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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新知 ...

  •   寨子里的先知已经很老了,阿遥每次路过他门前,总是犹豫不决。她想问问先知,外面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她生来就在寨子里,所见山水,积年不变。
      山寨很美,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桃花流水,落英缤纷。这里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像是寨子里淌过的那条河,不紧不慢,不深不浅,静静地,静静地,就过去了。年月相似,岁岁如常。显得分外寂寞,无聊。
      没有人会生出这样的心思,所有人都接受这样的命运安排。按照从小到大的轨迹,出生,长大,成亲,老去,结束这一生。没有人想过要出去。
      阿遥想出去。
      出去这个词,在寨子里是禁忌,是一个不能提起的词语,是一个不能有的念头。比阿遥年长的,听到这个词就恐惧;与她同龄的,已经开始渐渐遗忘这个词;比她年幼的,甚至没有这个词。
      阿遥小时候不明白,现在也不明白。
      尧山很大,山峦起伏,重岩叠嶂。山林很深,隐天蔽日。人也很多,就阿遥所知,像这样的寨子约摸有好几十个。知道得这样清楚,是因为寨子里每年都会新来许多姑娘,被称之为新娘。她小时候好奇过她们来自哪里,长大后知道自己也要被嫁到其他寨子后,便不再好奇了。
      同一个寨子里的人,不能成亲,据说这是先知年轻的时候就定下的。
      先知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大概已经没有人知道了。他活得太久了,久到与他年纪相仿,经历相当的人,都早已作古。
      阿遥有时会想,他会不会寂寞?他会不会因为没人说话,才老得那样快?她不知道,她很好奇,可是族长不让人们靠近先知。
      族长是一个年轻人,他朝气蓬勃,意气风发。他说:“先知已经太老了,大家不要打扰他。”他没见过先知嘴里的世界,他不相信先知的话,他认为先知是在胡说八道,他说先知年纪太大,胡言乱语。
      阿遥不这样认为。
      她小时候偷偷躲在先知的窗户底下,听先知絮絮叨叨念,神神秘秘,奇奇怪怪。她什么也记不得了,却忘不了先知状若癫狂地唱:“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那时他还没有这样老,也没有这样糊涂。也就是那时,他说,让寨子里的人出去。
      没有人同意,大家对未知充满恐惧,就算先知也不能让他们改变主意。他们说:“你说的那些,也不知过了多少年,现如今已经大不相宜了。”
      寨子里的人多少识字,据说是当年先祖来此时订下的规矩。先知是先生,一开始念的就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可是后来听的人越来越少,疑惑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问:做什么用?
      先知说:“我们总要出去的。”然后集体沉默。后来,后来跟着先知念书的人越来越少,识字得人也越来越少。先知说:“这样不行!”可是没有人愿意听,他们说:“其他寨子里压根儿没什么先知,也不用学这些东西。”
      原来如此。
      阿遥不清楚这些,她只懵懵懂懂地记得,先知开始足不出户。他常常坐在院子里翻晒他的书,形销骨立。他瘦得快,老得也快。孩子们被叮嘱过不能靠近他,大人们说了,他老了,爱说胡话。
      阿遥很久没见过他在院子里晒书了。她望啊望,想了想,还是决定进去看看。
      先知病了,躺在床上,须发皆白,脸上干瘪得可怕。他的眼睛亮得吓人,却仿佛这片深山。
      “先知。”阿遥双手合十,跪在他的床前。
      他太老了,已经认不出人来。或许是寂寞太久,他说:“我给你说说外面的世界吧!”
      尧山原来不叫尧山,叫十荒。十荒山穷水恶,地势险峻,人烟荒芜,是世人眼里的死地。这里飞禽走兽都被妖魔化,仿佛地狱。
      十荒之外,是花花世界,盛世繁华。繁华里有锦绣人家,朱门大户,百年世家,历代传承。簪缨世族,钟鸣鼎食之家,宝马香车,金玉满堂。端的是人间富贵,世上雅致。
      那一年的尧都,硝烟滚滚,烽火连天。
      先知偏过头,看着阿遥,他说:“我谢子荣,当年也怀的是报国之志,学的是四书五经,为的是天下苍生。”
      为什么就这样了呢?阿遥想问。还不等她说话,先知就已经说了。他说:“怎么就会这样了呢?”
