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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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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才十七,年少又多情,华北平原还没沦陷,我每个月可以从家里拿八十元的零用,正和密斯李打得火热,司机在我身后按响三次喇叭,我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的手。
从车窗向外看,星光下的密斯李跳跃着回家,蹦上台阶时那光滑结实的小腿被丝袜紧紧裹着,勾出道曼妙曲线,我喉头一动,正欲再讲句情话,就被前面的司机打断了。
他好没眼色,扭过大半个身子同我搭话,厚嘴唇一张一合地说女人,说这个小姐,比昨日那个密斯唐长得靓。
我嗯嗯啊啊地应付着,把自己揉皱了的衬衫拉好,纽扣从上到下一颗颗重新扣上,爸爸不会等我回家,但姆妈一定没睡,我不愿让她瞧见自己这副春容满面的模样,怕被她骂。
还没到家呢,就看见一楼客厅那暖黄的灯光,我弯腰下车快步上前,长工把花园里的蔷薇和葡萄藤打理得很好,枝叶蔓蔓地缠绕上架,红黄相间的重瓣花朵多得往下坠。
随手拽下葡萄须放进嘴里,我竖起手指,“杰克!不要叫,别吵醒爸爸!”
那法国货色的短毛畜生果然听不懂人话,撅着屁股朝我冲来,流着涎水的口大张:“汪汪汪!”
客厅的门很快就打开了,刘妈探出脑袋瞧瞧我,笑着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朝狗踢了一脚,就漫不经心地走上台阶。
姆妈果然在客厅坐着,她站起来,有些生气地叫我的名字。
“沛文,都几点了,怎么才回来,你不知道外面乱得很——”
我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又亲热地拉过她的胳膊,在那桃心小脸上左右各亲一口。
“用的什么牌子的雪花膏,这样香?”
她两条眉毛拧着,还在瞪我。
嘿,那我就继续亲。
“和女同学跳舞也不该这样晚,”她被我亲得向后扬起脖子,忍不住带了点笑意,拿手把我的脸向外推,“都这样大的人了,还撒娇呢。”
“再大我也是你的小儿子,”我一屁股坐在那日本产的沙发上,跑了一天的腿终于酸了起来,“爸爸几时睡的?我好多日都没瞧见他。”
刘妈送来一碗甜腻腻的银耳粥,我没接,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拿眼睛问姆妈,虽说爸爸忙,但也不该这样子没见身影。
“我正想说呢,”姆妈靠在我身上,“你爸爸给你找了个大学生补英文,下半年还是要去欧洲,你要做学问!”
做学问?我已经开始头大,脑海中却突然出现密斯李的倩影,若是出国读书能遇到这样洋气的女学生也罢了,可那鬼佬个个人高马大,我不喜欢那样子的黄毛蓝眼珠,从三年前盐村幸一突袭上海闸北时,爸爸就有了把我送出去的念头,只是姆妈不舍得,如今我十七岁,大概再也推辞不得了。
可我是那块料吗?
我嗅姆妈身上的香味,玩着她小卷的头发,把那细滑的卷在手里碾来碾去,漫不经心地听着她叨叨。
每次我晚归,她不絮叨半个小时,是不会轻易放我回去睡觉的。
我一个连一个地打呵欠,她终于投降,饶我去卧室。
我睡得很沉,错过了早饭时间,有人不停地在门外叫我的名字,说是姆妈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催少爷快点下去。
我连着被子把自己裹成蚕蛹,恨不得在耳朵眼里塞棉花,可敲门声愈加响亮,不胜其烦。
“沛文,我等你多时!”
这次是姆妈的声音。
我叹着气开了门,不用她讲,我也知道自己这会看起来不太妙,眼圈定是乌青的,胡子没刮,头发乱七八糟地竖着,身上还有昨夜暧昧的香水味。
果然,她大发雷霆地吵我,把我往洗手间推搡,让我赶快收拾好自己。
怪不得她这样生气,原是爸爸给我找的那位大学生老师已经来了,正在楼下候我。
——不过是个老师罢了。
我不爱英文,这点爸爸比谁都清楚,他恼我,还恼我连做生意也不爱,我醉醺醺从外面回来,把领带扯下扔到他举着的报纸上,他就瞪着那老虎般的眼睛,要抽我耳光。
“先把那劳力士摘了再打,”有次我嬉笑,“好贵的。”
他果然摘下,比之前的自己便宜了十五万元,继续打我。
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可我不爱英文不爱商科也天经地义。
可惜了,我喜欢的尽是他们觉得无用处的东西。
我把自己收拾好了,对着镜子照了照,很有派头。
那老师没坐沙发,在硬凳子上端端正正地坐着,金丝眼镜蓝布衫,瞧着半旧。
听到动静,他抬头迎着我的目光,站起来颔首笑了,叫我少爷。
眼睛大,鼻梁蛮高,就是皮肤好苍白,看起来像经常饿肚子。
饿肚子的人能讲好英文吗?
姆妈为我介绍,说这是常先生,复旦大学的学生,在读三年级,成绩顶好。
我与他握手,他手好凉,袖口有补丁。
明明是夏天。
——穷鬼。
我在心里下了定义。
上海滩大把这样的年轻人,没钱剪头发买新衣,胳膊底下夹书本,穷得叮当响,攒下每月的生活费往报社钻,晚上聚在一块听收音机,瘦巴巴的脸上满是亢奋。
我当然了解。
张司令家的二少爷约我喝三次酒,就要骂三次这帮学生们有多令人讨厌。
“他们身上有虱子!”张二少拍桌子,“连国外都没去过,拽什么洋文!”
