对郝帅多爱了一分,拉了他的手一齐迈开步子,以前也曾拉过这手,不过是温暖,如今又多了莫明的感动,想是两人有了共同的东西,有过共同的经历,因此又有了更亲近的维系。
佟玺在后面追问道:“新容?新容是哪里?”郝帅扭头嘲笑道:“你不看新闻的?白痴!回家问令尊去!”佟玺咂嘴道:“哟哟哟,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回去查查家谱,别是近亲结婚!生个半张脸的怪胎!”梦恬猛地停了脚步,扭头瞪住佟玺:“你说谁是怪胎?!谁是怪胎?!对不起,我这人开不得玩笑,请你收回这话!”郝帅见梦恬面色铁青,从未如此生气过,忙忙地打圆场,道:“她整日笑我是怪胎,如今说溜了嘴,你怎竟生这么大的气?”梦恬冷冷哼道:“只怕这话未必是玩笑!”说罢回头便走,也不理他二人。
佟玺倒也不恼,有一声没一声地唱着五音不全的小调跟在二人身后,郝帅讪讪地跟梦恬搭讪:“方才你说回老家,就你和梦臻两个么?”郝帅一提梦臻,倒教梦恬想起昨天那块玉的事来,收了怒容道:“昨儿我病了你来看我,也不送些慰问的东西来——就是平日你到我班上找我,也断不了送朵野花或是两片树叶什么的,怎么单单昨天忘了?”佟玺在后面“哧”地一声冷笑。
郝帅笑起来:“昨儿我把自己送给你,你又不要,还巴巴地轰我走,怎么今儿又怪我!”梦恬也笑道:“你见了梦臻便丢了魂儿,这礼物不好。”“你又造谣!”郝帅轻轻捏住梦恬纤细的颈子。“梦臻是谁?”佟玺凑过来问。
“我姐姐。”梦恬有些得意,“她是艺术学院的,搞雕塑。”
“哦,艺术家啊。”佟玺淡淡地道。
“是啊,可惜我连她百分之一的气质都没有,”梦恬带着孩子般得逞的语气道,“是吧郝帅?否则你见了我便也会像见了她般失魂落魄了!”郝帅笑道:“我有那么色迷迷的么?”梦恬笑道:“见到我姐你便是那样——色相毕露!”梦恬一边同郝帅玩笑,一边拿眼角瞥佟玺。那佟玺似也是个孩子气十足的,听了梦恬这番话精神头减了大半,梦恬便有些报复后的快感,索性又说道:“不如去我家,我姐很擅于雕人像的,让她雕你一个面相,回头送你!”佟玺笑道:“好啊!”郝帅暗暗纳罕,冲梦恬直眨眼。
梦臻才刚洗净了菜,去皮的去皮,削丝的削丝,只等祝爸祝妈回来便可下锅,却见梦恬鬼鬼崇崇地进来,先是问爸妈回来没有,之后说是来了两个同学,附耳如此这般地交待了一阵,接着便见请进来昨日那位郝帅和一位个子高高的女孩子。那女孩子进屋便盯着自个儿看,眼底隐约有着莫明的敌意,梦臻只向她笑笑,也不吱声。倒是对方先开口了:“你是搞艺术的?跟祝梦恬可一点都不像。”
梦臻微笑道:“说对了。”
佟玺愣了愣,只简简单单三个字,品起来才觉出自己方才那话有多傻,一时语塞。梦恬还在那里生气,郝帅却已听懂了,哈地一声笑出来。梦恬向梦臻道:“她叫佟玺,体育部副部长,厉害得很呢!”
郝帅又怕梦恬跟梦臻说出什么来,那佟玺也是个火爆脾气,搞不好闹出事来,忙截了话头向梦臻笑道:“今儿来是准备向你请示,暑假可否带令妹出去玩几日?”
“去哪里?”梦臻看向梦恬。
“清凉镇。”
“你……”梦臻同梦恬对望片刻,“想去就去罢。”
“不过两小时车程而已!又不是去原始森林探险!”佟玺嘲弄道。
“去就去!”梦恬白了佟玺一眼,“即便不是原始森林,也有野生动物可看!”
梦臻有些好笑,见梦恬说得过份,忙岔开话道:“哪天去?”
“八月份。”郝帅道。
“八月份雨水多,山上不很安全。”梦臻皱皱眉。
“是啊,我看还是一辈子呆在家的好。”佟玺嘲笑道。
“对了,你们老家是新容的!”郝帅向梦臻道,“咱们可是老乡呢!”
“是么?!”梦臻直直盯住郝帅,郝帅也盯住梦臻,说了同样的话:“新容的!”
佟玺不晓得新容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仿佛“新容”这个词就是一个咒语,念了它之后,两个人之间就会多了份默契,多了种相知,多了个秘密,梦恬同郝帅是如此,梦臻同郝帅蛮是如此。她于是暗暗发誓,有朝一日定要去这个叫新容的地方看看,看看它到底是怎样一处沧海桑田。
想是被佟玺激得真怒了,直到去清凉镇的前一晚梦恬仍是一脸的义无返顾。构臻替她准备了衣物、食品、药箱,满满装了一大包,之后便坐在包上望着梦恬发呆。梦恬在写字桌前翻着相册,从里面取了梦臻一张照片出来塞在口袋里,回头冲梦臻笑:“有它陪我,你可放心了。”
梦臻也不笑,盯着地板道:“你真不要我去么?”
“不要!爸妈只道我去了同学家住,你若也去,怎么圆谎?!”
“我若也去,就不必说谎。”梦臻看向梦恬。
“不要!姓佟的会笑话死我!”梦恬一脸怒气,“我不能输给她!”
“……”梦臻沉默了片刻,道:“小心照顾自己。”
赢了那场球约后,郝帅等一行十几人便径直冲向清凉镇外的天绿山,拣了块略平的空地搭了一大一小两个帐蓬,大的男生住,小的梦恬佟玺两个女生住。佟玺活跃得很,那些男生们均是体育部的,同她称兄道弟,打打闹闹,把个梦恬丢在一旁,郝帅忙着造炊预备晚上烘烤,亦顾不得她,梦恬这才有些后悔起来。打点着精神帮郝帅拾了两根柴,替男生们扫了扫帐蓬,又听佟玺引着男生们打趣自己,一赌气索性自个儿回了小帐蓬蒙头便睡,就连晚饭郝帅来叫也只推说爬山爬得累了不肯去吃。
佟玺同男生们在外面围着火堆玩闹,夜深忽觉有些寒意,起身进帐蓬取外套,却见梦恬早已睡熟,手里还握着张照片。拿过来看时见是祝梦臻,心中一动,转身出得帐蓬,向那伙男生道:“给你们看张照片,美女的!”男生们哄叫一声,起身来抢,倒是郝帅先抢到了,定睛一看,见是梦臻,不禁一怔,向佟玺道:“你哪里得到的?”佟玺一把抢过来笑道:“祝梦恬那里。睡觉还握着,敢是想家了,你还不进去安慰安慰人家!”
“佟玺!”梦恬的声音忽在耳边炸响,佟玺回头,却见梦恬劈手来夺手中照片,佟玺诚心逗她,一个闪身躲过,两个人围着帐蓬追闹起来。郝帅有些生气,向佟玺叫道:“你安份点儿吧!把照片给她!”说着便欲上前抓她,却被几个爱闹的男生扯住:“偏你有老婆可疼!今儿个就不让你如愿!”
