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世》雁过青天

66、西行波折 9

　　荣介纳闷着，敲石头都有点不那么专心了。

　　敲敲睡睡，再给地头浇浇水，又将收获的种子种下，杂七杂八的一通乱忙，总算熬过了一夜。次日天方见青色，他便离开了隐界，回到石洞中。他得弄明白，嚣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嚣甲并不在石洞中。

　　荣介心中咯噔一下，心想不会是昨天晚上跑了就没回来吧，连忙在周围找起来。然而找了许久都不见人影，不免有些焦急。

　　先不说他的那些盘算都要着落在嚣甲身上，只是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没有个人搭伴，时间长了人真的会疯。

　　正在荣介感到沮丧的时候，嚣甲拎着米袋子和行李箱从山的另一边冒了出来。

　　前一夜嚣甲只是在另一个石道中过的夜，天亮后也没有就此逃走的打算，他只是如同以往一样去找石精和露水。尽管他眼下并不缺这些，但想想以前想找都找不到的日子，现在终于能找得容易了，还没人跟着抢，他怎么可能舍得只眼看着而不占为己有。

　　回来时见到荣介站在石洞外，他顿时警惕地停住脚，也不走近，也不离开，只远远地看着。

　　荣介见到他回来原本还挺高兴，此时再看到他这一番做态，不由哑然无语，原本想说点什么的都给忘记了。

　　两人就这样隔远默默地对望了一会儿，荣介才突然笑了起来，主动打破僵硬的气氛。

　　“蛮哥，早啊！今天收获怎么样？”他决定当昨晚的事没发生过。

　　听到他的问话，嚣甲神色略略放松，才又继续往这边走，只不过在与荣介隔着一小段距离的地方又停了下来。

　　“不少。”或许是知道荣介不会跟他抢石精，所以他并没有隐瞒，而是从米袋子里掏出了一把石精给对方看。

　　荣介一眼扫过，除了嚣甲手里的，袋子里还有一些，算起来估摸着有十几个，很是不少。

　　“除了石精，还有没有看到别的东西？”他想了想，问。母神死亡后的能量回馈，使得这片大陆短暂地重发生机，既然石精越来越多，难保没有其它生物再长出来。

　　听到他的问题，嚣甲心中一动，嘴里回说没有，心里却在考虑着傍晚出去找石精时特别留意一下，要是能找到其它食物，那自然更好。

　　荣介实在不习惯跟人隔着太远的距离喊话，于是往前走了两步。谁料他这一动，嚣甲也动，他前进一步，嚣甲后退一步，前进两步，嚣甲后退两步，嚣甲腿长，一步赶得上他两步，故而两人间的距离不仅没拉近，反而更远了。

　　荣介真是又纳闷又无语，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蛮哥，你躲什么？”昨天刚见面时还好好的，怎么自己冒着风险将隐界暴露给他，原本指望借此拉近两人关系为以后铺路，谁想居然适得其反，把人给吓走了。

　　荣介觉得有点郁郁，他发现自己实在没办法猜到这里人类的思维。

　　“我要走了。”嚣甲没有回答他，而是突然说，有点意兴索然。

　　“为啥？”荣介愣住。

　　为什么？嚣甲也在问自己为什么。明明可以一走了之，为什么还要专门同对方说一声？他感觉自己的行为有些陌生。

　　“这里危险。”这算是离开的理由吧。既然已没把握控制住对方，让他任取任求，还得防着一不小心被拉入那个怪异的地方，时时担心母神的威胁，现在又能找到石精和水，并非一定要跟对方绑在一起，那么还不如离开，各走各的。

　　危险？现在知道危险了，之前在这里呆了五六十天，怎么不怕危险？荣介对这个理由持怀疑的态度，但也不好在这时去反驳。而且他知道，在嚣甲面前，任何反驳都没用。

　　“你要去哪儿？”他问。

　　“哪里有石精，就去哪里。”或许是要分离了，嚣甲难得的好脾气，问一句答一句。

　　对于地下人来说，有食物有水的地方才能居住，否则哪怕居住条件再好也没用。在极西之地因为各个墟城之间有领域划分，彼此不能越界，才不得不固定在一处，饶是如此，还有那胆子极大的成为流窜在各墟城之间的游民，一切不过是为了口吃的喝的。如今在这荒芜的流放之地，没有任何势力能干涉到，嚣甲自然不必再拘束着自己。

