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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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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此刻,咖啡馆的窗户外有冬天少见的灿烂阳光。这天周六,在家吃过午饭后,他开车前往花园道,在约定的咖啡馆等待相亲对象。
张昭清推门而入,门框上风铃发出沉闷的被裹住般的叮咚声响,像婴儿还不会用五官肢体时,嘴唇包住了舌头,可又急于发出声音,竹子与木头相撞,像日式庭院里放到那种引水装置,一阵冷空气裹着张昭清一起卷入温暖的房间里。她穿着深色呢子大衣,带着绒线帽子和格子围巾,微笑着同叶培森打招呼。和照片上的人一样,远远看着,五官是暖暖的一团,白皙的面孔还未褪去婴儿肥,轮廓模糊,但是唯独笑容格外扎眼,少女气息还未褪去。
“外面真是要冷死人了。”张昭清带着感染力,拨动了周围的空气,毫不做作也不扭捏,她和叶培森立刻熟悉起来,她的笑容几乎要同咖啡馆里的暖黄气氛融为一体。
“等一下,是你对吧,叶培森?”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张昭清一脸抱歉地问到。
叶培森站起来点点头,帮她拉开面前的靠椅。张昭清的头顶刚到他的下巴,抬头时,扬起的刘海发尾几乎要擦到他的嘴巴。
“谢谢你!”她脱了大衣和帽子搭在椅背上,然后坐下来朝前挪了挪板凳,她里面穿着一件粉红色的针织外套,下面是跟围巾一样色系的格子短裙。她整了整头发叫服务员拿菜单。
“你点过了吗?哦,对了,我叫张昭清。”然后又低下头看菜单。
“还没有,我想等你来了一起点。”也许是张昭清一起带来的冷空气,叶培森不自觉地搓起手,他看着张昭清低头打量菜单,睫毛上的眼影闪着微微的光,他想起了某种粉末状的药剂,如细沙一般,抹上少女的眼睑,正在这时张昭清忽然抬起头来,眼睛直直望向他的双眼,叶培森突然觉得自己的动作异常猥琐,心里一惊,刹那间脸红了。
张昭清以为自己吓了他一跳,不禁又笑,“喝甜的吧,我喜欢喝甜的,你呢?”
“我喝黑咖啡。”叶培森清了清嗓子回答,他转念一想自己比对方还大6岁,这样露怯,简直丢脸。
“黑咖啡?好吧,是哪一种?那么苦,你受得了哇?其实我不懂咖啡,你呢?”张昭清又低下头去看菜单。她问话就像小钢炮一样,然而语气中却也并没有很期待对方的回答。
“办公室有咖啡机,我喝黑咖啡习惯了,”叶培森还在想着她刚刚问的问题,她还问什么来着,“你喝什么?”
“喝这个吧,冬季特饮,肉桂白摩卡。”张昭清把菜单转过来,指给叶培森看,只见粗糙的手工菜单上,有一个店家自己画的红色咖啡杯,杯口上是一层雪花般的奶油,奶油上是晶莹的樱桃酱。
“你确定吗?那我喝美式。”叶培森看了一眼菜单就决定下来,“还要吃点什么吗?”
张昭清缓缓地眨眼,显示自己是在思考,“我中饭没吃饱,能加个这里的松饼吗?”她用手指把菜单拖到面前,翻开松饼那一页给叶培森看,动作太娴熟,像是有备而来,她自己也不好意思笑了,“完了,我觉得自己好像来蹭吃蹭喝的。待会儿我们AA好吗?买卖不成仁义在嘛……哎呀,不是买卖……是相亲……不不不,总觉得哪里不对……不管了,总之,我们A吧?”张昭清带着羞涩的表情笑着,随后眼神涣散着不知看向了哪里。
在这一秒两人都没开口的空白里,叶培森发现对方脸红了,他宽慰对方般地也跟着笑起来,点点头。
张昭清好像一株放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生长起来的植物,她沉在人流中,偶尔抬起头,无论看到什么都难以拨动她的情绪,即使愿望无法达成,她也能随时找到下一个期待,她没有什么非要别扭坚持的事,也许婚礼那天,叶培森身边站着的女人,会带着一脸孩子气,向他要东要西,问他各种各样的问题,可是并不太需要他的答案,不需要他刻意去迎合,就应该像张昭清这样。他不会拥有一场在雨里的婚礼,或是一场简洁的只有近亲好友参加的婚礼,他们的蜜月应该是一次以购物为主的欧洲旅行,他会跟这个城市里的人们一样,找婚庆公司,找靠谱的摄影师,约化妆师,约抢手的司仪,定喜宴的饭菜……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现在那个场合,并成为主角之一,他从来无法想象自己成为一场婚礼的主角。叶培森觉得张昭清大概永远不会真正了解自己,可是这跟结婚有什么关系?