梦恬已气得落下泪来,只觉得这四周黑黝的群山、低暗的树丛,蒸腾的火把及那伙男生粗哑的怪叫、佟玺满脸的嘲弄还有郝帅模糊不清的面孔都离自己越来越远,尽管有着喧闹,却似隔了几个世纪才传至耳中的,脚下的山缥缈起来,自己像在虚空里奔跑,无依无助,眼前只有佟玺手中挥舞的梦臻的照片愈发真实起来,渐渐变成了真的梦臻,于是踉跄扑过去,哭了一声:“梦臻——”
佟玺绕到帐蓬后面,恰遮着火光,扭头看时却不见了梦恬,四下张望亦无人影,不由得一惊。由于帐蓬是搭在岩石地上,四周高低不平且布满岩缝,稍不留神便会跌入缝中,于是便在裂缝里找,果然在一处一人多宽的岩缝中听到梦恬的哭声,这一来佟玺反倒放了心,来时她同郝帅是探过地形的,此处岩缝虽多,最深却超不过两米,里面顶多是积了雨水或是生了苔藓,倒不甚危险。
佟玺向下面叫道:“祝梦恬,你没事吧?”没有听到回答,只是低低的啜泣声。佟玺跑去叫郝帅等人,郝帅忙提了绳子奔过去。
佟玺拿了手电向下照,却见梦恬是侧身横倒在夹缝里的,郝帅扔了绳子,趴在地上伸了手下去,向梦恬叫道:“抓紧我的手!我拉你出来!”梦恬依言拉了他的手,谁知却又放开,呜呜地在下面哭。郝帅也不知梦恬如何了,急得便欲往岩缝里钻,却也只能挤进半张脸去,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手忽又被梦恬握住了,便牢牢攥紧她,小心翼翼地拉出岩缝来,而后抱起她直进帐蓬,扯了条毯子将她裹住。
梦恬一声也不吭,只在那里呜呜的低吟,郝帅举了火把看她,竟骇了一跳,但见她脸色白得吓人,嘴唇靛青,额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粒,浑身不住地冷颤。佟玺在旁罕道:“不过是个浅浅岩缝,不至吓成这样吧!?”梦恬瞥见她手中仍攥着梦臻的相片,豁地起身颤声道:“我要回家。”说罢便向外走,郝帅追出去拦住道:“梦恬!是我不好,没照顾好你!明儿个咱就回家!好么?梦恬!别怕!有我!有我!”说着将梦恬搂在怀里,用力抱她。
梦恬推开郝帅,道:“不怪你。我要梦臻,我只要梦臻……”拔腿便又走,郝帅在后面跟着,急道:“这么晚了,你去哪里!?这样乱撞会迷路的!我明日送你回去!好么?梦恬!跟我回去!”
梦恬推他,在山路上跌跌撞撞向前跑,郝帅竟有些追不上,七拐八绕后竟不见了梦恬,只得扯了嗓子喊。喊了几声忽发现前面有个人影在向自己招手,跑了过去看时竟是梦臻。郝帅以为自己看错了人,再看那梦臻背上背着的正是已昏过去的梦恬,忙道:“我来背她!”伸手去接,梦臻却偏身让过,低声道:“你可有手电?梦恬须立刻送到医院去,来时我问了本地人,这山脚下便有一家医院的。”才说着,远处一束亮光打过来,却是佟玺举着手电由后面赶来,见着梦臻也骇了一跳。
“我们快走吧,我来背她罢!”郝帅再次伸手去接梦恬,仍被梦臻闪开了,只道:“拜托你在前面带路了。”
赶到医院时梦恬已经发起了高烧,嘴里呢喃着胡话:“救我……好黑……梦臻……你快出来……”而后又是呜呜地低吟。
医生给梦恬打了镇静剂,吊了输液瓶子,而后才问向梦臻三人,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孩子着实吓到了。”
“她,她跌进了岩缝。”郝帅不敢看梦臻,一只手狠狠地揪着自己头发。
“若只单纯跌进岩缝不可能会吓到这种程度,”医生道,“只怕还有别的事,最好原原本本地告诉我,这孩子吓得不轻,严重的话恐怕会导致深睡眠。”
“深睡眠?”郝帅和佟玺异口同声问道。
“病人因为经历了可怕的事情,害怕醒来会再度经历,于是令自己一直处于深度睡眠的状态,以此来逃避现实。”医生用沉重的口吻道,“所以你们一定要把出事的原因仔仔细细回想起来,告诉我详细情况,我们也好对症下药。”
郝帅和佟玺惶惑地对望了半晌,郝帅方慢慢道:“除了掉进岩缝这件事,我再想不出来还有什么能把梦恬吓到的。”佟玺亦点点头。
医生沉思了片刻,道:“或者,以前曾发生过类似掉进岩缝的事,且这事在病人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郝帅和佟玺望向梦臻。
“……有的。”梦臻低低开了口,望着病床上已渐渐平静睡去的梦恬的脸,道:“事情已过去了很久,有时梦恬夜里亦会由梦中惊醒,只为又梦到了那可怕的四天三夜……”
“四天三夜?!”郝帅像是知道了什么,忍不住过去拉住熟睡中的梦恬的手,“可……可就是十年前的那次……?”
梦臻点点头,佟玺却忍不住了,道:“究竟是什么事?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们都知道四天三夜?别再打哑迷好不好?”
“记得我们的老家是新容的吧?”郝帅看着佟玺。佟玺点头:“新容究竟是什么地方?”“新容是个美丽的城市,人口比这里还要多,老百姓安居乐业……”郝帅的目光望向窗外黝黑的群山,“十年前的这样一个炎热的夜晚,突然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改变了所有人的生活……”“什么事?”“——地震,7.7级的大地震,一夜间城市成为了废墟。”
佟玺倒抽了一口凉气,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郝帅、梦恬、梦臻在提到“新容”时眼神里会有着沧海桑田般的默契,十年前,这三个人都经历了那样一场人间浩劫,她突然觉得,无论自己再怎样争取,再怎样努力,都无法向梦恬去夺回郝帅,因为她少了一段经历,少了一场回忆,少了一道起死回生的灼骨烙印。
“梦恬和我当时被困在房间里,”梦臻接住郝帅的话尾,继续道,“房顶压下来,没有电,四周一片漆黑,梦恬被挤在墙缝中间……一直过了四天三夜,救援人员才发现了我们。”
“所以,方才她掉进岩缝里时便想起了那时的情景,”医生道,“那场浩劫对于当时还是孩子的她来说简直就是最恐怖的梦魇,她本能地不愿醒来,害怕这并非是梦而是现实。”
郝帅握紧了梦恬的手,希望这温暖能令梦中的她感到安全。
“这会儿给病人打了镇静剂,要明天大概才能醒过来,你们几个陪着,有情况就来值班室叫我罢。”医生说完转身出去了。
房间里三人各自沉默,佟玺坐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发呆,郝帅要么来回踱着步子,要么坐在梦恬身边握她的手叫着她的名字。梦臻默默坐了一会儿,对二人说去打个电话就开门出去了。
佟玺望着梦恬苍白的面孔,心下十分过意不去,和郝帅道:“我也去打个电话,叫我爸妈来,祝……梦恬弄成这个样子我要负全部责任……”
郝帅拍拍她肩,道:“也不全怪你,我只顾和大家玩,没照顾好梦恬。你别叫父母来了,想必梦臻是和她家里打电话,这医院太小,设施不齐全,等她家人来了定要给梦恬转院的,到时我们再叫上父母前去看她。” 佟玺点点头,郝帅又道:“你在这里守着梦恬,我回露营地和大伙儿说一声,免得他们担心,很快便回来。”佟玺便递了手电给他。
郝帅开门出来,见院落里黑暗处有一点红光,定睛看时竟是梦臻倚着一株桃树吸烟,烟头的红光照亮了半张脸。郝帅怔怔地走过去,望见了梦臻的满眼忧虑。“梦臻……”
“你不用自责,这事不怪你,也不怪佟玺。”梦臻低着头,盯着月光下桃树的影子。
“你这么说更让我内疚。”郝帅也低了头去看桃影,忽又想起了什么,道:“你怎么也到清凉镇来了?”