　　“那如果有一个地方，除了石精外，还能长出其它吃的，你愿不愿意去？”荣介明白他的意思，因此又问。

　　不想一直都给他贪婪印象的嚣甲这一回居然拒绝了，而且拒绝得十分果断，连犹豫都不犹豫一下，问也不问一下。

　　“不想。”嚣甲说完，转身就走。他以为荣介说的是隐界，一想到那个地方，他就感觉非常糟糕。他对于失去自由以及性命捏在别人手中这两件事十分的厌恶，哪怕再多的食物和水也无法化解他心中的抗拒，何况他现在还不缺吃的喝的。

　　荣介大吃一惊，下意识地追了几步，又停下来。

　　“喂，蛮哥！”他喊。

　　已走出一段距离的嚣甲停住脚步，但没回头。

　　“我会一直在这里。常回来看看啊，我用新鲜的绿植跟你换大米和衣服。”荣介说。他没让对方留下米和行李箱，因为那根本不可能。

　　嚣甲沉默。片刻后，确定荣介再没其它话说，便又迈开步子。

　　荣介一直注视着嚣甲高大雄壮的背影消失在起伏的山丘后面，才收回目光，心中若有所失。

　　他原本以为自己对嚣甲厌恶甚于好感，只是因为环境所迫，不得不与之虚与委蛇，但直到方才，他才知道自己对其的依赖有多重。如果不是想到需要的种子都在圣城废墟之下，而嚣甲又明显畏惧着圣城，想要说服其帮助自己去挖掘废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或许已经死缠烂打地追了上去。

　　他害怕孤独，他也怕这旷野的荒芜，可他更怕死亡，怕亲眼看到这个世界末日崩溃，而自己尸骨无存，连魂魄也无法回到故土。所以他只能遏止住心中的渴望，强迫自己留了下来。

　　哪怕没人帮忙，他也要从废墟之中挖出更多的种子来，这样才能在这个世界的生机被耗尽之前尽可能地撑出一片生地。

　　在原地伫立良久，荣介才收拾心情，转身看向不远处的圣城废墟。

　　从此以后，一切都要靠他自己了。

　　振作了一下精神，荣介努力压下心中对天坑的畏惧，走到废墟边缘，开始仔细观察起来。在他想来，整座城一望不到边，不可能所有地方都这样高这样陡。他只需要寻到一处坡度略缓的地方，便能想办法下到废墟里面去。

　　如此，每天清晨和傍晚出来，其余时间都被迫躲在隐界当中种绿植敲石头，花了十多天的功夫，终于让他找到了一个稍微好下去的地方。

　　那是一道很深的沟壑，斜斜地伸向天坑废墟，越靠近废墟，沟壑越深，尽管离底部仍有着一段距离，但与之前经过的那些地方相比，已经好很多。何况沟壑底部到废墟的这段距离并非陡直，而是一个斜坡。

　　荣介不想将更多的时间都浪费在选择下去的地点上面，而且他也不确定能不能再找到更合适的位置，因此在做好准备之后，他又沿着那条沟壑往远离圣城废墟的方向走了两个多小时，沟壑深度减到半人高的时候，他才攀着沟沿爬了下去。

　　沟壑中布满了塌陷的石块泥土，高低起伏不平，走起来颇为辛苦，但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我靠！”尽管已经足够小心，荣介还是踩到了一块悬空的石头，一个跟头栽进低洼处，过程中带落几块石头以及无数泥沙，滚砸在他身上。

　　“嘶——”这一跤摔得有些狠，右脚似乎扭伤了，左手腕也很疼，还没算其它擦伤。

　　真是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长时间的孤独与身体的疲惫本已让荣介的精神到了一个临界点，此时再遭遇这样的事，顿时有些崩溃。

　　他也不去管仍压在身上的石块泥沙，就这么以摔倒的姿势趴在坑里，一动也不再动。

　　十几分钟之后，他渐渐收拾了心情，重新凝聚出勇气，准备起身再次面对这个让人绝望的世界时，耳中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声。他一下子僵住，什么沮丧，什么灰暗全都没了，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各种可能性，一丝冷汗从他背脊滑落。

　　也许是风。他对自己说，却没敢动弹。他这时手脚都受了伤，身上又有沙石，无论是逃还是躲都很难不发出声音，所以只能祈祷不会有危险突然降临。

　　当然，他可以躲进隐界。只不过哪怕再害怕，出于对见到其他生命的渴望，只要不是危险真正降临，他都不想选择这样做。

　　不是风。悉悉索索的声音并不是短暂的出现，而是越来越清晰，仿佛正在靠近，速度十分快，但与风相比还差得远。

　　荣介不知道是该恐惧，还是该期待，但可以感觉到的是他更紧张了，甚至已经准备沟通隐界。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有什么跳下沟壑，完全来不及有任何有反应，压在身上的石头被拂开，紧接着背心一紧，整个人被拎了起来，大脑不由出现瞬间的空白，等反应过来想要继续沟通隐界已经晚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瞪大眼看向突然出现的“东西”。