叶培森经历过几次相亲后非常熟悉流程,还记得第一次生生被对方的坦诚所震慑,仿佛相亲跟感情交流毫无关系,彼此更像市场上搏杀的买卖双方。工作是否如意有发展,房子是要还贷还是一次付清,婚后几年要孩子,周末去哪边的父母家等等,明码标价,如有兴趣可以相约往后谈,可要是三观不合,大家抓紧时间不要犹豫速度约见下一个。
张昭清家与叶培森的舅妈家原本同住一个大院,后来各自搬走,不久前单位退休员工的聚会上张妈妈和舅妈再续前缘,相互打听手里的资源,得知叶培森这号单身高富帅后,不惜亲自放女儿前来。
张昭清是第一次相亲,凡事抱有期待,不知道要尽快看清对方的底牌,叶培森与她聊着聊着反而没了压力。刚工作两年的小朋友,有大把关于这个世界的看法,一些世界观被摧毁,一些又被重新建立。两个人先说工作上的事,谈起住院部某个大夫的八卦,随后又说起叔叔家的妹妹,但凡社交网络里能po图的地方全是她的自拍,如果累积下的“赞”能换成相应数额的人民币,大概已经多到可以让她去整容成ps过后的那副面孔。
“那你这么长时间怎么都没有谈恋爱呢?”五十分钟后,张昭清终于把问题撤回到相亲这个主题上。“方便讲吗?不方便就算了,毕竟我认识李阿姨,免得你不好意思。”李阿姨就是叶培森的舅妈。
“这个,你让我理理再跟你讲。”又是这个问题,事实上叶培森已经理出过一套体面又毫无意义的答案。但此刻他突然不想再隐瞒什么,另一方面,也很久没有跟任何人讲起这件事了呢。森子问起的时候也只是一句话带过,这次回武汉,叶培森感觉到释怀,也许真的已经释怀了吧。
“其实只是因为上一段恋爱太惨烈,所以很长时间都没有走出来。”这话一出,叶培森顿时觉得自己真的释怀了,讲得异常轻松,好像上一段不过是遇到个极品。
“莫非你遇到奇葩?”张昭清一副奇葩帖子下跟风评论的表情,很快接上茬,没有给叶培森透露出更多悲伤的余地。
“那倒不是,我跟她关系一直很好。”
“然后她得绝症了么?”
本想以悲剧男主角口吻继续讲下去的叶培森顿时没了底气,真的是三岁一代沟吗?张昭清仿佛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悲伤的爱情故事,没有深刻的东西,什么东西的深度都不过几寸吧,可她也许又是悲伤爱情电影的观众,像在朋友圈po出无数文艺的、热爱生活的、丰富的、充满感情的照片一样。语言匮乏到了一定程度,只剩照片。
“没有这么烂俗,但也算匪夷所思,她失踪了。她说要毕业旅行,然后去了东南亚,跟家里说不想回家了,最后也真的没回来。”
“就这样?你就这样被分手了?你的前女友一定是受了文艺青年们的荼毒!她是不是玩豆瓣呀?”
“那时候还不兴豆瓣什么的,微博也才刚刚出来。再说,武汉比起北上广还是闭塞些的。”
“那她这么老早就做出这种事,真时髦啊。可是她爸妈不担心吗?到现在也没有音讯?是不是任性了些?”张昭清小心翼翼地踏着话风,她把握不住叶培森对这件事的态度,其实呢,也许就是个叛逆期太长的少女,她也认识这样的人,休学辞职,还没落到什么好就兴冲冲当起朋友圈或者微博上的鸡汤大师,就是旅行嘛,为啥不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星空下,在海边,在欧洲古镇拍些好看的照片,而非要一脸风尘仆仆,睡几十个人一间的通铺,她总归是不羡慕的,活得这么折腾。又点了第二杯摩卡,张昭清说自己嗜甜果然不是开玩笑的。
“反正她一去就没了音讯……叶培森迟疑了一会儿,又收缩,也许自己释怀了,但还没做好跟别人讲的准备。
“那你去找过她吗?”