“……”梦臻没有吱声。
“敢是不放心梦恬?像你这样的姐姐倒还真不多见,便是父母也只担心归担心,不会连夜跟到山上来的,况且还是孤身一人。”
“我不想我的梦恬受到任何伤害,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感情上的。你可明白?”梦臻将目光盯到了郝帅的脸上,这张脸年轻且完美。
“‘你的’梦恬?”郝帅不明白梦臻为何如此措词,但他听出了梦臻话中所指,“你是指我和佟玺的关系么?”
“你和谁的关系与我无关,但你若伤了梦恬,我决不饶你。”梦臻说完这话,觉得语气硬了,便又和软地对郝帅道:“想必你是要回营地通知同伴吧?那就去罢。天亮时我父母会来给梦恬转院,麻烦你把她的行李捎下来。”
郝帅应着便向院外走,走了几步却又扭过头来向梦臻道:“你倒真不像梦恬的姐姐。”
清晨时候,祝爸祝妈赶到医院将梦恬接回市内的大医院治疗,郝帅佟玺亦坐了同一趟车陪送至医院,将近中午时,梦恬渐渐好转,已可睁开眼睛说话了:“梦臻……”
梦臻彻夜未眠守在床边,见梦恬叫自己,便伸手过去握她的手:“我在,可好些了?”
梦恬细着声音道:“梦臻,咱回家……”
郝帅亦是一夜未睡,正在椅子上朦胧,听到梦恬说话声,豁地醒了,忙忙凑过去,道:“梦恬,怎么样了?身上哪里不舒服?”
梦恬呆了呆,方慢慢笑道:“敢是我大脑尚未清醒,你猛地扑过来,我还当冒出两个梦臻来呢。”
郝帅见梦恬能言能笑,想是并无大碍,方肯放下心来,亦笑道:“你那心里就只有梦臻,她若不是你姐姐,且若再是个男孩子,我当真就吃她醋了呢!”
梦恬听闻郝帅此话,苍白颊上竟浮上些红晕,梦臻起身去为梦恬倒水,郝帅顺势便坐在梦臻的位置上去握梦恬的手,“昨晚当真对不住你,身上可跌疼了?”
梦恬道:“手疼。”
“哪里?伤到哪里了?”郝帅忙低头在梦恬手上找伤口。
“你攥疼我了。”梦恬有些好笑,嗔道:“一点都不温柔,亏得我们班那些个女生背地里叫你作‘白马王子’——哪个王子会把公主的手握疼的?!”
梦恬原本元气未复,声音虚弱轻柔,加上白白脸儿上带着娇嗔,倒把郝帅看得呆了,忍不住伸手去轻抚梦恬面颊,忽听得背后有人干咳了两声,却是佟玺。
佟玺几步走至病床前,从兜里掏出昨晚由梦恬处抢得的梦臻的照片递与她,道:“昨晚的事十分抱歉,你若心中有气,尽管骂我。”
梦恬本不愿再同佟玺说话,见她说得实诚,便不好意思使脸色,只得道:“算了,弄成这样也不是你本意。”
郝帅便对佟玺道:“你先回家罢,昨晚也一宿没睡,梦恬看样子已无大碍,由我和梦臻在这里陪她。”
佟玺说“好”,向梦臻梦恬说了再见,郝帅便和梦恬道:“我且送她出去,很快回来,你先喝水,看那嘴唇干的!”梦恬点头。
郝帅佟玺一同出得医院大门,佟玺忽道:“也许是我敏感了,那祝梦臻与祝梦恬……一点都不像姐妹。”
郝帅笑道:“原来你也有这样的感觉。想是因为共同经历过那次灾难,所以感情要比普通姐妹更为亲密罢!我倒真羡慕梦恬,倘若我也有个这样的兄弟,也是人生幸事啊!”
佟玺笑道:“别不知足了你!我看你对那梦臻似乎也颇具好感,莫不是也想来个‘娥皇女英’?”
郝帅笑道:“你少在那里瞎说!对梦臻有好感的确不假,只不过因为看着她感到十分亲切罢了,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
“那倒真是有缘了,”佟玺似笑非笑,道:“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这许是女人的直觉:梦臻与梦恬,绝不像普通的姐妹情深,劝你多加注意为好。”
“女人的直觉有时的确很准,”郝帅道,“但你这男人婆的直觉我是不敢相信的。”
“去你的!”佟玺作势欲踢郝帅屁股,被郝帅躲过,“得了,我走了,你快回病房去罢,你的梦恬想必已是望眼欲穿了。”
“‘我的梦恬’?”郝帅望了佟玺离去的背影自语,“还是,梦臻的梦恬……?”
祝爸祝妈本请了一天的假在医院陪护梦恬,到中午时见梦恬大为好转,下午便各自去上班,留了梦臻在医院,梦臻便要郝帅回家休息,明日再来。第二日梦臻回了艺术学院做毕业设计,委托了郝帅照顾梦恬。郝帅便给梦恬讲笑话,讲武侠,讲昨晚的电视剧里男男女女们的传奇爱情。
梦恬轻叹一口气道:“这样的年头,哪里还有沧海桑田的爱情!”
郝帅笑道:“怎样的爱情才算得上沧海桑田?你们女孩子只会憧憬那些幻想中的爱情。”
“我且问你,如果此时突然发生了大的地震或是洪水,你会怎样?”
“我同你一起死。”
“你知道梦臻怎么说么?”
“怎么说?”
“梦臻说:‘即便全世界的人都死了,我也定要你活下来。’”
“那怎能一样呢,梦臻是你的姐姐,和我不同。”
梦恬只盯着天花板道:“你哪里了解梦臻呢……梦臻……梦臻为了我失去了太多……”说着竟有些哽咽,只拿手使劲攥了被子一角,将脸偏向床内。
郝帅望着梦恬圆润的耳廓,心内亦有些难受,道:“我听梦臻说,你们两个在那次地震时被困了四天三夜……”
梦恬浑身颤了一下,转头向郝帅道:“别——别再提那次的地震!”
郝帅深悔失言,不该再令梦恬想起那梦魇,忙道:“不提不提,渴了么?我买了珍珠奶粉,既有营养又可美容,我沏一杯你喝。”
梦恬躺着不吱声,许久方才慢慢向郝帅道:“你可知……前夜我跌在岩缝里,你第一次伸手救我,我没有去拉你的手,而第二次你挤进半张脸来够我,我才拉住你手的缘故么?”