　　然后，原本倒口的惊叫一下子噎住，片刻后代之以更大的叫声，叫声里充满了如释重负以及惊喜。

　　荣介忘记了手脚的疼痛，忘记了自己的原则立场，手脚并用抱住了眼前的人。他很用力，用力到仿佛怕这个人会再次突然掉头离开。

　　不过来人似乎并不能体会到他的激动，非常不客气地将他从身上扯了下来，扔到地上，然后迅速后退了几步。

　　“你在做什么？”看着荣介额头上的擦伤，嚣甲觉得非常不解。

　　对，就是嚣甲，他又回来了。

　　当然，之前他是真的走了。只不过在离开了几天之后，总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劲，控制不住想走回头路的念头，于是又转了回来。回来后他也没出现在荣介面前，而是藏在暗处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他必须确定荣介的意图，以及那个诡异地方的危险程度。

　　然后他发现荣介一直在圣城废墟边缘打转，似乎是想要下去，除此以外，并没有别的异常举动。但他早已养成了谨慎的习惯，并没有因此就放松，而是继续隐藏了下来，想要知道荣介究竟在做什么。

　　直到荣介突然摔倒。他原本也没将这种程度的摔倒当一回事，谁知道荣介摔下去后半天都没起身，更没动弹，这才现了身。他得承认，他有点紧张。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紧张。要在以前，找不到食物和水的时候，荣介出事他紧张还说得过去，但现在有吃不完的石精以及充足的露水，而且他已放弃再从荣介那里获取任何东西，他为什么还会在意对方的生死？

　　嚣甲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态有些奇怪，但当发现荣介没什么事，且因为他的出现而发自内心的高兴的时候，他居然也觉得有些开心。

　　嗯……嗯？这太不正常了。意识到这一点，他不自觉又往后退了两步。

　　荣介这时候已从巨大的惊喜当中回过神来，见他避自己如同蛇蝎，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但心中却打定主意，这一回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留下对方。

　　“我摔了一跤。”他回答对方的问话。

　　嚣甲想问的当然不是这个，于是又重问了一遍：“你留在这里干什么？”

　　荣介哑然失笑，知道自己理解错了他的意思，“我需要很多种子，只有圣城下面有。”这一回，他决定不再弯弯绕绕，而是坦然相告。

　　嚣甲离开后的这段时间里，他不止一次地反省，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琢磨得久了，大约也猜出了几分嚣甲突然选择离开的原因。

　　当时他急于获得大量的种子，希望能获得嚣甲的帮助，于是选择将隐界暴露给对方知道，但又担心对方故态复萌，会挟持他将隐界占为己有，于是托言隐界是在母神的体内，谁知道却因此弄巧成拙，反倒让对方心中升起忌惮，不愿再与自己为伍。

　　在想明白这一点之后，荣介其实是有些后悔的，后悔自己太过急切，没有仔细斟酌再做决定。但现在想这些却是于事无补，只能另想办法补救。

　　“你能帮我吗？”他直接求助。

　　帮？嚣甲条件反射性地摇摇头，又退了两步。

　　“只要你帮我弄到更多的种子，我就能为你提供更多种类的食物。”荣介对他多少有些了解，赶紧又加上一句。

　　“我能找到石精。”嚣甲仍然摇头。尽管他并不排斥获取更多更好的食物，但如果是在必须冒着危险的前提下的话，那还是算了。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不过是始终牢记三个原则：贪婪，知足，不冒不必要的险。

　　贪婪，能弄到手的东西，他都会尽可能的弄到手。知足，在有足够的生存资源的情况下，不为非必须的利益冒任何险。第三个原则，不冒不必要的险同上。

　　“石精不可能无限生长，如果有一天再像以前那样，不再生出石精，也不再有露水，你要怎么办？”荣介语速极快地说。他必须说服对方。

　　“不会……”嚣甲略微犹豫了一下，才说。显然，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但或许因为这种事不是人力能够影响到的，所以也只能是略想一想便搁到了一边。此时被荣介问起，难免多思索了一会儿。