不怪他生气,丝织大王家的小千金被他惦记了半年都没弄上手,居然爱上了个这样的穷学生。
瞧着常先生的模样,虽然潦倒,但并不难堪,应该也是个在外面会被人惦记的。
我收回手。
我早已不去上课,每天下午四点钟常先生会过来教我英文,他不会讲上海话,口音有点北,咬字时一板一眼。
我很配合。
并不是上次爸爸把我打怕了,而是我在做礼拜时,听的那一耳朵话。
上海迟早会开战,呆不久的。
1931年东三省沦陷,大家就有了这个念头,日本人的胃口太大,那一块土地喂不饱他们。当时我欢天喜地升入国中一年级,姆妈就给我办理退学,怕天上掉下来炮弹,炸死她的伢仔。
她要我跟她回娘家杭州。
是爸爸大发雷霆,说哪里都没有上海安全,我们住在法租界呢,旁边就是红房子,每周都要去教堂,粘了一身的洋人味,枪子会躲着走。
我还是停学了一年。
没办法,姆妈太胆小,又太爱我。
我长到十七岁,她终于下定决心要送我去外国。
“你心思跑了。”
我抬起头,常先生的手在敲桌子。
我问他:“你哪儿的人?”
他回答地很快,说了个有点偏北的地方。
哦,那里很冷。
“多大年龄,可有娶妻?”
“二十有三,”他垂下眼,“家里给说了一个,待我年底回去见一见。”
我好无聊。
我盯着他的手指看,和他的人一样瘦长苍白,中指和掌心都有茧,这是既写字又干活的手。
“别讲了,晚上我带你去跳舞。”
他有些讶异地抬头看我,目光满是困惑,轻轻摇头。
我爱他安静,不惹人心烦。
他已经给我上了一个多月的课,我从未像以前一样发过脾气,没办法,我没有发脾气的机会。
他怎样都不会生气,像面团任我揉搓。
我还怎么对面团发脾气?
常先生从不讲与学习无关的话,确切来说,与英文无关的都不讲,他会先与我讲单词和语法,然后拿试题与我做,哪怕我淘气,尖锐的钢笔尖划破纸张,他也只是笑笑,再换一张。
我更放肆,把试卷扔在地上。
他愣了片刻,就弯下身子去捡,卷子在我脚下呢,常先生伶仃的一截雪白手臂擦过我的裤管,拾起了那张纸。
他不觉得屈辱吗?
我好没趣味,这个人无聊透顶,你又不好真的去逗他,因为他没反应,就像一拳打入棉花。
可我不打算赶他走。
已经是夏末,我在这三个小时的光景里消磨时间,天色渐渐暗淡,有时会有晚霞,常先生课讲得如何我不知晓,我只觉得心里安静。
“晚上去跳舞吗?”我又问。
他摇摇头。
“不去了,晚上我要回去写点东西,拖不得的。”
我以为他讲的是作业,“不是暑假吗,为何还要学习?”
常先生看着我笑,他笑的时候也总是垂着眼睛。
“我做翻译,”他解释,“老师为我介绍的工作,在做最后收尾。”
“英文?”
常先生摇头:“德文。”
我不知他会德文。
他却有点高兴似的说:“是马克思的一些理论阐述。”
我当然知道马克思,不必拿我当做白痴来看。
我按住他单薄的肩,表情很凶。
“不行,你晚上必须同我去跳舞。”
姆妈每月付常先生五十元,不是为了让他拒绝少爷的邀约,我闷坏了,好久不见蜜斯李,张二少又失恋了,听说我被拘在家里学英文,便叫我把那先生叫出来,给我出气。
我哑然失笑。
张二少听说是个大学生后,就问我长相如何,我思考了会,点头说还不赖。
“那就给我出出气!”他又拍桌子,“娘希匹,银行那小妞又跟个酸秀才跑了!”
这就是我拖着常先生来跳舞的原因。
其实我不算被拘,我只是觉得这样听他讲话蛮平静,可我坏得很,把人叫出来赴鸿门宴,只是想瞧瞧他被欺辱时的反应。
“紫珍珠”,上海滩最大的歌舞厅,台阶铺着板正的红地毯,金色的大门别满了粉白玫瑰,侍者西装革履站得笔直,顺着走进去简直花团锦簇,可花儿们都裹得严实,只有媚眼暗送秋波。
这就叫高级!
真正的上等货色才不袒胸露/乳,那是最下等的吸引,越贵的女人越藏而不露,只需一个眼神,就恨不得你去把她扒光,就像小摊贩卖的食物都大咧咧地挤着摆着,而百货大楼走一遭,外国牌子全都被盒子码得整整齐齐。
常先生在我后面跟着,垂着眼。
我心里笑他土,笑他微红的耳朵尖。
张二少已经在卡座里窝着,左边一个卷头发大胸脯的牡丹,右手一个不施粉黛清冷挂的小白莲,瞧见我进来,就远远举起酒杯。
“沛文快来,哥哥想死你了——”
他眼睛继续看向我身后,声音拖长了。
“哦,这就是那个大学生?”
我和常先生坐下了。
又来了几只莺莺燕燕,有个绿色旗袍很荤地刮了我一眼,我立刻叫住她,伸手一摸,腰肢就软着依偎过来。
这就叫懂事!
我把小绿葱摸了个够,才转身去看常先生。
他仿若误入女儿国的唐三藏,眼睛都不敢抬了,我实在不想这样形容,但真的太有趣了,舞女们大概也少见这样的人,使劲儿往上凑。
常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呢。
就是你一看就知,这是个做学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