“是……是何缘故?”
“……十年前地震,我就像前夜一样被挤在墙壁的夹缝里,墙是坍塌下来的,幸好有床支着,否则我早就被压死了,然而我也无法出去,梦臻在墙缝外亦被卡住了,就露了半张脸给我,我那时只觉得自己要死了,梦臻便伸了一只手拉住我,说:‘梦恬,即便全世界的人都死去,我也定要你活着,所以相信我,我一定能要你活着走出来!’。梦臻就那样一直拉着我,四天三夜,不停地给我讲笑话,讲故事,我渴得甚至哭不出泪来,梦臻就咬破自己的手指拿血喂我……直到……直到救援的人发现我们……梦臻却已经……”梦恬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郝帅亦酸了鼻子,忙去为她擦泪,笑道:“好在两人都平安无事不是么?否则又怎会离开新容来到这里,又怎会遇见同样离开新容移居这里的我呢?有时候不相信缘份还真是不行的!”
梦恬吸着鼻子,将梦臻相片放在胸口捂着,闭了眼要睡,良久忽低低道:“有时倒真希望梦臻是别人……”
梦恬出院是两天后的事了,郝帅送梦恬出院的次日又去外地踢了场球,偏回家又赶上来了亲戚,带着才八岁的表弟玩了几日,好容易脱身出来便立刻奔往祝家。因为在医院已见过祝爸祝妈,因此此次来找梦恬不必再鬼鬼崇崇,光明正大地敲响正门。一时无人应门,过了许久方听见有脚步声,开门看时是梦臻,腰里扎着围裙,却不是在做饭,那上面沾了不少泥点子,想是方才在地下室做泥塑。
“进来罢,梦恬不在,你自己玩会儿,我还须做毕业设计,恕我不陪了。”梦臻将郝帅让至客厅,倒了酸梅汤给他,便要回卧室。郝帅忙道:“梦恬去了哪里?”“同我父母回老家去了,一周后方能回来。”梦臻停下脚步看郝帅,“梦恬打了电话给你,你正巧去外地踢球了,知道你会来找她,便让我转告你。”
郝帅心内好笑,知道梦恬想必又想到踢球时佟玺同自己在一起,因此没有再打电话,诚心要自己来扑个空。想到梦恬要一周后方能回来,不禁有些落寞,起身正欲告辞,望见梦臻忽而心下一动,笑道:“上次走的匆忙,没能仔细欣赏你的作品,今天能让我瞧瞧么?保证不打扰你创作就是!”
梦臻倒未拒绝,只道:“当心蹭脏衣服。”郝帅哈哈一笑,跟在梦臻身后,道:“这点泥蹭上了也能算脏么?我们踢球时常在泥地里打滚,那一个个的,就是活的泥胎,不用雕塑就已是成品了!”说得梦臻不禁莞尔。
梦臻的作品大都是人物,其中以梦恬居多,大的与真人一般,小的只巴掌大小,坐着的卧着的立着的沉思着的,各式各样,维妙维肖。郝帅挨个儿仔细打量,每个梦恬都纯净如天使。除了梦恬还有祝爸祝妈的,老人的孩子的,郝帅竟还找到了自己的,想必是梦恬逼着梦臻做出来的,约半尺多高,穿着球衣,右脚下踩着足球,一脸的得意洋洋。仔细看那五官,竟同自己别无二致,当真有趣得紧,不禁向梦臻笑道:“我要佩服死你们这些搞艺术的了!算来你我见面总共没有几次,你便记住了我的样貌特征,且身体比例亦是分毫不差!这一尊能否送给我?”
梦臻正专心于毕业设计,也不回头,道:“那是梦恬的财产,你只问她。”
郝帅笑道:“我本人都已是她的财产了,她的不就是我的?”
梦臻偏头想想,道:“不若我再做一个送你,这个给梦恬留着罢。”
“好极!”郝帅窜至梦臻面前,“再做的话,要做个捧着大力神杯的我!”
梦臻忽而不知为了什么笑了起来,看得郝帅一呆,问道:“怎么,这辈子不可能捧上大力神杯,还不容人家幻想一下么?”
“不为这个,”梦臻笑道,“想起当初要做你的肖像时,梦恬逼着要我做成‘思想者’的样子……”
“‘思想者’?!就是光着屁股坐那儿想事情的那个?”郝帅哈哈笑起来,“梦恬这丫头,亏她想得出来!”
“今日不成了,我须把毕业设计赶完,改日你再来取。”
“我不急。”郝帅打量着梦臻的毕业设计,是一张巨大的面孔,有着完美的五官,脸部已完成了三分之二,“是谁?梦恬么?”
“是我。”梦臻略停了停手中的竹片,又继续刮刮抹抹。
郝帅一直立在梦臻身旁,听了此话便扭脸去看梦臻,再转过头去看看作品,而后笑道:“你这作品也要像你本人这样拿头发遮住半张脸么?”
梦臻再度停顿了停顿,道:“不。”
“这样才好,明明很美的一张脸,为何总用头发遮住半张?美要展现出来才能体现它的价值。”郝帅说着,忍不住伸手过去欲替梦臻将遮了左半边脸的头发顺到耳后,梦臻没想到郝帅会突然伸手过来,在原地呆了一呆,整张脸便原原本本地映在郝帅的视网膜上。
郝帅的手仍停留在梦臻耳际,人却彻底地呆住了,梦臻想将脸偏开,然而想了想,索性微仰了下巴与郝帅对视,道:“如何,现在你仍认为残缺亦是一种美么?”
郝帅从未见过这样一张脸,不,确切地说是半张脸,那一直被梦臻以头发遮住的左半边脸疤痕累累,颧骨与颌骨完全凹陷下去,只剩了那只清亮的眸子还算保持在原位。
郝帅想起梦恬在医院说的那番话来,忍不住低低地问梦臻:“这……是那时被墙压的么?”
“嗯。”梦臻笑了笑,避开郝帅的手依旧去做毕业设计,“那时被塌下来的墙压住了,动弹不得,开始只觉得脸有些疼,后来过了四天三夜,全身都麻木了,救援人员把我从墙下救出来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呢,半张脸几乎都没了。”
郝帅望了梦臻的侧脸,只觉得这张面孔的美是自己前所未见过的动人心魄,若不是心中已有了梦恬,想必自己将为之痴狂的将是这张残缺的脸,或者,此时的自己已爱上了梦臻,爱上了这样一种沉静、温雅、带有些许神秘气质的中性美。
郝帅一时失了魂魄,神思不知游走至何处,只是呆呆盯了梦臻立着。梦臻察觉出郝帅在看自己,却不扭头,只是接了方才的话道:“梦恬那傻丫头因为这件事总觉得亏欠我的,殊不知她若死了我也无法活下去的……”说到这里忽觉失言,便闭了嘴专注于创作。
郝帅呆立了良久,方才向梦臻道:“梦恬要何时才能回来?”
“说不准。我交了毕业设计也要回老家去,那时兴许同她一起回来。”
“那,不如我同你一起回老家!”郝帅道,“我的老家也是新容,原打算过年才回去的,正巧前儿我妈买了好些本地特产,预备邮递过去,倒不如我一并带了回老家,倒还省些邮费!”
