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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父子闲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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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哥离开的这天郭麒麟没有去送他,许是因为对这个人的感情太过于复杂,他选择了逃避。在他的眼里,东哥是阿陶最称职也是最仗义的左膀右臂,话不多但执行力强,文能斗过魑魅魍魉蛇蝎人精、武能打过地痞流氓军中刺茬,铁骨铮铮却又不失侠骨柔情。短短几月的相处,或许东哥对他的好不过是爱屋及乌顺带而已,但他能够深刻感受到这个男人的庇护,他把他和阿陶都护在羽翼之下,棘手的、上不得台面的事情统统都是他一手包揽,毫无怨言。如今更是以身犯险,救下他和阿陶,这让他感到无比愧疚。
可另一方面,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该怨谁。陶老爷吗?弱肉强食,将威胁扼杀在摇篮里似乎也是天经地义。那东哥呢?他想为他开脱,说服自己东哥是被逼的,但是真正动手的也是他。他将了所有人一军,现在玉牌下落不明,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不对经,开始对郭家虎视眈眈,这些飞来横祸,他又该怨谁呢?
哪怕那天真的折在东哥手里,他也没有立场来指责他背叛,因为他们之间本就无比脆弱。他会因为想要保住阿陶不惜一切代价:拿他做筹码也毫无顾忌;但是是是非非人情冷暖又怎是一言两语可以判定的呢?
他郭麒麟,根本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何种身份去送他离开。
郭麒麟躲在父亲的书房里斟茶品茗,却屡屡透着雕花窗对着外面的阴云走神。现在应该已经出发了吧?要是去了的话,是不是还能见上一面?算了算了,人家不一定待见呢,何况又不一定回不来。
“儿子?”郭老爷临完一贴《九成宫醴泉铭》,架下毛笔,唤了一声。
无人理会。见儿子如此魂不守舍,心下猜到几分,轻叹口气背着手踱步走到麒麟对面,拉开黄花梨的明制圈椅缓缓坐下。双肘搭在椅架,左手盘转着海黄手串,神情温柔的看着自己的大公子,恍然如梦。短短二十年,竟这般飞逝而过,当年抱在手里咿呀学语,连爹爹都说不清的孩子转眼已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了。世人皆道‘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但他明白,自己这儿子从来都是理智克己,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自己憋着,还对所有人笑着说没事。
如此想着,眼角竟有些湿润,抿唇笑笑到底是老了,竟变得如此多愁善感起来。他知道这些年儿子不容易,也怕孩子怨过他,但还好本质是个善良的,长成了让他骄傲的样子。想当年,他人前教子,从来不给他留一点儿面子,也没有什么耐心。妻子王氏,以及哥哥于谦一家给予他的都是温柔的引导,但他怕这样会让他浸在溺爱的沼泽里无法上岸,所以从来没有给予过肯定,稍有不对便是严苛训斥,惩戒严罚,导致后来麒麟变得非常在意自己的看法。他不在乎郭家在外怎么怎么样,别人说他这个郭公子怎么怎么样,却唯独怕他失望而已。只是,身在其位,不得不方言矩行小心翼翼,他是既骄傲又心疼。
既落江湖内,便是薄命人。
“儿子。”郭老爷伸手拿下少爷僵握在手里的茶盅,为他斟了一杯这才缓缓放下。“还是决定不去看看了?”
郭麒麟缓过神来,对父亲为自己斟茶感到有些惶恐,即刻微微起身想接过茶盅,但是被老爷一下避开了,只能坐正身子,认真地回答父亲的问题。
“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说完又觉得自己太优柔寡断,便有些羞愧的低下了头。
“你跟爹说,是不是还有些怨?”