      乱世隐,盛世出。隐的是世家传承,出的是经世之才。怎么就这样了呢?周,吴,李,谢,陈,秦,王。各家挑出了人远走天涯,谢子荣初时,也是不忿的。他想做留下来的,他想随着世事变迁,展鸿鹄之志。可是有人说,你责任重大,你肩上担着的,是我族的兴衰枯荣。谢子荣不信,却心潮澎拜。他天资聪颖,不过及冠就是披红挂绿,打马游街的状元郎,也曾订了门当户对的未婚妻,是恣意风流的少年郎。
      没有哪个家族会把希望压在一个人身上,毕竟并非山穷水尽。
      十荒远,犹如放逐。
      谢子荣初时信誓旦旦,后来无可奈何。依红偎翠的世家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小姐,在不甘,怨愤中,千里迢迢,长途跋涉,经历战火,遇见暴乱之后,慢慢变得沉默。这沉默并非因为心怀天下,说来可笑,名师大儒,世家宗妇,教养出一群贪生怕死,自私懦弱的贵人。
      于是抵达十荒之后,他们如释重负。家族底蕴支撑得起他们隐世之后的基本需求,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可是渐渐地,渐渐地,深山里的人们仿佛被忘却。人们开始自力生产,从一无所知到懵懂,从懵懂到熟练,再到习以为常,也不过就百年的光景。
      阿遥至此方知,先知大抵是有一百二十多岁了。
      百年变化,转瞬成空。谢子荣已经不大想得起从前,每每思及,恍惚犹如前世。他总觉得,自己生于斯,长于斯。他忘了自己来自尧都,当年说了要让这一支族人盛世而出。
      他没有做到,再做不到了。毕竟现在,无人知晓这里曾经叫作十荒。也没有人相信,千里之外,繁华盛世里,尧山的尧,来自那里。
      “你想去尧都看看么?”先知望着阿遥。
      那里有彻夜的灯火,有熙熙攘攘的商贩,有天南海北的过客,还有书画琴棋诗酒花,最重要的是,有学子,以天下为己任。
      谢子荣的眼睛很亮,深邃平和,一点也不像个老人。阿遥想起了族长,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一双眼睛浑浊无神,愚钝不堪。
      谢子荣死了。
      阿遥远远的望着那间屋子里忙忙碌碌的人们。大家好像突然想起来这么个人,想起来他的来历,想起来他的从前。大家都会说一句,想当年。
      当年怎么样呢?谁也不知道了。只阿遥那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里没有山也没有水,同寨子里完全不一样,她看见铺天盖地的五颜六色里,自己笑着,跳着,越来越远。
      娘亲说:“阿遥,我给你订了王家。”
      阿遥没说话,她想起了谢子荣的话。周,吴,李,谢,陈,秦,王。也不过如此。
      她点了点头,回到屋子里。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个大箱子,红木的,花纹繁复精致,与山野村夫之家格格不入。
      阿遥摸了摸脖子上的钥匙,心里莫名有些怅惘。
      她即将出嫁,带着谢子荣留下的这些东西。她其实看不太懂,毕竟自己认识的东西有限。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她还隐约记得当年,学堂还摇摇欲坠,谢子荣坐在上头,老态龙钟,神色模糊。现如今,学堂翻修成了不知谁家的院子,只等着哪日新娘子进门,又是一户人家。
      没有花轿,没有嫁衣,没有谢子荣描述过的十里红妆和催妆诗,更没有骑着马气宇轩昂的新郎。王家后生赶着牛车,接上收拾好的阿遥,一声“吁”,就到了她以后的家。
      分家种地生孩子,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妯娌相容,婆媳问好。散碎的日子一点一点具体,慢慢变成不用想就能重复的熟悉。
      阿遥带过来的几个大箱子,静静地堆在墙角,上着的锁锈迹斑斑。好看的花纹开始脱落,斑驳,在年年岁岁的无人问津里堆满了尘灰。
      阿遥很少想起谢子荣,也从未打开过那些箱子。她勤劳贤惠,爽朗大方,是寨子里人人交口称赞的爽利人。
      这一年的尧山,已经不复往昔深远了。山里不时有过路的客商,行走的小贩。
      阿遥已经没有人叫了。大家只知道王家奶奶。
      王家奶奶喜欢坐在院子里,听来往的过路人说话。她总问:“外面怎么样啦?”
      谁知道呢?
      不过也总有人知道。
      “外面太平啦!特别是尧都,听说今年有大灯会,多久没见啦!听说还是几百年前谢家帮着当时的皇上办过的!”
      来人絮絮叨叨,说当年那场大灯会,谢家状元郎谢子荣督办,名垂千古,奢华绮丽。
      “后来呢?”王家奶奶笑吟吟的。
      “后来打仗啦!打了好些年的仗。听说这状元郎跑啦!”
      故事口耳相传,在历史里渐渐敷衍出不同的版本。
      新的年岁新的人,这荣华富贵,总归不是缺了谁就苍凉破败了。
      那个自称谢良川的人来的时候,尧山沸腾了。他们知晓了自己的来历非凡,深以为荣,每个人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笑,仿佛自己是世间最高贵不过的人。可是当他们一问摇头三不知的时候,谢良川眼里的震惊和失望太明显。
      王家奶奶送给了谢良川几口箱子,说是先人旧物。
      谢良川郑重其事地拜别,带走了箱子和谢子荣。从此尧山谢家,就只是尧山谢家了,与尧都,再无瓜葛。
      他们在几百年前没有被放逐,在而今彻底被遗弃。
      怪谁呢?
      阿遥望着十荒,慢慢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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