“省了邮特产的费,倒多了邮人的费。”梦臻笑起来,“好罢,我预定了星期三的车票,早上六点你就过来罢。”
虽有了几次同梦臻单独相处的经历,却因多了段心事,郝帅此次同梦臻一同坐车回家,一路上反倒拘紧起来,只好望着车窗外翠油油的麦地及雪白翅膀的蝴蝶上下翻飞,倒把心搅得愈发浮乱了。梦臻并未察觉郝帅的不自然,戴着耳机听着音乐闭了眼养神。直至下午两点,两人方才到达新容,郝帅执意要先和梦臻去见梦恬,于是两人便大包小包拎着直奔梦臻梦恬的爷爷家。
梦恬正在院子里拿了面包逗一条小黄狗,见梦臻迈进门来,便一头扑向怀里,那狗便也跟着扑将上来,二人一狗挤作一团。“老妈正跟爷爷说我坏话呢,梦臻快帮我!”梦恬拉着梦臻便要往屋里去,梦臻笑道:“肯定是说你这次毕业考试考得不好来着。”梦恬翻了个白眼儿,道:“要只说这个也还好,老妈把我跟郝帅的事也告诉爷爷了!爷爷直说我不该没把孙子女婿带来让他瞧瞧……”
“你没带来,梦臻替你带来了!”郝帅笑着从院门外闪进身来,惹得那小黄狗直着脖子冲他叫。
“你——你怎也来了?”梦恬睁圆了眼睛,见郝帅大步走过来,忙跑过去拦他,“不成!别让爷爷看见你,否则又要取笑我了!”一行说一行把郝帅往院门外推,小黄狗有了仗势,扑上去一口咬住郝帅裤腿。郝帅抵挡不住,只得退出门外,笑道:“你就不想我么?才一来就把人往外轰。”梦恬弯腰将狗抱在怀里,道:“我当你只顾踢球,早忘了我是谁了呢!”郝帅笑道:“忘了你还会过来看你么?几天不见晒黑了不少,前儿陪你买的防晒霜不顶用么?”
梦恬看了看自己被阳光晒得泛红的胳膊,道:“你懂什么,这叫作健康美!防晒霜给我妈用了。”
“怎么不给梦臻用?这几日她给咱爷爷买特产在外面跑,也黑了不少呢。”
“谁跟你‘咱’、‘咱’的!”梦恬先笑着捶了郝帅一记,而后诧异道:“怎么,这几日你一直同梦臻在一起么?”
“嗯!帮她把毕业作品弄到了学校,还跑遍了土特产市场给爷爷买东西,梦臻已经答应请我吃饭了!”郝帅笑道。
梦恬促狭地眨眨眼,道:“你是不是爱上梦臻了?”
郝帅伸出大手去盖梦恬的脑瓜儿,笑道:“你这丫头不知动的什么鬼心思,似乎一心想着我爱上梦臻,倘若我当真爱上了她,你不难过么?”
梦恬咯咯笑道:“我不难过,梦臻本就值得人爱,男人女人,谁都会爱上梦臻,我非但不会难过,反而替梦臻高兴!若我不是梦臻妹妹,我也会一无反顾地爱……”
“爱什么?”梦臻从院内走出来,“这么热的天,两个人在外面聊个什么,到屋里面去罢。”而后又向郝帅道:“到屋里喝杯茶罢。”
郝帅才要说话,梦恬却忙向梦臻摇手,道:“不成不成,爷爷指定要取笑我的!要喝茶,我去端来给他喝就是!”说着便要往屋里走,郝帅拉住她胳膊笑道:“我不喝茶,时候不早,我也需往爷爷家去了。改日再来拜访罢!”梦臻便要梦恬去送他,郝帅道:“不用,我们那条路上没树的,现下日头这么毒,梦恬体质不好,再中了暑。反正我已记下路线,明儿找你们来玩儿!”梦臻梦恬便将郝帅送至小区口方回来。
晚间梦臻在院里支了凉床,梦恬便也吵着在外面睡,梦臻便将蚊帐挂好,让梦恬睡了凉床,自己在地上铺了张凉席睡下。睡至半夜被蚊子咬醒,便打了蒲扇儿驱蚊。那梦恬一直醒着,正伸了脚去够蚊帐凹垂下来的顶子,见梦臻醒了便道:“要你同我一起睡凉床你就是不肯,甘愿在那里喂蚊子!”梦臻原背对着梦恬,听了此话仍旧不动,只道:“一天天大了,哪里还能像小时候。”
梦恬沉默了半晌,许久方道:“一天天大了。白天爷爷还对我说:恬恬明年便毕业了,该正经找个男朋友才是,先成家方能立业。那时我方才醒悟,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跟爸妈和你撒娇使性子了,转而再想到郝帅,只觉得和他在一起像两个玩过家家的小孩子,小孩子玩游戏往往新鲜劲儿过了便一拍两散,直觉得与他不能长久,但若说与他分开,恐怕还是会十分想念的……”说至此长长叹了口气,“所以现在我心内矛盾得很,梦臻,你说我到底该怎样做呢?”
梦臻沉默了半晌,道:“你当初是因何喜欢上郝帅的?”
梦恬望着满天水钻似的星星,道:“其实我倒并不是因为他长得帅才喜欢他,原本他开始追求我的时候我是不答应的,谁想那个佟玺见了我便冷言冷语,常常引着别人嘲笑我,一气之下我便……”
“只是为了赌气便答应郝帅了?”梦臻有些无奈,翻个身儿,也去看那满天的星子。
“你不要以为我只为了争强好胜才同郝帅交往的!”梦恬叫起来,梦臻忙示意她放轻声,梦恬从凉床上坐起来看着梦臻,低声道:“我真正喜欢他的原因,是因为他每每侧着脸看我的时候,都令我想起……想起那时的你!”梦恬说着哽咽起来,“不知为什么,他总能令我想起你来,禁不住便被他感动着,然而……然而在我心中或许他只是你的替代品,或许我私心里希望他就是你,同我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
梦臻平静地望着梦恬,然而胸膛却剧烈起伏着,梦恬只是啜泣,两人这样待了许久,梦臻方低低地道:“睡吧,明儿一早郝帅还要过来的。”
翌日,郝帅果然一早便过来,梦臻梦恬等在院门外,三个人商量了先去附近的公园玩,中午由梦臻请客,吃罢饭郝帅便拉着要二人去他爷爷家玩,梦恬先是不肯,直到听郝帅说爷爷奶奶下午要去串亲戚均不在家时方才同意。
一进家门郝帅便忙着沏茶切西瓜,三个人坐下来闲聊。梦恬便指着墙上挂的一张全家福照片问郝帅道:“这相片是何时照的?怎么里面没你?”
郝帅笑道:“怎么没我,我奶奶怀里抱着的小婴儿就是我,那时我刚好满百天。”
梦恬“哦”了一声,道:“这相片年头也够久了,还是黑白的呢……”
郝帅笑道:“不仅这照片,就是这相框也是当时照完相后相馆送的,还有这房子,塌过两回,每回建好了我奶奶还要把这相框挂回到这面墙上……”
“塌过两回?一回是十年前那次罢?!后来为何又塌了呢?”梦恬问道。
郝帅道:“十年前那回是第二次塌,第一次塌是二十年前了呢。”
“是什么原因?”