“有啊,我立刻跑去印度找她。不过跟大海捞针一样,她走得异常干净,什么线索都没留下。她似乎在一个寺里修行了一段时间,然后就下落不明了。我那时语言又不通,靳莱辛……她走之前学了一点印度语跟梵语,而且她从前就对宗教文化就很感兴趣。”下意识的说出她的名字,然后又收回。
张昭清没听清楚那几个字,有点绕口,只是以为叶培森说岔了,“天哪,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早知道我就不问了。你放心,我不会跟李阿姨说的。”
“没关系,我家里人都知道。”
“那你……那你这些年都没有再谈过恋爱?我听我妈好像是这么说的……你是不是还没走出来呀?”似乎进入了瓶颈,张昭清换了个角色,想做知心姐姐。
“也不是。我就是忘记恋爱的感觉了,有过亲密的女朋友,但可能还不算正经的恋爱。”
张昭清太阳穴一阵刺痛,啥叫“亲密的女朋友”?这不是恋爱吗?
“等等,什么叫亲密的女朋友?”
“说来惭愧……每次好像都差点什么,所以就都没有成功。”
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缺陷呀。
“你看你长得也算好看,条件又好,就没有人好好地认真追你吗?”
叶培森浅浅地笑了,“没错,真没有。”
张昭清感觉叶培森的进度条可能远在前面,谁说经历世事就一定好呢?像现在这样,说不清楚的,好像对面这个人的感情是一次性用品,在上次恋爱中被用光了。
“那我问你,你别介意啊。你相亲,是真的准备好了吗?”
叶培森盯着张昭清的毛衣领,有些短而柔软的绒线翘着,他脑海中飞快地掠过很多女人的脸,森子的脸,好像海浪冲上沙滩,卷起白色的泡沫,把这一切都带走了。可是这么些年,比起失恋的痛苦,更多的是一种接近无限空虚的荒凉。为什么来相亲,他想了想,如果自己不愿意,他才不会真的答应,眼球往上抬,不加掩饰地看向张昭清的眼睛。
“其实失恋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说实话,我很久都没有想起过这件事,特别是第一次认识的人聊,跟你聊,突然心里有了些新的感悟,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我好像释怀了,我以为跟一个陌生人说起的时候心里会有起伏,结果并没有。什么都没有。你说相亲吧,有人妖魔化,我好像也觉得还好,当是认识新朋友的机会。”
张昭清恨不得骂自己傻,把话风带到这里收拾不回来,万一对方真的顿悟跑掉了才是得不偿失。
一阵呵呵的傻笑,“都怪我不好,不该问你的。”
“没关系啊,其实跟别人聊天的时候也能帮自己梳理想法。”
“是吧?”知心姐姐看来是失败了,“你确实像是一个藏了好多事的男同学。”退一步吧。
“呵,那你呢?”
“一个想听故事的女同学…”
叶培森耳朵发烫,竟有些不知所措。
两个人坐着继续聊,一直到天刚擦黑,冬天的太阳走得似乎特别早,5点不到,咖啡馆外面隐约开始亮起路灯。趁叶培森去厕所的时间,张昭清跟朋友发了个微信通报进展,本打算万一不行喊朋友来救场的,可是眼看着这场会面还能撑到晚饭。
朋友急切地问着进展,张昭清却只是回些表情。虽然看上去一直都是她说着各种各样的话题,但她知道局势一直由叶培森控引导着。叶培森的失恋故事好像一个静止的黑洞,说完也就完了,没有任何问题能引发它的任何变化,像一个巨大的问号,随着时间流逝变成了角落里铺满灰的杂物。张昭清这样想着,又在这短暂的几分钟内想起来自己过往的三段恋情,因为各种理由无疾而终,这样也好,总算碰到叶培森。
他都来相亲了,也不抵抗,还能怎样?
家里明显催的急,又不像从前一个人在外地上班,不会消停的。
张昭清去厕所,叶培森绅士地结了帐,并且跟父母发短信说不回家吃饭。叶妈妈得知前线进展顺利,草草准备和老伴儿两个人的晚饭,等到焦点访谈结束,两个老人也吃得差不多了,只见她洗完碗换好衣服就急急向小公园而去,等不及要跟跳舞的阿姨们分享这一喜悦的消息。一想到儿子订婚结婚生子满月说不定就在不久的将来,小姐妹们马上要对她议论纷纷,叶妈妈跳起舞来就更加入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