　　“会。”荣介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非常肯定地说。

　　嚣甲沉默，没在这事上跟荣介争辩。事实上，他也从不用嘴跟人争辩，哪怕是在被陷害的时候。

　　“是母神说的，母神告诉我，这个世界即将走向毁灭，现在不过是毁灭前的狂欢。”荣介假借母神的口，说出了自己所猜测到的事实。

　　嚣甲眼睛微眯，抬起头看向前方一望无际的天坑废墟，过了一会儿，才冷淡地哦了声。所在的世界正在走入末路，这不仅仅是他，还是所有地下遗民都心知肚明的事，完全不值得提出来讨论，因为讨论毫无用处，没人能解决这个问题。

　　“如果我们不做点什么，就只能跟着世界一起灭亡。”荣介对于他的反应早已有所准备，因此也不介意，继续说道。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我们什么都阻止不了。”嚣甲终于开口给出回应。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淡，就仿佛荣介原来所在的世界，人类明知道自己最终的结局是死亡，却没几个人会为此付出更多的激烈情绪一样。在面对人力无法抗拒的情况时，两个世界的人反应似乎并没有两样。

　　“能的。”荣介低声说。

　　嚣甲愣住，低头疑惑地看向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能的，我们能阻止！”迎上他的目光，荣介顿了下，又提高声音加重语气说了一遍。

　　“用什么阻止？”嚣甲眼神变冷，问，显然对于荣介的话完全不信。当认定别人正在欺骗戏弄自己的时候，无论是谁心情想来都不会太好。

　　荣介对于他的态度没有太介意，好比在穿越以前，如果有一个人突然对他说，有办法让他摆脱死亡，获得永生，他大约也会将其当成神经病。至于拯救世界这种事，那就更不用说了。所以，他尽可能地让自己看上去更真诚一些，更诚恳一些，不止语气表情，还有内心。

　　“种植。种下大量的绿植，只要生机不绝，这个世界就不会死亡。”他说，顿了一下，确定对方在注意听之后，立即做出更一步的解释：“你知道源灵生长会使得我生水的量增加，而源灵要长大就需要种植更多的绿植。所以，种下的绿植越多，我的能力就越强。而我的能力越强，就能种下更多的绿植。只要我们有足够的种子，哪怕这个世界原本的生机耗尽，不再自然生长出食物，也不再产生水，我们依然能拥有一块比以前更好的生存之地。”

　　他不能说自己与母神的关系，那样势必暴露出母神已死的消息，不仅会戳破他之前的谎言，还会另生变数。因此他只能选择用另外一种既符合事实又能让嚣甲能够听懂的解释来回答这个问题。

　　事实证明，他的做法对了。嚣甲看上去对这个理由还算接受，表情不再像之前那么冷漠，但也没有很积极，好在脸上至少露出了思考的表情。

　　“没有地方，你怎么种？”他问。如果荣介回答种在隐界，他大约会再次回归沉默。

　　“我们往那边走。”已经猜到嚣甲对隐界的忌惮，荣介当然不会提这个，而是在仔细考虑之后，说。“我能感觉到在那个方向上有一个地方适合绿植生长。”他指的是母神死亡之地，但却不能说出来，甚至不能借口说是母神告诉的，否则嚣甲一准儿不肯去。

　　嚣甲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或许是想到他生水以及种植的能力，再想想他以前寻找石精的能耐，这个回答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那么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上一次圣城垮塌所带来的阴影以及废墟可能存在的危险性与一个无法证实的可能在不久的未来会出现的末日还有具有很大可实施性的末日自救方法之间的权衡。

　　“地震不是随时都会发生，而且之前是因为圣城下面是空的，才会在地震发生时出现坍塌。现在那个地穴已经被填满，就算再发生地震，再出现像上次那样大面积塌陷的可能性也很小。”猜到对方的顾虑，荣介解释说。“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躲避。”说到这里，他顿了下，又道：“我可以跟你一起下去。”他虽然没有嚣甲的反应敏捷，但如果发生危险，他能躲进隐界中。如果不是嚣甲对隐界过于忌惮，这无疑是一个很好的避险办法。

　　不知道是荣介的理由说服了他，还是荣介主动提出同行的建议起了作用，又或者在经过反复权衡之后觉得这个险值得冒，嚣甲终于松口。

　　“好。”很简单的一个字。至于威胁警告之类的话，他一向都只是用做的，而非说的。

　　荣介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听到他的回答，不由愣了一下，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脸上不觉露出一丝笑容。

　　真好，以后不用再一个人面对这沉重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