“怎么,家里人没有对你们讲过么?”郝帅望了望梦恬,又望了望梦臻,梦臻低下头去喝茶,梦恬却催他快讲,于是接着道:“新容市在二十年前也曾发生过一次大地震呢!”
梦臻握了杯子的手微微一颤,梦恬并未发觉,只睁圆了眼睛和郝帅道:“二十年前也地震过?怎么我从未听家人说过?”忙看向梦臻,问道:“梦臻知道这事么?”
梦臻放下手中杯子道:“爸常讲的他自己地震后帮忙救人的事大概便是二十年前那次地震的事罢。你时常不爱听爸说事,纵不知道也不奇怪。”
郝帅接着说道:“那次我们家颇为幸运,爷爷奶奶去了外省探亲,只剩我爸妈在家,地震时我爸刚下夜班,冲进屋去抱了我妈就往外跑,刚出屋门房子便塌了……若不是如此,现在恐怕也不会有我了!”
梦恬慨叹不已,望了墙上那照片,道:“咱们新容真是多灾多难,这照片能保存下来倒真是不易……咦?”梦恬扭过头向郝帅道:“这照片若是二十年前照的,又怎会有你?”
郝帅亦是一愣,搔着头思索了许久,方喃喃道:“敢是我奶奶记错了?……”
“没有记错!你看!”梦恬走至相片前面指了右下角给郝帅看,那是照相时的日期,虽然早已褪色,但仍能依稀辨清时间正是二十年前。郝帅越发摸不着头脑,看着照片发愣,梦恬道:“想这婴儿是你的兄姊罢?!”郝帅摇头,道:“我是爷爷的长孙,不会再有别人……除非奶奶抱着的是别人家的孩子……那也没道理,照片上明明写着是全家福的……”
三个人正在屋里纳罕,忽听得院门响,齐齐向外望去,见两位老人正跨进门来,想必是郝帅的爷爷奶奶,梦臻梦恬忙起身相迎,郝帅先替四人相互引见了,便拉了郝奶奶的手迫不及待地指了墙上照片问:“奶奶,这小婴儿是谁?”郝奶奶笑起来:“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么,除了你这小调皮还能有谁?”“可是奶奶,这照片是二十年前照的,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呐!”
郝奶奶听了此话也是一愣,忙看向郝爷爷,郝爷爷将一只黄木烟斗燃了,向奶奶道:“小帅也大了,况事情过去了那么久,你便告诉他罢。”郝帅只觉得自己将要听到的是个惊天的秘密,不由得紧张起来,郝奶奶拉他在沙发上坐下,握了他手道:“这照片上的婴儿……确实不是你,而是……是你的亲哥哥。”郝帅再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不禁呆在当场,那郝奶奶继续说道:“你妈妈生下这孩子才几个月,就发生了大地震,那天晚上你妈妈患了重感冒,怕传染上婴儿,便将孩子放在我和你爷爷这屋,想等你爸爸下了夜班让他和婴儿一起睡,谁想你爸爸才一进门便赶上地震,不及多想就抱了你妈妈往外跑,……那次震得厉害啊,还没跑到门口房子就塌下来了,你爸爸一把就把你妈妈扔出门外,自己也险些被石头砸死,等他想回去救孩子的时候,房子早就塌完了……那次地震持续了两三天,你爸爸被院墙压住了,你妈妈连病带吓,送去医院输了两个礼拜的液才清醒过来,我和你爷爷那时在外地,封锁了不让回来,救援的人谁都不知道房子下面还有个婴儿……”郝奶奶说着掉下泪来,梦恬也跟着抹泪儿。
郝帅许久方缓过神儿来,搂住郝奶奶肩道:“罢了,奶奶,那是天灾,非人力可逆,现在不是还有我么?!我连那婴儿的孝道一并尽了,好好孝顺您和爷爷,可别再伤心了,好么?”
梦臻见时候不早,便拉着梦恬起身告辞,郝帅送出门来,道:“我平日总羡慕你们这些有兄弟姐妹的人,直道自己是孤家寡人,谁成想原来我也有个哥哥,只不过没福气体会手足之情罢了。倘若他仍在世,必定要比我优秀许多的……”
梦臻道:“你也不必徒自伤感,比之那些失去亲生父母、亲人的人你已算是幸运的了,珍惜眼前的罢!”
而后几日,梦恬郝帅各揣了心思,均没兴致相约再玩,一连几天便未曾见面。祝爸祝妈因各自请了十天的厂假,眼看到期,便商量着明天回去,一家四口晚饭后便开始收拾行装,梦恬原本呆呆地想事情,忽而下定了决心似的拉梦臻私下里道:“这几日我反复地想,男女谈恋爱首要是考虑能否长久地在一起,不能只觉得新鲜就好上,不新鲜了便散伙,爱情毕竟不是游戏,与其怕负了对方而勉强在一起,倒不如早说早断,免得将来痛苦!”
梦臻便问她:“你可想好了?到时可不能后悔的。”
梦恬用力将头一点,道:“想好了,这事不能拖,拖到回去了我见到佟玺怕是又下不了决心了!今晚我便找郝帅去同他说清楚。”说罢便往外走,梦臻忙拉她:“等下我和你一起去。”“你别去,说这样的事只两个人的好,你在旁边站着,我哪里好意思开口!”梦恬往屋里推梦臻,“放心,我很快便回来,郝帅我最了解,决不是拿得起放不下的人!”梦臻还要说什么,偏巧祝妈在那屋里叫,只好叮嘱了一声诸事当心便匆匆跑过去了。
郝帅正坐在门口石矶上啃西瓜,见梦恬在院门外朝他招手,忙扯了块毛巾擦了擦嘴,和郝爷爷打了声招呼便出来了,道:“我正想吃完瓜去找你呢,你倒自己跑来了,梦臻没同你一起来么?”梦恬道:“明儿我们便回去了,梦臻帮着收拾东西呢。”郝帅先是怔了怔,道:“也好,我正有话要同你单独说。”换成梦恬怔了怔,便先将自己要说的话按住,且看郝帅有何话要说。
郝帅似是心事重重,两手插在裤兜里只顾低着头向前走,梦恬心内亦有些沉重,两人默默走了许久,行至护城河的柳堤旁,因夜色已黑,且河岸边也没有街灯,除了偶尔一两对情侣相携走过便再无他人,郝帅便找了个石椅拉梦恬坐下,两人盯着水面依旧不作声。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郝帅方忽然开口道:“梦恬,这话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当早些告诉你,只不知你听过之后是否会恨我……”
“是什么话,你尽管说罢。”梦恬隐约意识到郝帅将要对自己说的正是自已要对他说的。
“自从知道我原有个哥哥这件事,对我的震动极大,”郝帅抬起头来望着缯蓝的夜空,“他原本可以像我这样健健康康地活着,每日看书、踢球、吃雪糕,和好哥们儿一起聊天侃地,有享不完的美好人生。说不定,说不定他聪明过人,将来是个科学家,或者球星,或者画家,或者军人……然而过早地去了,却因此这世上才有了我,我就觉得我的生命是用他的生命换来的,更应当好好珍惜好好塑造,这才对得起他。”郝帅顿了顿,看了眼梦恬,接着道:“所以我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松弛,一味贪玩,白白浪费了他赐予我的生命。”
梦恬大致已明白了郝帅想要说的,于是问他:“你有何打算?”