“是,”郭麒麟咬着下嘴唇,思考良久。“但儿子不知到底该不该怨。”
郭老爷长叹一声,伸手捣鼓着茶具开始泡茶,没有再看着麒麟,只是轻声回道:“那就不怨了。”抬手再为他斟上一杯。
“咱们抛开人情不谈,就看看这天下局势,你也不该怨了。李鹤东这么做是为了你跟陶都督,但是他被带回本家无异于削掉都督一只左膀右臂,少了出生入死的得力干将,现在是他最难的时候。趁火打劫、趁虚而入、这些龌龊手段从小我教你见识了不少。现在你彻底和他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这个时候临阵退缩,或者与他生了嫌隙,那不只是将他推到悬崖边缘,更是连你自己也将万劫不复。他要能在天津站稳,自然是最好的,万一倒在这儿了,万一陶老爷换人驻守天津,届时我们的日子会有多难,不用爹说那么明白吧?”
郭老爷盘着手串,静静地看着少爷,虽然话没说几句,但若是这孩子心里打着结,怕是没那么容易屡清楚。
果不其然,低着头的郭麒麟又恍出了神:
原来,阿陶也会需要他吗?
“儿啊,爹不求你有什么大出息,但是机会既然已经送到门前了,你就没有退路,知道吗?”
“嗯,儿子清楚的。”
“那就好。说完客观的,咱们说说人情。李鹤东是什么人?对陶云圣来说他就是他亲兄弟,亲哥哥。这样一遭,人家为了你两违抗军令押回严审,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人亲兄弟一番好意,赔上了自己,你若是再怨他就太说不过去了,他陶云圣失去的远比你得到的多得多。爹也高兴,看你终于有了朋友,他和夏老板不一样。不是说夏老板不好,也不是说让你从朋友身上谋得个什么好处、条件,而是你跟他是一路人。你过得再佛爹也能看的分明,你可以挑大梁,是能和他一路成王的人。所以,儿啊,放下吧。爹都放下了,何况你们之间还有交情呢,他跟他阿爹不是一路人。”
“爹,难道您、您一点也不计较吗?”郭麒麟有些犹豫。
“这不是原谅,而是和解。他们的诚意太重了啊。”郭老爷闭着眼沉默良久,有些东西令他也不由得唏嘘。
“好,那不怨了。”郭麒麟释然一笑,一口喝下父亲斟的茶,眉眼灿烂。
“此事了结,他与本家未必会势同水火但心生隔阂是肯定的。若是没猜错,陶云圣已经在策划从陶系中独立出去了。”
“这——,这怎么可能呢?”郭麒麟皱着眉,在他的认知里,现在的阿陶想要对抗本家无异于以卵击石,毫无胜算。
“虎毒不食子,独立而已,并不是动手。”
“那爹的意思是?”
“没了东爷,你是他在天津最强的仰仗。若是盼他位高权重生死在握,那你也要与之相称才行。”
“爹是想让我接下整个郭家?”郭麒麟抿抿唇,他其实就是明知故问。事到如今,他如赶鸭子上架一般,毫无选择,但是经此一事以后他又深刻明白不够强大的无奈。没有绝对的实力,不过就是只任人揉搓捻压的面团。
“是,该你们发光发热了。我和你谦儿爷都老了,不想再参与进这些腥风血雨里咯。”
“爹,您这是什么话?哪有这么说自个儿的?”
“你别不信,爹的身体已经不如从前了,这我自己清楚。接下来的日子你好好跟着云圣,多听多看多学,也叫人慢慢开始忌讳你,不用再那么和善了。等筹码存够,就清洗郭家内堂,把那些老蛀虫给扫个干净,家主之威立住,我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爹连家主都不当了?”郭麒麟惊讶的拔高音量。
“你撑得住事时,家主就该是你来坐了。”郭老爷低头看着手里的海黄珠串,神情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郭麒麟张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一般只有家主逝世才会传位于后生,像极了以前的爵位授袭制。爹明明还不及知命之年,这说的是什么浑话。
郭老爷并没有理会儿子的惊讶,也没有责怪他的咋咋呼呼,反而是带着笑意缓缓起身,向门口走去。路过麒麟的时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语气前所未有的轻松:“还记得两年前我送你的两个字吗?”
“记得,‘谨慎’”,写在他折扇上的二字正是当年郭老爷的赠言。
“那再送你一句吧:不要太过良善,孩子。”说罢便踱步出门。
不要太过良善?
郭麒麟,你就是太善良了。