“我想明年退出体育部,闷下头来考研究生。”郝帅深深吸了口气,“因此……怕是没有什么时间陪你,所以……”
“所以,不想和我做男女朋友了,是么?”梦恬问他。
郝帅望着梦恬,但是看不出她到底是何心思,只得点点头,道:“这样确乎是对不起你,你要打我骂我或是告诉家长,我都绝无怨言,只是我已下定了决心,不会再改变,还请你能谅解我的心。”
梦恬亦学着郝帅深深吸了口气,道:“我有什么可怨你的?好男儿志在四方,你这样决定我反而替你高兴,即便你不告诉我这决定,我今天也本想这样劝你的。若让你一人承担这‘提出分手’的罪我可不忍心——我来找你也正是为了此事。”
郝帅略带惊讶道:“你?是为了什么?莫非也要考研么?”
梦恬笑道:“我哪里是考研的料!家里有了梦臻这个艺术学院的研究生就已经够了,我爸妈对我也没那么高的期望!我只是想,同你在一起固然十分开心,然而我们只顾着眼前的快乐,从未想过将来会怎样。谈恋爱不是游戏,是要对双方负责的事,以你我的性格,将来能否生活在一起?即使生活在一起,又能否志同道合地过一辈子?你知道我的性子,从小被爸妈和梦臻宠得惯了,稍有不顺心合意就爱耍脾气使性子,只怕只有梦臻能容忍;而你,性格是男孩子中极好的,乐观爽直,然而正恐你这爽直与我的坏脾气是不搭调的。细细考虑之下,我倒觉得我们做朋友比做恋人更为合适。本来我还在担心同你这样讲了会令你不高兴,谁想你竟先我一步作出了提议,如此说来,我们算是和平分手了?”
郝帅本也以为今日自己说出那番话来梦恬会难以接受,再听了梦恬这席话方才如释重负,心情豁然开朗起来,拉了梦恬的手笑道:“什么分手不分手的!朋友也好恋人也好,都要牵着手走一辈子!即便你决定今后不再理我,我也是不依的,且还会不定期的上门叨扰你家的酸梅汤呢!”两个人一经说开,便觉得各自卸下了心头包袱,像认识了多年的老朋友般,反倒比之前更觉亲近了不少。
“叨扰酸梅汤是假,去看望梦臻才是真罢?!”梦恬玩笑道。
“说到梦臻,她今年便从艺术学院毕业了罢?要找什么样的工作呢?”郝帅只觉得自己对于梦臻,内心深处仍有着莫明的情愫。
“雕塑专业的不好找工作,依梦臻说的,学了四年,除了会玩泥巴,什么都没学会。”梦恬笑着,但显然这话是出自她口,“那家伙神经兮兮地要去什么西藏,大学四年暑期打工的钱都攒好了。”
“去西藏?你家里人同意么?”郝帅心内揪了一下子。
“梦臻还没有对我爸妈说,只怕他们是不会同意的。”梦恬亦是一脸的落寞。
“去西藏……去西藏做什么呢?寻找艺术灵感么?那里人烟稀少,海拔又高,容易出危险,若真在那里出了事,只怕永远都无人知道呢。”郝帅挠着头道。
“我也这么说,可梦臻说,正是要在那样的地方,艺术才不会被污染。”梦恬坐的累了,立起身子伸了个懒腰。郝帅也站起来道:“前面有个夜市,听说是一年一度的大集呢,要不要去看看?”梦恬叫道:“好啊!明天便回去了,正要买些礼物给我那些个同班姐妹呢!你不说我险些忘了,快走!”两人此时已是异常轻松,嘻嘻哈哈地说笑着往夜市而去,一时逛得高兴,早把时间抛在了脑后。
那厢梦恬郝帅玩得高兴,这厢却急坏了祝爸祝妈和梦臻,瞧了眼墙上石英钟,早已过了十一点,梦臻因想着梦恬是同郝帅说分手去的,如今这么晚了还不回来,别是二人中哪个想不开,出了什么事,不由得暗暗恨自己没有硬跟了梦恬去。祝妈早已等不下去,逼着祝爸出去找人,梦臻忙跟了出去,留祝妈在家守着。
祝爸正愁要往何处去寻人,梦臻想着梦恬必定是先去的郝帅爷爷家,因此便领了祝爸一路往郝爷爷家来,或可问出二人下落。郝爷爷睡得晚,此时正在屋里看电视,老人家耳背,梦臻先敲了敲院门,见无人应声,便和祝爸轻轻推门进来,再敲屋门时方听见有人过来开门,郝爷爷忙将二人迎入屋内,道:“郝帅那小子,多早晚了还不回来,我这儿也等着他呐!”梦臻便问郝帅临出门时可交待了要去何处,郝爷爷道:“只说了出去玩儿会儿,也没说去哪里玩儿。”梦臻颇为无奈,正欲问祝爸要怎样行事,却见祝爸目光正盯了一处发怔,便顺了目光望过去,正是墙上挂着的那张全家福的照片。
“爸?”梦臻偏头望向祝爸,祝爸只似没有听见,忽儿大步迈过去拉住郝爷爷的手,道:“老人家,墙上挂着的,可是你家里的全家福?”郝爷爷被这中年男人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迟疑着点点头:“是,是我们家的。”祝爸指着那全家福又问道:“这……这位老夫人怀里抱着的……可是您的孙子?”“是……是的,怎么了?”“孙子……现在何处?”祝爸迫切地望着郝爷爷。
梦臻忙去拉祝爸,道:“爸,别问了,这是人家的事,你问这个做什么?”
祝爸压根不理会梦臻,只一味抓着郝爷爷的手,等他回答。郝爷爷因想着这事梦臻反正已知道,告诉他爸爸倒也无妨,便说道:“那孩子命不好,夭折了。”
“是何原因?”祝爸依旧追问道。“爸!”梦臻使劲拉他。郝爷爷道:“二十年前那场地震,孩子没救出来。”祝爸猛地扭头去抓梦臻肩膀,推到郝爷爷面前,哑着嗓子道:“这孩子就是您的亲孙子!”一时郝爷爷和梦臻被说得愣在当场。祝爸因激动而剧烈地喘着,半晌方道:“没错……梦臻……梦臻就是您的孙子!二十年前地震的时候,我正好出外办事路过你们家,当时地摇的厉害,我就躲在空地上没敢动,也不知什么东西飞过来就把我砸晕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房子都已经塌了,我正准备跑回家去看看家里人是否安全,谁知就听到废墟里传出一阵婴儿的哭声,当我找到这个婴儿的时候,他的身上就压着那幅从墙上掉下来的全家福照片!我记得很清楚……我刚把婴儿抱出来,谁想就发生了余震,只好先把孩子抱回我家……后来我又回去找了数次,想找到婴儿的亲人,可是连着三年那房子都无人居住,因想着可能那家人在地震中全都死去了,后来便不曾再找,只把这孩子当自家的养至现在……”
郝爷爷听得颤抖着双手握了祝爸的双手,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可是真的?”祝爸点头,望向梦臻,道:“梦臻,你不是一直很想找到尚在世的亲人么?这便是了!怎么还傻愣着?!”
梦臻早在十年前便已知道自己不是祝家亲生,那次地震梦臻因为失血过多,急须输血,然而医院伤员人满为患,血液供不应求,偏偏祝爸祝妈的血型与梦臻并不一致,待等到相符血液送到医院时,梦臻的半张脸已再无法弥补,那时梦臻便已明白真相,三个人瞒着梦恬直到今日。如今自己昼思夜想渴望见到的亲人就在眼前,梦臻反而无所适从,机器人般生硬地挪着脚步,走至郝爷爷面前,又机器人般生硬地说道:“爷爷……”郝爷爷亦不敢相信这事实,和祝爸道:“可……可这明明是个女孩子……”祝爸笑起来,拍拍梦臻后背,道:“这孩子总爱留着半长不短的头发,不爱出门,闷得又白,长得也细致,性格又温和,很多人都误认成女孩子,加上十年前那次地震压坏了嗓子,若不主动告诉,十个生人有九个都当他是女孩子。”郝爷爷这才完全信了眼前事实,一把握了梦臻的手老泪纵横:“孩子,苦了你了……那年封锁了进市的交通好几个月,等回来时已经找不见了你,那时我们都以为你已经……你爸爸妈妈禁不起打击,搬到外市去住,再没回来过,我们老两口也是在外市住了几年才肯再回来的,谁想到却因此而错过了你……”
祝爸见这对祖孙相认心头亦是百感交集,转身预备到院子里吸根烟平静一下心情,谁想却看见郝帅与梦恬二人双双呆立在门口。
却说郝帅梦恬二人夜市里逛得尽兴,一看手表已是将近十二点,梦恬忙叫“不好”,拎着大包小包便欲往家跑,郝帅忙拉住道:“先回我家,这里离我家近,回去拿电话先告诉你家里一声,免得担心,我再送你。”梦恬觉得有理,便和郝帅一同往家行来,郝帅问她:“刚才见你买了不少男人穿的T恤短裤袜子,是给咱爸买的?色太轻了,不适合他那年龄穿。”梦恬想着最初因开玩笑骗郝帅说梦臻是女孩子,如今郝帅深信不疑,此时若说出真相恐他生气,不妨另寻恰当时机再说,因而仍将真相瞒下,只说是给表兄弟买的,又试探郝帅道:“你不觉得梦臻有时很像男孩子么?”
郝帅道:“是像,应当说梦臻属于中性的那类女子,同佟玺还不一样,佟玺只是性格像,内心同其他女孩子并无两样,而梦臻,兼具男子的宽宏大度与女子的心细如发,实是与众不同,若初见面时你告诉我说她是男孩子我也信的。”梦恬有些好笑,一行想着将来要怎样对郝帅说明真相一行跨进郝家院门,谁想正看见郝爷爷与梦臻祖孙相认,两个人便一同呆住了。
后来的几个月,所有人都是怀着复杂的心情过来的,郝帅带着梦臻认了二十年未见的亲生父母,郝爸郝妈自是喜不自胜,连日来带着梦臻走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这个设席摆宴,那个买衣买用,人人都恨不得将这二十年亏欠梦臻的亲情一次补偿了。梦臻被众人带领着来来去去,陌生的亲情和陌生的家庭令他既温暖又惶惑,每每愈是纷乱的时候便愈是想起梦恬来,想起这个离了自己一天也无法安然入睡的、此生所至爱的人来。然而他又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只觉得自己是梦恬的依赖,孰不知,梦恬也同样是自己的依赖,没有她,他这残缺的生命又有何意义?
梦恬现今时常在梦臻空落落的屋内发呆,她是明白自己心思的,记不得从哪一年开始,心内便开始暗暗倾幕起梦臻来,时常的希望梦臻不是自己的哥哥,如今这古怪的愿望实现了,梦臻却遥不可及起来,一向将哥哥引以为傲的梦恬以如此离奇的方式失去了梦臻,而一向渴望有个哥哥的郝帅却也以如此离奇的方式得到了梦臻,究竟该说是皆大欢喜,还是若有所失?梦恬有些悲凉,她知道自己爱上了梦臻,更知道梦臻也爱着自己,而令她悲凉的正是梦臻的爱,一直单方面的为她付出着,她却浑然不觉,如今待她要回报时,梦臻早已远离了她的世界。
梦臻去西藏的时候,两家人一齐将他送到了火车站。梦恬一个人买了站台票,执意要看着梦臻上火车方肯罢休。两个人慢慢向站台走,梦臻嘱咐她要代他好好照顾祝爸祝妈,冬天睡觉记得在腿上多搭件薄被子,不要总吃外面小摊上的东西,晚上早点回家,别在人少的路上多作停留……梦恬一一应着,眼泪在眶子里打转,又怕梦臻看见心里难过,便把头扭向一旁。候车大厅的柱子上被人涂鸦得一塌糊涂,一行水笔写就的褪了色的字迹在五彩斑斓中显得凄清落寞,“我在站台等你,如果铁轨的尽头是地老天荒。”
梦恬忽地抱住梦臻,带着坚定的忧伤问他:“你何时回来娶我?”
梦臻说:“等到所有人忘记你曾是我的妹妹,那时我会回来,带着我无须再掩饰的爱。”
郝帅是所有人中最忙的一个,且这一忙就是五年。那天在街上看见一个长发的背影,隐约像是梦恬,便上前叫住了,果然是她,添了几分成熟,更加的动人。两人很久不见,自然约了家餐厅吃饭,梦恬便问郝帅现在做什么工作,郝帅指指餐厅屋上方悬着的一台供人观看的电视,那里面正播着关于人类探索火星的新闻,道:“天文研究院实习院士,还行么?”梦恬笑起来,道:“不当球星倒研究起星球来了,很适合你。”郝帅便问梦恬在忙些什么,梦恬道:“才刚考上空中小姐,正在培训,下周便可以上机了。”郝帅亦笑起来,道:“敢情你我的工作还有那么一丝儿联系,都是天上的。是飞国内还是国际?”
梦恬脸红了红,道:“国内,飞西藏。”郝帅长长的“哦”了一声,问道:“梦臻说何时回来了么?”梦恬摇摇头,道:“才去的时候通过几次电话,在那里认识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后来说要一同去完成件绝世的作品,便再无音讯……”说着鼻子便有些泛红,郝帅亦是沉默。
餐厅的电视开始播送一些国内的趣闻,其中提到了西藏某个地方,一群酷爱艺术的人们花了几年的时间在岩石上雕刻了一张巨大的面孔,镜头照到了那面孔上,郝帅和梦恬便呆住了。
“是梦臻——他把你的面孔刻在了世界屋脊上呢!”郝帅激动得去握梦恬的肩,梦恬早已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她方说道:“梦臻……要回来了。”
这天晚上,郝帅一如往常在办公室的电脑前查阅着资料,一组名为“火星之脸”的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人类发射的火星探测器在火星上拍下的状似人脸的岩石照片,其中的一张竟同梦臻在西藏所雕的梦恬的面孔一模一样!郝帅想起梦臻在婚礼上对梦恬说的那番话:我想把对你的爱永远留在这世间,洪水也好,地震也罢,哪怕时空轮转数亿年,那个时候的人们仍可以知道,在地球上的某一个世纪,有这样一名女子被人所深爱着。
于是郝帅想,或许,说不定,在数百亿甚至数千亿年前,火星曾与地球有过神秘的互换,那上面有位深情的男子,为他至爱的女人雕下了这张永恒的面孔,任凭光年流转,万物尽逝,只有这爱,亘古未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